大家都莫名其妙地有些紧张起来,占堆一步跨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层遮掩着石壁的干枝条掰开,这片石壁因为长期遮挡着,没有被烟雾熏炽,铁青色的石壁上面天然地嵌着几块白石,形成一幅图案,不仔细观看,看不出什么,阿旺叫央宗拿过一根燃着的木柴照着,不一会儿,他咋舌地摇头叹道:
“阿啧啧,觉松切! 一定是他啊! ”
“你说什么? 谁? ”泽尕道。
“我听说过,有时他会显灵的。”
“他究竟是谁,你还没告诉我们呀,占堆? ”央宗着急地说。
“你们看,”他伸出右手指示着,“太太看这儿,这是个人,他身边的这块白石像不像马? ”
“你这一说还真像。一个赶马人,是吧! ”夫人点头说。
央宗恍然大悟地说:“对了,我听布隆德老人说起过,我们黑头藏人的商神! ”
“对对对,这个白马前边的白人就是他——洛布桑批! ”
夫人道:“哦,原来是他的铃声,可为什么你们没听见? 难道是……”
“是商神在向你和郎吉显灵,这一定是有寓意的! ”占堆肯定地说。
央宗充满信心地点头说:“老爷在天之灵会保佑我们的,洛布桑批神也出来保佑我们了。”
泽尕高兴地一把抱起郎吉,亲亲儿子的脸:“知道吗? 郎吉,神会保佑我们平安的。”
郎吉懵懂地看着大人们欣喜起来的样子,高兴地说:“是阿爸要来接我们了吗? ”
央宗不知该怎样回答少爷的话,她转头看着夫人。
“过来,郎吉,跟阿妈一起向神磕头! ”泽尕亲了亲儿子,抱他站在身边,面对着那幅白石勾勒出的商神像跪拜磕头,郎吉学着母亲也很认真地双手合掌跪下磕头,母亲喃喃地在祈祷着,祈愿感谢着神灵,郎吉不懂得说什么祈祷的话,却也念念有词,仔细一听,却听他念着“阿爸,阿爸阿爸,阿爸”,这又让大人们心里酸涩起来,这孩子,始终在想他的阿爸啊。
吃过东西,他们走出山洞出发了,这时,天已亮,阴沉昏暗的天空暂时收住了雪花……
这一天在料峭奇寒中他们紧赶慢赶,缓慢行走在雪地,翻过甲拉山,他们以为灾祸已经躲过,不会有人再找到他们,便慢慢地爬上山坡顶,突然,眼力非常好的占堆倒吸了口气,惊呼道:
“不好,他们一定发现我们了! ”
果然在山顶那头,有一队人马几乎与他们同时出现在这座没有树木的草山顶上,虽然他们相隔还很远,在这了无人迹、寂静雪白的世界里,相互间是很容易发现的,那队人马向他们赶来。
占堆急忙喊:“快,离开这里,他们追来啦! 快向这边跑。”
他们向左下方跑去,在山弯处,央宗停下了,对他们说:
“我们分开跑吧,夫人,你把你的皮帽给我戴,我把这个背上,”她急速地从马背上取下背少爷用的皮袍,并往自己背上背捆着,“他们从远处看一定会以为我是背着少爷的太太,我把他们引开! ”
“央宗,这不行,我们必须在一起,不多说了,快走! ”泽尕说着就想驱马跑去,占堆立刻拉住夫人的马缰说:
“这是个办法,夫人,快把帽子交给她吧,也许这样我们都能逃脱,我们被抓住了不要紧,但是少爷是翁扎土司家族真正的后代,多吉旺登难道不怕郎吉长大了会报仇吗? 他要是被抓住了,他会放过他吗? ”占堆几乎是乞求地说,一面用另一只手给捆坐在马鞍上紧紧帖在他怀前的郎吉扶了下羔养皮帽。
泽尕凝视着儿子迟疑了下,把帽子揭下,交给了已经站在她旁边做好准备的央宗,央宗留恋地看着夫人说:“太太,你们一定要逃走,一定要好好保重! 也许我们会见面的! 你们快走吧! ”她走到郎吉和占堆身边,疼爱地摸了摸郎吉冻红的小脸,又对占堆说,“只要活着我往勒塘老家跑,不知那儿还有没有亲戚,求你一定保护好夫人和少爷……”
“放心吧,菩萨会保佑我们平安的,你也一样。好啦,我们走了! ”占堆说完就催着与央宗还依依不舍的夫人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央宗看他们跑远了才向右边的山谷底跑去,她跑的这个方向,山顶上的人会一目了然地看见她,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赶马慌忙奔跑着。
奔跑着的央宗转头回望时,她失望地发现,那帮已经向她追来的人马突然有几个转向另一个方向,沿占堆他们留下的雪迹奔去,他们是分两路在追了,央宗无奈地只好继续向前奔跑去……
不知这样急速地奔跑了多久,当他们翻过几座草山,穿过森林和草甸相间的孔噶山,追赶他们的人马越来越近了,其中两个人斜插着从右边抄去,他们看来是知道惟一能下孔噶山的小路就在那儿,山脚下有一条叫萨曲的河流,现在是冻断了,如果泽尕他们越过那条冻断的河流,就会消失在对岸的密林中。但近路被截断,只有继续向绵延的孔噶山更高山峰攀去,转过一道垭口,是几片一小团、一小圈的披着积雪的针叶松林,他们穿过松林,却发现眼前再无进路,披着积雪的两座大山被一个长满灌木和荆棘的幽深山谷劈开,低头看去,结满了冰挂和积着雪团的茂密枝丫把冻结的萨曲河遮掩得只能看见几小段,幽谷底深得发蓝,让人看一眼就脊背发麻,头晕气紧。下了马的占堆焦虑地走到悬崖边四处看了看,他失望地走到夫人面前说:
“太太,下来吧,没有路了! ”
“看来我们真是被多吉旺登逼到了绝路,”她痛苦地仰头看着灰蒙蒙的远天说,“菩萨啦,难道我们翁扎家就这样被那个豺狼心的人灭掉了吗? ”说着泪从她伤心的眼里扑簌蔌地滚落下来。
“阿妈! ”
“郎吉,我的孩子啊! ”她扑向还捆在马背上的儿子,抱住他绝望地哭起来,郎吉虽然不太懂得危险是什么,但母亲绝望的神色和痛哭让他也感到恐惧,他也跟着母亲抽泣起来。
“太太,我还有一个办法! ”
“办法?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我们是无路可逃了! 占堆。”
“不,快,按我说的做吧! ”说着他急速地解开捆着郎吉的羊毛绳,把郎吉抱了下来,又取下马背上的干粮袋,用手轻轻拍了下他和夫人的马,然后果断地对夫人说,“走,夫人抓紧时间,不然就来不及了,快跟我来! ”
泽尕困惑地连走带跑紧随着占堆向一团葱茏却低矮的松林走去,钻进了树林后,占堆左顾右盼地观察了下,就把郎吉交给了夫人,又伸手“啪”地一声折断一跟树枝说:
“夫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躲藏好,千万不要出来,等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你再从刚才我们来的路转去,下山过冰河往右边,沿林中小路走。你和郎吉就多保重吧! ”
“你呢? 占堆? 我们在哪儿等你? ”夫人问道。
“不要等我,”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下说,“我……我来找你们。”说完他就弯腰用树枝迅速扫着雪地上的脚印,瘸着腿,退着走远了。
躲在树丛里的泽尕透过枝条隙缝看去,在黄昏朦胧的视线里,已看不见占堆的身影。
占堆快捷而仔细地把雪地上的脚印清理完,然后骑上马,另一只手牵起泽尕的坐骑,转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他走到垭口的石包后就停下来静听着,当听到有人马声时,他才掉转头往悬崖顶走去,那几个人刚过垭口就看见地上杂乱的雪痕,他们判断这两个逃跑的人一定是没有进路了,又折身上行返回,这回逃跑的人是插翅难飞啦。
当他们催马冲上陡坡,刚从一片稀疏的树林穿过,就看见一匹马的黑影已经落下了山崖,不一会儿深谷底传出一阵沉闷的坠落声,瞬间又听见骑马站在悬崖边的那个男人的惊呼:
“夫人,我对不起甲波爷,你跳下去了,我也不活了……”
说完他转头看了看离他越来越近的多吉旺登的人,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泪,他对马轻声地说着什么,用手抚摩着,然后在胆怯不前的马屁股上用力一掌,那匹棕色的牡马对长期喂养它、常跟它和它的伙伴说话、唱山歌的主人充满了情感,它像是要证明自己理解了主人似的,勇敢地“咴咴”鸣叫了声就腾空而起,收起前腿,就像要飞向天空。
正高喊着冲上来的那几个人惊讶得瞠目结舌地勒住马缰站在雪地里,他们的马也被它们同类的壮举惊吓得“咴咴咴”仰天叫起来……
深渊又回荡出一阵沉沉闷闷的哄响,呆愣了一会的那几个人,这才慌忙跳下马背走到悬崖边望向谷底,撞落了冰挂和积雪的枝丫依然还是那么茂密地遮掩着谷底,坠下的人马落在了哪里,谁也看不清楚,但肯定的是人马都即刻摔死了。山崖滑落的雪花在已经归于平静的空谷间飘飞,静静地飘飞,那几个男人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惊异得无言摇头感慨着,其中两个惊讶得把舌头都伸出来好一会儿,直至舌头感到外面的世界冰凉冰凉,才缩进嘴里。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他们商量了下,确定跳下去的绝对是泽尕和马夫占堆了,于是就上了马,空手回去给主子报告去了。
躲着的泽尕不知占堆有什么办法,当她听见了人马声和占堆的喊声,接着又是山谷低沉的回响,她终于明白了,占堆是用自己的生命,用那两匹马的生命,为她和儿子换取了平安,她紧紧搂住已经困乏得在瞌睡的儿子,感激地无声哭泣起来,待人马声消失,趁昏暗的光线中还能辨清小路,泽尕背起儿子,一步步向山下走去,她知道路还那么遥远,占堆走了,央宗下落不明,不会再有谁来保护她和儿子了,现在她就是儿子惟一的保护者,再苦再难,她都必须把儿子带到老家,让他平安快乐地长大成人,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心中充满力量,踏着积雪的步伐也坚定起来……
第十章
藏北勇敢的小野马,虽死马头不低下,并非希冀得解脱,而是天性刚毅强;西方洁白雄狮王,虽冷不离雪山岗,不是没有地方去,而是因为王者威;东方鸟王白鹫鹰,展翅翱翔飞不停,并非害怕摔下来,而是因为凌云志……“
——《米拉日巴道歌》
在披着积雪的森林里过了一宿,天刚蒙蒙亮,泽尕又背起儿子启程了。在茫茫雪原又走了一整天,天黑时终于碰上一户牧民,在牧民帐中借宿一夜,第二天又向康藏南部继续赶路,几天以后,天气有些好转,这天天空晴朗开了,阳光下的雪原让人无法睁开眼,幸好早上离开借宿的一家牧人时,好心的主人给他们准备好了两缕黑牛毛,可以系在头上,把眼睛遮住,这是牧民用于避免发生雪盲的方法。
路好走的地方郎吉都是自己走,他冻红的小手拿着吃的,边走边嚼着粗面馍,穿着小藏靴的小脚唰唰地踏着雪地紧跟在母亲身后,有时又抓一把雪塞进呼着雾气的嘴里,或停下来揉个雪团扔向母亲,母亲或者催促几声,叫他别贪玩,有时偶或停下来跟儿子打一下雪球玩,那时,母子俩才高兴地欢笑一阵,暂时忘记了这是在逃难……
这天午后,天气又变了,又刮起了狂风,风刮起地上的雪,吹起的雪花打在泽尕和郎吉的睑上,眼睛都难以睁开,他们只好在一个背风的山包后躲了很久,当风渐渐小起来,天空却飘起了雨夹雪,这时候正是鼠月,牧民说鼠月里的雨雪天就是“鼠哭天”,让人又冷又难耐,泽尕的皮帽和裙、藏靴都被雨雪浸湿了,他们在茫茫原野里无处躲避,只好继续行走,艰难地行走,再行走,多想在这荒原上看见牛羊,看见牧人家呀!
黄昏时分,当他们走上一个圆溜溜的山包,就看见背风的山坳里有黑色的牛毛帐和披着雪花伫立着的牦牛,在冰冷的世界里,这惟一的黑帐,帐顶上飘起的炊烟对这对久久跋涉在荒原里的母子来说就像是亲人的微笑,让他们感到无限的温煦和亲切,在母亲背上的郎吉先看见,嚷了起来:
“阿妈,看,快看,我们到家了! ”
泽尕喘着气,抬头看去,高兴地加快了步伐,就在这时帐篷里钻出一个手拎着木筒的年轻女人走进了牛群,郎吉学着大人样,从长袖筒里伸出手放在嘴边,“格嘿嘿”地叫起来,帐篷边拴着的黑色獒犬也粗声地“汪汪汪”地叫开了。
疲惫的泽尕也用力喊了起来:“喂……”忽然她脚下一滑,母子俩都跌倒在雪坡上,俩人沿着积雪的陡坡滚了下去,郎吉吓得尖声哭喊着:
“阿妈! 阿妈……”
“郎吉,别怕……”泽尕挣扎着想扑向儿子,都未成功,直至坡下,郎吉落进了一个凹坑,泽尕连扑带滚地几乎是带着哭声冲向儿子,跳下深雪坑,抱起吓坏了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大声痛哭起来……
“菩萨啦,保佑他们没摔着! ”这时一个声音从雪坑上响起,原来是那个走出帐篷的女人赶来了正喘着气跪着,她伸出双手关切地问,“喂,摔着了吗? ”
“快上来,你们一定又冷又饿,感谢菩萨啦,没有伤着就是最好的了! ”她抱出郎吉,又把泽尕拉了上来。
泽尕感激地流着泪,说着无限感谢的话,那年轻的女人热情地领着这对母子向她家帐篷走去,帐外已经走出一个老妇等着他们,一个比郎吉约小两岁的男孩子也颠跑着出来。
这是一户并不富裕的牧人家,牛毛帐篷不算大,里面简单的陈设和家什,让人一目了然,角落里垒着三只皮口袋,一个破旧的木箱,火塘边铺着两张已经坐得发亮的牛皮卡垫。火塘里又添上几块牛粪饼,老妇人用狼皮火筒呼呼几下就把牛粪火吹得旺旺的,泽尕和儿子坐下来,老人叫他们脱下已经湿透了的靴子,看见泽尕脚上打起的水疱,老人咋舌感慨道:
“泽仁卓! (藏族口语里叹词中常用的。类似于说”宝贝的、亲爱的、可爱的、可怜见的“,直译就是”长寿的、长青的“等等)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看这双脚都成了这样! ”蹲在旁边的老人其实已经看出,泽尕细嫩的双脚和做工精细的高档皮靴、细毛呢皮袍证明了她不是贫民家出来的,这女人和孩子一定是遇着什么不幸的事才走到这种地步的,老人没有多问,就帮郎吉脱下靴子,还用自己暖暖的手轻轻搓着郎吉的小脚,疼爱地仔细看着郎吉。
火塘上大铜锅里的茶水沸腾地冒着清香的热气,年轻的妇人先给他们斟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清茶,泽尕端着这碗淡淡的清茶,心里是无限的感激,刚才她看见女主人拿起一个不大的牛皮口袋,从里边抓出一小撮细末茶叶时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抓了一大把茶叶细末放进了锅里,深知她家还缺少茶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就一户人家,确实是很难换到茶叶的,况且这汉地的茶又那么金贵,她能毫不吝啬地放了那么多,她,一个带着儿子逃难的人却被这户善良的人家奉为贵客,泽尕眼里噙满了感激的泪水,她悄悄地拭着泪,这一切都被老妇人看见了,她忙说:
“这孩子长得这么俊,你自己走的还是阿妈背着你走的? ”
“阿妈背着我,不过,阿妈累了,我就自己走,你不是看见我的靴子都打湿了吗? 你还问? ”
他这样一说,把大家都逗笑了。泽尕对儿子说:“郎吉,要喊阿婆,不要‘你你你’的,不礼貌! ”
郎吉忙喊了声“阿婆”,老妇人慈爱地笑着说:
“郎吉真不简单啊,勇敢,勇敢……”
“我现在还不算勇敢,等我长大了,我就会像我阿爸一样的勇敢了,我阿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