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都措冷冷地笑了笑说:“谢谢? 他该谢的时候可没说谢。”她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却成了这样,都是因为这个外乡人。幸好菩萨保佑父亲,他已经在恢复了。”
“是呀,只要阿爸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姐妹俩说着走出大门,站在挂着猎猎飘荡着五色经幡的塔下,看着远山和绿野,萨都措不无伤感地对妹妹说:“沃措玛,你看阿姐是不是很傻,怎么爱上了一个根本就不了解的男人。”
沃措玛怜爱地用双手揽住姐姐的手臂:“这不是你的错,他确实是少有的那种男子。”
“是啊,但他却成了我们的仇人! ”萨都措痛苦地慨叹道。
“关坚赞的地牢又黑又臭,比地洞大不了多少。”
“你怎么知道? ”
“我进去看了。”
萨都措大吃一惊地嚷起来:“交松切( 菩萨名,这是藏人常用的发誓语)!你怎么可以进去? 那里边只有晦气,还死过人的呀! 走,走走,回去用香熏一熏,把这身衣袍换下扔了,谁让你去那地方呀,沃玛,你真是! ”萨都措皱着眉头拉住妹妹的手腕就往回走,沃措玛听姐姐这样一说也很在意起来,赶紧和姐姐一起上楼去了。
沃措玛换好衣袍后,她们从壁柜里拿出一包紫色绸布包着的香料,这是从西藏一个大活佛那儿得来,是经活佛念过经可以避邪除晦的,抓一些撒在客厅铜制的浮雕香炉里,沃措玛躬身让升起的淡淡香烟沐过面庞,熏过头顶,萨都措用手扇着青烟,一面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让青烟缭绕在妹妹身上。
这时,母亲丝琅走了进来,见姐妹俩认真的那般模样,忍不住笑了:“菩萨啦,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平时叫你们沐一会儿香都不耐烦,今天倒热心起来。”
萨都措忙说:“沃措玛到下人的厕所里去了,我正给她去去晦气。”
“沃措玛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 懒鬼,多跑几步不就到楼上的厕所了吗? ”母亲责备地睨了小女儿一眼说道。
“我以后不去就是了,你们都骂我! ”沃措玛装着认错的样子说着,然后悄悄地和姐姐笑了。
仲秋来临时,土司的伤已康复不少。他首先做的不是审问坚赞,而是召开了他统辖区域里的“登廓会议”,就是贵族议会,之后就是几次涅巴会议,商议冬季牧场的调整分配和搬迁牧场事宜。
草原的秋天是短暂的,寒冷的气息能在早晨人们呼出的淡淡雾气里清晰可见,土司由于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所以十分畏寒,过早地穿上了皮袍。这天早晨,云淡风轻,湛蓝的天空已挂起了太阳,穿着华美的袍子、戴着精制的金盏窝帽的土司终于能和往日一样走出户外。随行的人员有涅巴会议的五大头人,还有十几个背着叉子枪穿戴齐整的荒扎( 小头人) 和几个贴身侍从、提香炉的仆人等,威风赫赫地骑着马,吹着号前往朗泽寺参加今年的跳神会。以往像这种小型的跳神会,翁扎多吉土司一般是不亲自去参加的,这一次却不同,他不但带去了许多敬给寺庙的供奉,而且还要亲自出动参加,这是因为他认为他经历了这次生死之难,现在一切都化险为夷,他感觉到这是有神佛在保佑着他,而这次朗泽寺的跳神会既是为祭神佛,也是为翁扎甲波的健康举行的祈福禳灾跳神会。
这一天土司是在寺里度过的,太阳偏西时,这支耀武扬威、护卫着土司的队伍才浩荡地走出了金顶红墙的寺庙,行进在夕阳浪漫的柔光里,草滩上赶着牛羊暮归的牧人们和行人,见他们的甲波爷康复出巡,都纷纷毕恭毕敬地按规矩把一只袍袖搭在肩上,放下发辫,弯腰鞠躬,吐出舌头( 下等人吐舌行礼,是藏族人表示最彻底的坦诚、没有暗中诅咒你的含义) ,女人们都跪下了。
翁扎·多吉旺登感到满身心的舒畅惬意,缓缓行进在草坡上,望着夕阳的光华里成片的牛羊和伫步恭敬行礼的属民,这一切虽然早已司空见惯,但经过大难之后,土司对这一切无不感怀,他感到生的快乐,感到活着真是佛赐的恩啊! 朗( 天) ,仍然是我的朗,萨( 地) ,仍然是我的萨,眼前的一切还是属于我多吉旺登,土司忽然心血来潮,命侍从把所有带在身上的五色风马旗撒向空中,自己则策马狂奔起来,还一面高吼着“拉赛罗( 神胜利了)!拉赛罗……”
其他的人追随奔着,也纷纷高喊着“拉赛罗……”
第二天上午,土司慢条斯理地喝过早餐,仆人精细认真地给他梳妆打扮了一阵,便吩咐几个随从包括涅巴会议里专事记录文案的“涅仲”( 秘书) 到行刑房去了,土司爷终于要亲自提审凶手坚赞了。
狱差给坚赞上了木枷,押到地牢上监狱旁的刑房,刑房里两扇窗户很小,光线昏暗,几烛火把燃放着,正墙上挂着一长排各种各样的刑具,有挖眼的铁制器具,有皮鞭,有专用于剥人皮的“水刀”等大大小小各类刑具,左侧墙上挂着几张干硬皱扭的人皮,左斜角有一副专供吊打人的木架,房中央有个锅庄式炉灶,几根粗木柴已经燃放出红红的火焰,土司已经坐在离炉火不远的那个铺有皮毛和藏毯的长椅上,旁边的卡垫上分别坐着几位涅巴头人,几个打手是从身强力壮心狠手辣的“荒扎”( 小头人) 中抽出来的,管家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把他的木枷取下来,”土司对狱差说。
取下木枷的坚赞仍然不能让土司看清脸,他头发蓬乱,满脸污垢,只有那双眼睛在纷乱的头发后被火光映得炯炯发亮。土司仔细地审视了坚赞一会儿,就一面吸着鼻烟一面说:
“给他把脸洗干净,我想看清这个胆敢杀我的家伙究竟长得什么样? ”
狱差迅速舀来一铜瓢水,站在坚赞身边的打手摁了下坚赞的肩说:“快,快洗吧,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
坚赞低头看看瓢中水里模糊的自己,真的是面目全非了。他把戴着铁镣的手伸出来接住狱差倒进手心里的水,但是他并没有洗脸,只把手掌洗了洗,就不再接水了。
“怎么? 还要人伺候洗吗? ”狱差说。
土司皮笑肉不笑地说话了:“他不洗,那你给他洗吧。”
“我来,”一个“荒扎”打手明白土司的意思,接过那瓢水猛地就从坚赞的头上淋了下去。
土司顺手抓起放着几根皮鞭的褐色矮几上一张有些发硬的不知是用来擦拭人血还是擦拭灰尘的什么布,扔给了倒水的那个人,那人一把抓住坚赞淋湿的头发,就想把这脏布往坚赞脸上抹,坚赞抬手就用铁镣向那人砸了去,正打在他右眼皮上,“啊……”,那人疼得叫了声就挥拳向坚赞打去,这时土司挥了下手说:
“行了,我还没审他呢,如果你把他打晕了,我今天就浪费时间了,等会儿你再收拾他不迟。”
土司虚眯着双眼,一只手支撑着下巴颏仔细地审视着坚赞,无限好奇地一字一顿地说:
“告诉我,桑佩坚赞,你为什么要杀我? ”
坚赞不语,土司又重问了句,见他仍不开口,就对狱差说:“把木枷上起来,这小子太不老实了。”等上好木枷土司才站起来,拿起皮鞭走到坚赞面前,用皮鞭把坚赞脸上披盖着的头发拨开看了看,然后转身走到挂着人皮的墙边指着其中一张说:
“你看看,这张皮就是从几年前一个叫扎西的年轻人身上剥下来的,”他又指着墙上挂着的许多干硬的黑色绳状物说,“这些都是从那些犯了我的法的人身上抽出的脚筋和手筋,你看,你是想把你的皮挂在墙上,还是把你的筋挂在这里? ”说完,他得意地用皮鞭的鞭柄指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说,“这里边都是些晒干了的眼珠和耳朵,我想,你不会希望自己的眼睛耳朵也。存放在我这里吧。”
看到坚赞仍然不语,土司有些不耐烦了:“为什么不说话? 关进了地牢就哑了吗? 你可真是恩将仇报,我把你当贵客邀请,却落得个‘供敬野狼反被狼咬,拉了毛驴反被踢一脚’,你是什么人,有如此的胆量,说! ”
土司愤怒起来,用皮鞭狠狠地戳了下坚赞的额头,坚赞抬起头,眼光咄咄地直视着面前的土司,那目光像寒冷的刀,让土司感到特别的不舒服,土司冷冷地笑了下:“你眼里有仇恨,今天不开口不要紧,我们还有时间,我不会便宜了你,我会让你说话的,你会慢慢地死去,是痛死! 我会先割掉你的耳朵,再挖了你的眼,剁了你的手,然后把你缝在湿牛皮里,放在太阳下晒上几日,你就这样慢慢地死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用鞭子慢悠悠地从坚赞的耳朵指划下来,当指划到坚赞坚实的腰部,土司举起了皮鞭,朝着个头跟他差不多但体格强壮刚毅的凶犯身上抽去。
“不说,你就先吃顿鞭子吧,给我跪下,跪下! ”土司几乎是咆哮地吼道。几个人把坚赞按倒在地,土司就开始挥舞起鞭子,许久没有挥动皮鞭的土司瘾发了似的一挥就不可收拾,坚赞挣扎也好,抽搐、大叫也好都没能使土司松懈下来,皮鞭在他手里依然还是那么得心应手,他的手臂就像着了魔似的,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快感,直挥到他自己筋疲力尽,坚赞的身上也已鞭痕累累、血迹斑斑了。坚赞断定,土司弄不清他的来历是不会处死他的,那么他就要拖时间,只要不死,他就有希望。
管家见土司已是汗流满面,迅速递上准备好的白帕,土司扔掉鞭子,才觉得自己真是累了,头人们纷纷起身,担心土司劳累过度,劝他休息,他这才示意侍从扶他坐下,他一面拭着汗,一面喘着气对刚才就想动手的那个“荒扎”说:
“你接着来,用皮鞭。”
那人迫不及待地拿起鞭子就挥动起来,不一会儿地上躺着的坚赞就不动弹了,他才停下了鞭子,一把抓起已经昏迷的坚赞的头发看了看说:“他已经昏过去了。”
土司这时连打几个喷嚏,管家忙说:“甲波爷,你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休息吧。”
“哼,不开口,有他好受的,今天就饶了他,把他拖回地牢,我们回吧! ”说完土司一行就陆续离开了这里。
狱差和“荒扎”打手用冷水泼在坚赞头上,等坚赞醒来,才把他拖进地牢里。
萨都措和沃措玛从外面骑马回来,在门前她们正遇见丹真管家送活佛西饶出去,他是请来给土司看病的,土司昨天对坚赞猛打了一阵,没想到今晨就腰也酸手臂也疼,还未完全康复的伤口又隐隐作痛,有伤就易受寒,吃了家里僧医的药,土司夫人不放心,令管家又到朗泽寺请来西饶活佛来诊断,结论都大同小异,土司夫人这才放心了。
西饶活佛走后,萨都措和沃措玛忙问父亲的病情,丹真管家说:“一切都好,只是昨天受了点寒,活佛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萨都措板着脸问:“昨天你们不是都在父亲身旁吗? 为什么让他受累? ”昨天土司审问坚赞的事,萨都措和妹妹是晚上才听说的,本来今天早上她们就想问父亲审问的结果,但一早就有个与她们要好的头人的女儿来邀请她们去玩,这时才回来,他们边说边向楼道口走去。
听萨都措这么说,丹真管家就清清嗓子有些得意地说:“昨天那个凶犯怎么也不说话,哑了似的,甲波爷才生气地用皮鞭狠狠揍了他一顿,打得他皮开肉裂,昏死过去。”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在萨都措脸上停留了会儿,丹真想自从那个家伙入了牢,萨都措总是喜怒无常的,对他也是想骂就骂,今天她听到自己的父亲是如何揍了那个家伙,她该不会对他又是一阵无名火吧,这时却听见沃措玛说:
“你好像挺高兴我父亲累着似的,你们干什么去了? 你应该知道我父亲还没恢复,怎么不让那些打手去做? ”
“就怪那家伙太傲慢了,才让甲波爷……”
萨都措提高声音说:“你和几个头人都在场,你们就想看着甲波爷累倒是不是? 奴才是做什么的? 就是要随时关心主人的一切,我父亲养的那只狗都比你们强,你们这帮人怎么连狗都不如,你们都该挨鞭子! ”萨都措冷冷地说着,这些话丹真听了,不会放在心上的,可这些话却让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大头人降泽听见,他比土司大许多岁,能说会道,有学问有见地,在土司面前他是说得起话的,他皱着眉头听大小姐说完,就迎上来说:
“刚才色姆萨都措的话我都听见了,那样说我们,我想恐怕不太妥,色姆提醒我们关照好甲波爷这是应该的,昨天我也在场,把我们骂成狗都不如,那就不太尊重人了。”
本来心里就憋闷的萨都措一听大头人的话心里的火一下就腾起来,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头别以为土司父亲一向都宠着他,没人敢说他,她今天就要骂他一顿,要让他也知道她萨都措的厉害,于是她瞪着那双美丽的眼睛,目光咄咄地看着老头人,冷笑了下说:
“不要以为我父亲信任你,你就可以来教训我。我是说了你们连狗都不如,又怎样? 你看你下巴上的胡须已经发黄了,我还要说你已是不中用的老狗了,你敢怎么样? 你去告吧,我就是骂死了你,我父亲也不会责怪我! ”
刚才还那么沉着的头人这会儿被萨都措的谩骂击倒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他看着长大、任性而果敢的大小姐会如此无理,土司对自己都敬重三分,她竟然敢骂他是不中用的老狗,头人气得发抖,长胡须抖颤着,张口“你……你你……”了好一会儿,丹真忙解围地拉住头人的手说:
“别生气了,头人,色姆萨都措是在骂我,她说的是气话,她心里其实并不那么认为,她也是很敬重你的,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
“我的脾气怎么了? 你们这帮奴才就不许我来教训吗? 你们如果比狗强,为什么让我阿爸受了伤? 为什么让他昨天又……”萨都措从来是得理不饶人,无理也要争个输赢,这时沃措玛制止姐姐说:
“萨都措,别说了,你看院坝里下人们都在看呢! ”沃措玛对姐姐那些伤头人的话就感到难为情,更不愿让娃子和差巴看他们的笑话,沃措玛的提醒,终于让萨都措打住了话头,她愤愤转身巡视了一遍院里已经停住手里活儿、正看着他们的下人,大声地叱骂了句:
“看什么看? 干你们的活! ”
“想挨罚吗? 干活干活! ”管家挥手嚷着。
下人们忙低头又各忙各的了,谁也不敢再往这边看。萨都措这才狠狠地白了大头人一眼,转身上楼去了。大头人痛苦地摇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就悻悻然地慢慢走了。
沃措玛看着头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丹真说:“就怪你! ”说完也上楼去了,丹真跟着上了楼,他的嘴角悄悄浮起一丝笑意。
大头人降泽一生对甲波爷是忠心不二,想不到受人尊重又身为贵族、学问和修养都很高的他在年老时会被人辱骂一番,把这事告诉土司又能怎么样,那可是人家的心肝宝贝,这口怨气他又实在咽不下,第二天就病倒了,于是就向土司写了个辞呈,要求告老在家休息。
土司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并没有责骂萨都措,他感到大女儿具备了当主子的气魄,只是脾气暴躁了些,骂起人来就跟他打起人来一样又稳又狠,萨都措会练就出来的,以后成了女土司不会没有魄力的。对降泽的退休要求虽然土司答应了,但还得等登廓会议召开另选出增补的涅巴后,他才可以彻底退休。土司让家里的喇嘛医生去给大头人看病拿药,还派人给他带去厚礼。
萨都措和沃措玛对父母的孝顺是无可挑剔的,但是坚赞的事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