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就这样一直保持原状留了下来。
这一夜对坚赞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他挣扎在痛苦的情感世界里,他流了许多的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在朦胧的睡梦中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摩他的面颊,温和地亲吻着他闭着的眼,并在他耳畔唤着他的名字,他想睁开眼看清唤他的人,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不知在昏沉中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萨都措和沃措玛正焦急地站在门外,催促着下人大声喊着,坚赞这才发现太阳已经从花格窗户照进了卧室。
谁也不知道坚赞昨晚是否平静地在睡梦中度过,但是住在楼下二楼与这卧室对应的一间小屋是雍珍和另外两个女仆住着,深夜她听见楼上客人住的那屋里好像有很怪异的声响,像是惨切、哽咽的哭声,又像有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她大气不敢出,想喊醒另两个,可年轻的她们因为疲劳,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只好闭着眼不停地念着六字经咒,后来才渐渐地睡着了。早上起来她问另外两人听见什么了没有,她们都摇头肯定地说什么也没听见,她也不再多言,这种事是不能乱讲的。
萨都措和沃措玛起床后才知道坚赞睡在什么地方,姐妹俩慌忙让下人跑来敲门,当她们看见坚赞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终于放心了。
“坚赞,昨晚……你,你睡好了吗?”萨都措小心地问坚赞。
沃措玛伸着头向门内望了望,有些害怕地说:“奇怪,怎么会让坚赞住这里?”
“我去问管家,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萨都措不悦地嘟囔着就准备去找。
这时正好管家走来,萨都措马上迎上去质问道:“丹真,你怎么让客人住这不吉的屋子?”
“这是……”
坚赞马上接了去微笑着说:“是甲波爷对我的恩赐。”他把头发理了理,又说:“昨天我睡得真好,你们不叫我,我可能现在还没醒呢。”他回头看看那间屋,无限感慨地说:“正如管家说的,我真是荣幸啊,我想,住了贵人们的房间,睡了贵人的床,我会走运的,这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呀,你们怕什么?”
听他这样一说,姐妹俩轻松地笑了,她们对这屋也不觉得可怕了。当土司爷从管家和两个女儿那儿知道坚赞那一夜的情况后,也宽心了不少。
土司官邸顶楼上的白色桑烟炉一早就升起了袅袅青烟,阳光透过天井,透过户户开启的花格窗,照进室内,照进廊道。厅堂里、过道中的檀香炉内散发的淡淡芳香裹挟着阳光的气息,把这富丽的楼宅点染得如同神仙的居处,天堂贵族的家园。
早饭后,萨都措建议坚赞跟她到楼顶去熏桑烟,坚赞欣然答应。经过四楼一个幽长的楼道口,坚赞停下脚步,往过道尽头、门户紧闭的赭红大门、当今土司的卧室看了会儿,就随萨都措到了宽广的顶楼。从这里可以遥望四方,可以看到草滩上成群的牛羊,可以看见若沃曲河上的壮观的伸臂廊桥,可以看见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旁成片的金黄、紫红、粉白、幽蓝的花丛;遥远的草山脚下水流似银丝般密布飘绕在草滩上,一只只美丽的鹤鸟起起落落,悠闲自得;极目远眺,一座草山像一道黛碧的屏障遮住了大半个勒乌措湖,只留出一弯湖水像翡翠的月牙儿,供翁扎土司大楼上的人观赏……
望着这一切,坚赞脑海里禁不住涌起母亲常唱的那首优美动听的歌: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牦牛聚集的地方
乳汁洁白又鲜美
花草好芬芳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骏马奔腾的地方
马鬃细茸又漂亮
花草好芳菲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山清水秀的家乡
是群羊撒欢的地方
羊毛洁白又温暖
花草好馥郁
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
……
站在齐腰的女儿墙边,坚赞心里无限感动,这片滋养了七十多代翁扎土司家族的地方该是何等富饶的乐园啊,但是在心里它却成了梦,成了毕生的誓言,他叹了句:
“布隆德真是美丽富饶的家园啊!”
“是的,没有谁不夸这里美丽。”
坚赞看看萨都措说:“你们很幸福。”
“你不幸福吗?”
“我和你们不一样。”
萨都措甜蜜地笑着说:“我能给你幸福,坚赞。”
坚赞低头看着楼下的房屋说:“不可能的。”
“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幸福就在你的身边吗?”
“萨都措,你不会明白经过苦难的人是怎样看幸福。”
“你受过很多苦,是吗?”萨都措关切地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
她又说:“我多想把我拥有的一切都让你分享。”
坚赞笑着说:“说不定将来你恨我都来不及呢。”
“怎么可能?除非是你有别的女人了!现在有吗?”
“没有。”
“那我就不会恨你了。”
这时沃措玛抱着小鹿上来了:“好啊,你们俩真的躲在这里,我到处找你们呢,你们看小鹿好了。”说着她放下它:“让它也晒晒太阳。”
小鹿朝萨都措和坚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沃措玛,就折回身走到沃措玛裙裾边傍着她的红靴子依偎着,沃措玛高兴地抱起小鹿高高举起,欢快地笑着。
萨都措惊讶地说:“它喜欢沃措玛了!”
“那当然,看吧,它还怕你们呢!”沃措玛得意地说,她亲密地把脸贴在小鹿头上:“想不到,它真是可爱极了。”
“这还得谢我呢,不是我,你怎么能得到它?”萨都措逗着妹妹说。
“我可不希望它没有自己的妈妈来跟着我,有阿妈阿爸才是最好的,它也一样呀。”
“沃措玛是个有心的姑娘,说得真好!”坚赞走到小鹿身旁抚摩着它的头说。
萨都措双手抄在胸前,故意生气地说:“沃措玛有心,那我呢?我没心吗?坚赞。”
沃措玛嗤嗤地笑了:“你的心恐怕被人钩走了。”
萨都措笑着一步跨到妹妹身后,抓住妹妹的数根小辫子提起来:“你也拿阿姐开心,我可饶不了你。”
沃措玛尖叫起来:“坚赞,快救我。”
“谁让你乱说的,该罚!”坚赞笑着说。
“难道不是吗?现在你们俩一起欺负我,还能说不是吗?哎哟哎哟……”沃措玛嚷着,坚赞和萨都措被逗得大笑起来……
第七章
“啊,一星呢是昂宿,七星呢四周聚,美丽呢超群星,昂宿呢同升起。”(藏族关于描述昂宿星组成和升起景象的卦辞诗歌,这是一个吉祥卦。)
与叔叔聪本罗布商量后,坚赞留了下来,而桑佩岭马帮按期启程出发,前往藏区贸易重镇——达折多。
当东南方一颗耀眼的闪着金光的星星升起时,沐浴节开始了,这就是藏历七月布隆德又一个让人轻松愉快的节日,时间是七天,就像耍坝子一样,人们又要把帐篷搬到几十里外察菩绒谷温泉滩去住上一些日子,并把家里的被褥、裙袍什么的都拿出来洗晒,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习惯。
大约在11世纪,藏族开始使用星相学,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来推算,金星出现时就是初秋到了,藏历书上说高原夏末初秋,水有几大优点:清澈、轻软、甘甜,这样的水喝了滋润咽喉又不伤腹胃,用这样的水沐浴是再好不过了。而且这时的水是吸纳了金星的光辉,因为,金星是药神的化身,传说在远古时候,没有医药,人们从不知疾病是什么,但是有一个面目很丑陋的流浪汉,走到哪儿,人们都因为他的丑陋而不欢迎他,于是他发下了恶毒的誓言,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经受巨大的痛苦,他往掌管疫病的女神秋初金、查松玛、金尕玛住的金色湖、黑色湖和白色湖里扔进了许多脏东西,污染了湖水,这下女神被得罪了,平静的湖水喧嚣了,忿怒的女神从湖底腾出,打开了疫病口袋,挥舞起撒播疾病的绳索,百年未遇的瘟疫和各种疾病灾害很快席卷了草原、山谷,到处尸横遍野,苦不堪言,活着的人们向苍天哭号着祈求着,天神帝释天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就派了许多医生下凡,规定他们在七天七夜之内就要治好满世界得病的人。人们看到几道巨大的彩虹从天宇连接着草原,天神派的医者背着药袋踩着彩虹来到人间,天神规定的时间快结束了,只有最后几个时辰了,但病痛的人们还有那么多,神的旨意不能违背,但人间的病疫不能不治,其中一个叫“弥拉”的医生不惜牺牲自己不能返回神界乐园的机会,在最后的时刻,化作了一颗星,就是金星,他把自己的医术、药以及对病痛者的关爱之心,通过金星的光芒洒向河流山川,山上长出了各种草药,所有的水流也变成了医治病痛的良药,人们纷纷脱掉衣袍,奔进河水里,跳进山泉中、游在湖水里,浸泡、洗濯、沐浴,很快疾病消除了,瘟疫去尽了,灾难随着七天的沐浴而消除,从此这颗金星每年藏历七月就会出现七天,这时节沐浴的习惯就一代代,一世世流传下来,凡在此时节洗浴,就会消灾去邪,健身强体。察菩绒谷的温泉还有一绝,那就是它的气息特别,那是因为在它们旁边流经的河流中奇迹般生长着三棵古老而粗壮的檀香树,但是檀香树已经没有枝干只有树桩和根隐没在水流里,在这片温泉滩,除了温泉特殊的气味,还有股浓淡适宜的檀香气息缭绕渗透在这里,在这里沐浴除了去污健身,还能享受到意想不到的熏香沐浴。这几棵古老的檀香树被人们称为神香树,据说它们是莲花生大师点化了的,所以格外浓香,它们曾经是枝叶繁盛高耸入云,但是,有一年却被一个贪心的牧主砍伐断,他想用这檀香木做出家里的床椅和几桌、橱柜,就在他砍伐倒三棵大树的同时,上游的圣湖奇迹般涨起了大潮,海啸一浪高一浪持续了一夜后洪水从决口的湖岸冲了下来,淹没了檀香树桩,冲走了倒下的树,从此,这里就有了一条河流,檀香树树桩也只是镜中花了,有时也有人说能看见水底的树桩,但潜水而下去探究时,却又找不到,水却是在每年沐浴节时,总是会飘起淡淡的檀香味。
翁扎土司的队伍是十分庞大的,仅托运虎豹皮帐、其他官帐和享用物品的驮牛、马就有近百头,侍卫、仆人和随从也是浩荡地开进了察菩绒谷。
布隆德草原得天独厚,在这片美丽的谷地,拥有几片独特的梯级温泉群。察菩绒谷顶有几个连环的湖泊,雪山消融的积雪水,流进湖里,湖水又从几条水线汇入若沃曲上游,其中有一条水流就要从温泉滩经过,水流边的沙地上有许多盘羊的脚印,不远处一座不毛的岩石山上经常有盘羊下来喝水。察菩绒谷的右侧深处是茂密的沙树林,靠近河沟边的草地上,有成片的黄灿灿的花丛和一些开着紫色、红色花的灌木丛,人们的帐篷大多数都设在这里,土司爷的所有官帐又是围绕着虎豹皮帐而搭设的,土司的安全系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很高的。由上而下的几道坡坎上散落的温泉群四周都是淡淡的赭红色的石头,有的大如房间,有的高如一座小楼,高处的一些巨型的、形状又十分气势磅礴的青灰色石包上,是不知什么年代就刻锉出的俯视着这里一切的巨大佛像,还有仿佛时刻在与天空对话的真言咒语石刻。远处红石滩上零星地生长着稀疏的、低矮的灌木,有的温泉旁又有一些不连贯的小草坪,土司浴后休息的另一座有八宝图案的白色官帐就搭在最好的温泉群落中的草地里,其他一些零星的帐篷也设在浴场中,这片最好的沐浴场所又是土司家专门享用的。
沐浴节开场仪式是在山顶湖泊流水与雪山上奔流下的水流汇合处的草地上进行的。浴场边,石砌的大香炉里点燃煨桑的桑烟,土司的乐队吹响管号,就表示土司开始沐浴了,大家也可以进行沐浴活动了。土司家的女人们和女佣的沐浴场地就在土司浴场的右下方转角处的几块天然屏风似的巨石下;坚赞跟三四个头人们在一起,他们离土司不太远。
桑烟、檀香气息和着温泉硝水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金黄紫红小花朵的草地上帐篷前更有多处桑烟在缭绕,因为这里草地中有蚊子,经过烟雾一熏,就会把蚊子驱赶走,在土司回帐篷之前,下人也会精心地用檀香烟把蓬内熏一熏的。
年轻而忙碌的丹真管家第一天沐浴完后就回官邸办事去了,陪伴土司的是他贴身的头人,第二天晚上让土司高兴的是天空飘起了雨丝,这种晚上下雨、白天出太阳的天气,沐浴是十分惬意的,雨后清晨泡在雾气升腾的温泉里,那又是别样的一番美妙滋味。早晨,已经只是零星雨点飘着,许多人还在睡梦里,土司就早早起来了,他和侍卫的说话声还是惊醒了一些人,等他们一走,这些还不想早起的人马上又睡着了,只有坚赞即刻跟着起来,悄悄向土司沐浴的温泉池方向小心地走去。雨后的早晨,温泉蒸腾的雾气很大,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高高伫立的巨石上衣裙线条流畅的菩萨刻像就像在浓浓淡淡的仙雾里时隐时现,若有若无,飘浮不定。坚赞机警地观察着四周,走走停停,这时他躲在一块石包后观察着,远远看见裸着身子下了温泉的土司,听他愉快地大声叫嚷着,其他的三个侍从没下水,立在池子不远处,跟土司说着话。当太阳也从山顶升起,阳光穿透水雾,照在温泉池里,这时守护土司的其中一个人高兴地叫道:
“快看,彩虹出来啦。”
“是啊,今早上可真够滋味的了,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土司把头枕在池边的一个圆石上,仰在水里得意地说,“我洗饿了,马上去打壶茶端来,再拿些其他吃的来。”
“呀,我马上就……”起立的侍从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仆人端着吃的走来了,大头人多马日克也来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仆人扛着一个供土司就坐用餐的藏毯,看来是无法靠近土司的浴场。坚赞只好失望地悄悄离去,他没有从来时的路回去,而是绕过一个山梁,向一片长满荆棘和灌木的山坡上走去。
当坚赞回到帐篷喝完茶,就听见沃措玛在喊他,她要让他看看她的小鹿已经完全健康了:
“快看啊,坚赞,小鹿还跟我逗着玩呢。”
小鹿正用头抵着沃措玛的脚,一边又用爪子蹭几下她的淡蓝色的裙裾。
“坚赞,你的头发湿了,你已经洗过澡了吗? ”萨都措走了过来看着坚赞被雨淋湿的头发问道,“衣服也有些湿了,你上哪儿去了? 我和母亲请你过去喝茶,你一早就出去了,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
“我喜欢雨天洗澡,所以趁雨还未停,就出去了。”
“父亲也是,他还没回来呢,等会儿我们也要去,你看,我们的头发都没辫。”萨都措一边优雅地抬手轻轻理了下已经拆散小辫的卷曲蓬松如云的发丝,一边说着。
这时,一样是披散着如云似瀑长发的沃措玛快乐地唱起歌来,小鹿对她的亲昵和依恋使她快乐无比,她双手高举起小鹿踏着舞步唱着:
在那金色的山上
有个像仙鹿一样的朋友
我若能同它一起吃草
头上的鹿角掉了也心甘
团团簇簇开满金黄、紫白小花朵的青草地在雨后更加娇艳翠绿,阳光下起舞的沃措玛清纯雅致娇美如待放的莲花,天空湛蓝,她穿着的质地优良的裙袍也是宝石蓝,衬衣是雪白的绸料,衣领和袖口规则漂亮地翻卷出白绸衣领和袖口,她的姣美和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