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们听到坡后马的不安声,声音虽然不大,但沃措玛却惊跳起来轻声说:
“是我的马在哼哼呢,可能是它也看见了鹿,兴奋了,我去看看。”
“我去!”坚赞撑起身说。
“不,我的马可不许陌生人摸它。”
“是这样的,就让沃措玛去看看吧。”
萨都措转头看着谷底对坚赞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鹿,我猜,有四十多只吧。”
“错了,五十多只,大概五十六只,”坚赞说。
“我不信。”
“不信你就数数。”
“那好,一、二、三、四……”萨都措认真地数起来。
“你慢慢数,我躺一会儿。”
“……四十二、四十三……算了,我的眼都花了!”数了一会儿的萨都措也没心思再数,看着身边闭目养神的坚赞又说,“看来你真有好眼力,不过,你刚才是不是数了遍?”
坚赞没有理她,萨都措伸手摇了摇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困得很,昨晚我没睡好。”
“我不管,不许你睡,起来呀!”萨都措用力摇着坚赞的肩膀,坚赞仍闭着眼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了句:
“真烦!”就再也没理会萨都措。
萨都措也就不说话了,昨晚一夜没睡的坚赞很快地已经迷迷糊糊地要睡着了,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上,他睁开眼,见萨都措含着泪水离他好近,正低头深情地看着他,她眼里的热泪正滚落在他脸上。
“怎么了?你哭什么?”他一下坐起来吃惊地问。
“你对人为什么忽冷忽热的?还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你不喜欢我吗?”
坚赞转开头,看着别处沉默了会儿,却说:“这个山谷真是美极了!”这话可把萨都措惹恼了,她抹了下泪说:
“你这是故意回避我,看着我的眼睛,景色是美,难道我不美吗?你真的像冰一样。”
“沃措玛怎么还不来?我去……”
“别敷衍我,好吗?你应该感觉到我喜欢你,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不能把你忘记,我也并不想这样,这既丢人又失身份,我努力想忘记你,但都没做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喜欢上你这样的人,现在你就嘲笑我吧,我……”萨都措伤心地哭了起来。
坚赞早已从萨都措的眼里感觉到她的好意,但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看着她如此伤心,如此真诚,他僵冷的心被感动了,这时他握住她的手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太突然了,让我想想,好吗?”
坚赞这句带着温存的话语,一下就把萨都措所有的骄傲、伤感、矜持都融化了,很久以来藏在心里的激情被坚赞这温情的一握,激荡奔涌、喷泄而出,她那双睫毛翩然、盈亮如湖、皎然如星的双眸含着爱恋的激情,深情地望着坚赞,爱的热泪扑簌簌地沿着美丽的面颊滚落,她深情地投入坚赞宽厚坚实的怀里,双手紧紧拥住坚赞……
坚赞年轻的心激荡起来,但他克制着,如果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子不是土司的女儿,如果他心里没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那么多的沧桑和苦难,他会接受这样一个充满激情和爱恋的女人吗?他说不出自己心里充塞的感情是什么滋味,而此时他却和这爱他的女人如此贴近,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紧张的呼吸,坚赞想摆脱这种迷离的感情,便抓住萨都措紧拥着他的手臂,想推开她,可是萨都措却目光如梦似幻,激动地柔声说:
“坚赞,抱抱我,不管你爱不爱我,就这一次吧,今生今世我只爱你!”说着她双手拥住坚赞的脖颈,痴迷地等待着坚赞的一吻。神鹿谷丰采卓然而绚丽,萨都措的心也是绚丽浪漫的,她不管坚赞的迟疑,大胆、热情地亲吻亲拥着这个让她痴迷的男人……
坚赞被萨都措火一样的热情感染,他几乎要无法自持了,犹豫地继而就迷惑地在她迷人的面庞上、唇上回应着她,亲吻起来。萨都措热泪满面,她热切地吻住坚赞双唇,两颗年轻的心激荡澎湃起来。萨都措轻声唤着坚赞的名字,她多么希望在这仙境般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她所爱恋的男人,他们永远这样相亲相拥,他已占据了她内心的全部,她觉得从此自己的存在就是因为坚赞,坚赞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而此时她就依偎在坚赞壮健的胸怀里,爱是多么神圣,多么幸福……
沃措玛耽搁了很久,是因为她的红色流星“嘎达玛波”看见了树上有一只松鼠,多年以前它被萨都措鞭打,就是因为这小东西,马是记情的动物,对那段记忆还是深刻的,沃措玛赶来时,见它正昂头挑战似的打着响鼻烦躁地在原地踏来踏去,而另两匹马却静静地在旁边找青草吃。沃措玛明白了她的马在做什么,就一直陪着它,给它轻声说着话,直等到它安静下来,她才离开。
当她绕过一笼灌木,走近坚赞他们,她看见了萨都措抱着坚赞的颈部,主动地亲吻着坚赞。沃措玛自己腼腆得脸红起来,她想躲开,猛地一转身,不巧,她那如瀑的细密发辫在她转头的一瞬,挂在一颗金露梅的枝叉上,她正要跑开,头发却扯痛了她,她禁不住尖叫了一声,她越扯,越是取不下缠在枝上的头发。
坚赞和萨都措被沃措玛的尖叫惊醒了一般,他们迅速地分开,坚赞一下就站起来,萨都措不好意思地看看坚赞又看看妹妹,妹妹那副跑也不是、躲也不是的样子使她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坚赞也笑了。
“笑,笑,你们就只知道笑,拿我开心,是不是,还不来帮我取下头发,真可恶!”沃措玛生气地说。
萨都措向妹妹走去,还一边放声大笑着,就在这时他们听到谷底响起一阵躁动声,轰轰隆隆、悉悉唿唿的声音回荡在幽谷里。
“糟了,鹿被惊跑了!”坚赞说。
果然,这边卧在草地里、树丛下的白唇鹿们全都惊惧地跳进了河里,齐刷刷地奋力向对岸游去,而河对岸的鹿已经飞快地向山坡上的树林奔去。
萨都措给妹妹解下发丝,他们三人都十分惋惜地看着谷底,沃措玛伤心地责备起来:
“就怪你,萨都措,我还没好好看看它们呢,就被你吓走了,我不想跟你们在一起了,我走。你笑我,我还不想看你们呢!”
“你别生气,沃措玛,我们过几天再来,会看见它们的!”萨都措说。
“不是说它们一惊吓就很久都看不见了吗?你少唬我,我不想跟你们在一起了!”说着她果真就向坡下奔去了。
“小心那边林子里有狼,别去!”萨都措吓唬说。
“你才是狼,你把鹿都吓跑了!”沃措玛转身愤愤地说完就钻进了山柳、野丁香丛林里。
萨都措拾起她放在石块上的弓箭说:“坚赞,我们也去吧。”
坚赞却愣神站着没动,他歉疚地说了句:“很抱歉,萨都措,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不该……”
“没什么,沃措玛过一会儿就好了。”
其实,坚赞说的抱歉是指他刚才的失态,他心里不是滋味。
“走呀,沃措玛已经进林子了,快!”萨都措抓起她带的弓箭,拉了下坚赞的手,就向妹妹去的方向赶去。
沃措玛穿出山柳丛,刚跑到谷底一片金露梅林里,她猛地站住了,她看见一棵金露梅树下的草丛里一只刚产下幼鹿的母鹿,正专心地给小鹿舔舐着身上的胎水,对于伙伴们的惊逃,它好像不知道似的,静静地、安详地呵护着它的孩子。沃措玛怕她的出现会惊扰母鹿,就轻轻地向后退着。
“沃措玛!”这时,萨都措一边喊着,一边跑来了。
沃措玛忙向她挥着手,示意她停住别嚷,但母鹿一下就站了起来,虽然它的体力还没有恢复,鹿羔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在这样的时刻,母鹿是无法迅速逃离的,它见有人走近,毅然地低头一口衔住小鹿的颈部,行动不太敏捷地开始奔跑起来。跑到河边时,把小鹿放下,它才意识到刚出生的小鹿是无法水而过的,于是它又衔起小鹿沿河岸上方奔跑起来。
“坚赞,快来呀,这里有一只母鹿离我们好近。沃措玛追呀,快点!”萨都措惊喜地高声叫着,喊着,兴奋地追去,沃措玛也跟在姐姐的身后跑起来。
虽然母鹿刚生下小鹿,但它奔跑起来仍然比她们跑得快,但是它因为跑一会儿,又要放下小鹿看看,总怕小鹿经受不起这样的折腾。沃措玛远远落在萨都措身后,而萨都措也已气喘吁吁的了,眼看母鹿快奔进一片金露梅林,趁母鹿放下小鹿的那一瞬,萨都措迅疾地搭箭拉开了弓。
“不要,姐!不要射它……”
沃措玛话音刚落,萨都措的箭就放出了,这一箭射在了母鹿刚准备跃起的一只后腿上,衔着小鹿的它一下跌倒,但它又奋力地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树林,萨都措为自己的这一箭而感到无比的骄傲,这是她第一次射中活靶,这种兴奋和刺激完全不同于平时射中草靶的感觉,继续射杀母鹿的欲望更强烈了。母鹿的血迹在草丛里、石块上、泥土上都能看到。萨都措追上母鹿,却见母鹿因失血过多终于倒在了一块石头旁,旁边有一大笼葱郁的开着紫红小花的羊眼菊,小鹿依偎在母鹿身旁,生命垂危的母鹿把头紧紧靠着小鹿,仿佛这样就能保住孩子似的,这也是它最后能给予孩子的母爱。萨都措扔下弓箭就向它们奔过去,可就在这时,从来都是温和柔弱、不攻击任何动物的红鹿,为了保护孩子,母鹿在生命垂危的时刻终于抗击伤害它的人了,面对走近自己的萨都措,它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扑向了她,并把萨都措撞倒在地,萨都措尖叫了一声,就愤然地顺手拾起身边的一块石头向母鹿头上砸去,母鹿倒在了一旁。
这时沃措玛也赶到了,见萨都措迅疾地抽出腰上精巧的小刀向母鹿的腹部扎下去,然后拔了出来,鲜血如注。萨都措又冲向小鹿,一把抓起小鹿,这时惊恐的沃措玛扑向姐姐,一把夺过姐姐手里的小鹿说:
“不许伤害它,萨都措,你好狠心!”
“你不是看见了母鹿想伤我吗?”
“鹿是不会伤生的,这你是知道的,它在保护它的孩子,我全看见了,你看它多痛苦,全身都在抖,好可怜!”沃措玛伤心地说。
“不是我,你还得不到小鹿呢!”姐姐不高兴地说。
“我情愿得不到它,只要它有自己的阿妈!”
这时沃措玛看见躺在地上的母鹿气息奄奄地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小鹿,母鹿眼里流出了泪水。沃措玛美丽的眼里一下噙满了泪,她哽咽地惊叹了句:
“菩萨啊,它跟我们一样哭了!”说着,沃措玛也伤心地流泪了。
“它刚才差点儿没撞死我。”
坚赞这时赶到,正看见萨都措气还未消地一步跨上前又给了母鹿一刀,母鹿终于低下了头,微微合上了望着沃措玛的期盼的目光,眼角还流下了泪水。
这一切真把坚赞惊呆了,刚才还是那么柔情似水、浓情蜜意的美人,萨都措,现在却如此凶狠。沃措玛蹲在母鹿身旁,把小鹿放在母鹿的头旁边,让小鹿最后再挨近母亲。
小鹿全然不知母亲已死去,它把小脑袋靠在母亲的头上顶了几下,又爬到母亲身上嗅来嗅去的,然后蹒跚着几只小脚,在母亲血流满地的身边踩着血走一步又跌倒,跌倒又爬起。这情景像一把刀直刺坚赞的心底,又像一道闪电,把坚赞记忆深处一个他最怕碰触、最怕开启的漆黑的门打开了,他脑海里全是汹涌的鲜血,血泊里一个小孩手上和光着的脚丫上沾满了血迹的画面不断叠现在眼前,他感到自己头顶一股冰凉的寒气霎时传遍全身,他猛地闭上眼,把头转开了……
萨都措满以为她的英勇之举会赢得坚赞的夸奖,当她高兴地走到坚赞面前时,却见坚赞神色异样,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握着的还沾着鹿血的小刀时,他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并轻声地说了个字:
“血!”
“你手上又没血,看,我手上才有!”萨都措扯了把草叶拭了下小刀,“这么快就干了,揩不干净,等会儿要用水洗洗。”
“这种血是永远干净不了的。”
萨都措听坚赞这样怪异地说了句,她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你怎么啦?好奇怪的样子,坚赞,这是鹿的血,又不是人血,难道你怕血吗?”萨都措说着就去拉坚赞的手,坚赞却迅速地推开她的手,并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对血这么敏感?没听说过哪个男人还怕血,真是怪了,难道你有什么病?”
萨都措的这句话把坚赞从痛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平静而淡然地说了句:
“你去河边把手洗洗,我们该回去了。”
“刚才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什么吧?”萨都措关心地说。
坚赞深深地嘘了口气,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刚才我的头突然痛了一阵,现在好了。”说完就走向还伤感地守候在母鹿身旁的沃措玛。
“那就好,我去洗洗手!”萨都措说着就向河那边走去。
“你看,母鹿的眼角还挂着泪,我忘不了刚才它看着我流泪的眼睛!”沃措玛轻轻抚摩着小鹿说。
“它是用眼睛向你传达它对你的期望,它信任你,期望你保护她的小鹿。”
沃措玛吃惊地看着坚赞说道:“你怎么知道?”
“真是这样的,鹿是纯善的动物,它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它对你是用眼睛在说话,你没感觉到吗?”
“是的,所以我心里就特别的难受,现在怎么办呢?”
“把小鹿带回去,你会照看它的。”
“可我怕喂不好它,它这么小,我……”
“它的妈妈都那么相信你,你会做好的,我也相信你。”
沃措玛微笑了下,她点点头。坚赞轻轻抱起小鹿,并交给了沃措玛,沃措玛扯了几片树叶轻轻把小鹿身上脚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这时听到萨都措在喊,他们就离开了这里,向来时的路走去。
当坚赞他们回到帐篷城时,天已渐渐黑下来了。
吃过晚餐的马帮娃们几乎都出去玩了,坚赞就着还是热腾腾的酥油茶吃了些糌粑,就闷闷地蒙头睡了。
第二天早上,小伙们都起床时,还见坚赞一动不动地蒙头睡着,他从来是不会最后起床的,加上昨天他又是跟土司家的两位小姐去了山上,这不得不令马帮小伙们好奇和猜疑。
格桑刚穿好茧绸灯笼裤,光着脚板就到坚赞睡的地方仔细瞧了会儿,他示意其他几个小伙过来,然后轻轻地揭开坚赞蒙在头上的袍子,格桑吓了一跳,见坚赞两眼瞪着帐篷顶,纹丝不动,大家相互看了看,另一个小伙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又摸摸他的鼻息,拍了拍坚赞的脸,见他还是愣着眼,于是他夸张地做出受惊吓的样子说:
“糟了,坚赞中魔邪了,怕是昨天跟土司的女儿在山上做了什么得罪山神的事?”
“太可怕了,昨天是不是他太过分了……”一个光着上身的壮小伙说。
“我昨天就担心他会招架不住的,从来不跟女人来往的他,一下就要接受两个美人,他又没经验,怎么受得了?他也太心厚了,要是约了我一同去,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司郎彭措不无惋惜地叹着。
这时塔森手里拿着点燃的柏树枝过来说:“神灵呀,快离开坚赞吧,他再也不脏你,扰你,某某神,求求你了,嘛呢叭咪……”塔森一边念着六字经文,一边把冒着青烟的柏枝在坚赞身上移来移去的,坚赞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
“算了吧,伙计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