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带着讨好的笑容,道:“五娘子这不是嫌我只是个丫鬟,人轻言微,说了话佃户们不听么。三娘子而今是当家人,只消一个眼神过去,他们就服服帖帖了,就是我们五娘子亲自过去,也未必有这个效果。还有,那软羊面,我们五娘子已经吩咐戚妈妈去买羊了,保准让您早饭时吃到鲜羊肉。”
孟楚洁听了这番吹捧的话,仍旧寒霜满面,但正当梅枝以为此事不成的时候,她却又露出了笑容,把事情答应下来。
梅枝终于完成了孟楚清交代的任务,松了口气,再三谢过孟楚洁后,退了出去。
绿柳见孟楚洁态度转变如此之快,有些不解,遂问:“三娘子,你不是正恼着五娘子么,怎么还答应帮她跑腿?”
孟楚洁道:“梅枝是个趁手的,又会调凉水,等我报了仇,就把她调到我屋里来服侍,所以得同她处好关系,不能驳了她的面子。”
说来说去,原来是嫌绿柳不顶用。绿柳撇撇嘴,不作声了。
孟楚洁扶着绿柳的手,一路出了院门,朝着田里去。清晨凉爽,空气又清新,走在路上吹着风,倒也惬意,只是道旁树枯草黄,无甚风景可看,不过这也影响不了孟楚洁的好心情,她一想到今日大仇便可得报,便步履轻快,神色欢愉起来。
绿柳跟在后面,却是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孟楚洁一个扭头看见,马上高竖了柳眉,训斥她道:“莫要又跟我说甚么谁好谁不好的话来,难道我的银子,是白被偷的么?”
绿柳经这一骂,哪还敢吭声,赶紧垂首,把嘴紧紧闭上了。
孟楚洁很满意她的恭顺,转过身,继续朝前走。梅枝请她传的,也没甚么重要话,不过是要佃户们多提着神,莫要偷懒等语。她到了田上,很快就把话训完,只是站在田埂上举目四望,孟家四百余亩田,却没有一亩是她的,心中嫉恨难当。
回到家中,仍难意平,匆匆回房去了。
孟楚清从窗口瞧见,回头问梅枝:“三娘子的早饭可送过去了?”
梅枝回道:“照着您的吩咐,刚才叫俞妈妈来领了去了。”
孟楚清满意点头,坐回桌子边,开始吃早饭,桌上一碗清粥,一碟葱花蛋,两碟子小菜,外加一个小馒头,虽然简单,但却不失营养。
戚妈妈哪曾见过孟楚清吃这些,心疼坏了,偷偷地抹眼泪。梅枝也是瞧着心里难受,跑到门口站着。忽然就看见绿柳从对面西厢里冲出来,站在廊下慌张大呼:“来人哪!来人哪!三娘子中毒了!”
梅枝听见这叫喊,大吃一惊,急急忙忙地奔进屋里,跟孟楚清说起外面的情形,声音有些打颤:“五娘子,三娘子,三娘子中毒了!真,真中毒了!”
戚妈妈责备地看她一眼,道:“中毒就中毒,与咱们五娘子又没得相干,你急甚么。”
梅枝气急败坏地道:“妈妈,还真教五娘子给猜着了,三娘子的心,怎么就这样狠呢?”
是啊,怎么就这么狠呢?孟楚清默了会子,道:“都装出才听说的模样来,跟我去西厢房,看看她怎么说。”
梅枝和戚妈妈齐声应了,跟在孟楚清身后,脚步匆匆地出门,朝着西厢房奔去。
她们到时,西厢东次间里已是挤满了人,孟楚洁昏睡着,嘴边残留着白沫,被抬到了罗汉床上躺着;中间的一张小圆桌上,剩着没吃完的早饭,一碗丁香馄饨,一碟子蜜糕,一盘子母茧。
孟振业站在床边,亲自去掐孟楚洁的人中,急得声音都变了:“都愣着作甚么,太太去请郎中,俞妈妈和绿柳旁边伺候,其他人退到厅里去等!”
他慌而不乱,使得周围的人也迅速镇定下来,照着他的吩咐各施其职。很快,浦氏由肖氏陪着,去孙牙侩家把一名借住的游医请来,拿筷子压了舌根催吐,又用绿豆煎水服下解毒。据游医称,孟楚洁所中的毒,是由一种野草引起的,此种野草在韩家庄并不难寻,三岁小儿都知道是带毒的,不会轻易去尝试,不晓得孟楚洁是怎么把它给吃到肚子里去了的。
听游医讲了这番话,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移向了还搁在小圆桌上的剩菜剩饭。
孟振业担心孟楚洁的病情,暂时无暇去追究其他,只把游医请到隔壁厅里,悄悄儿地问:“这毒,这就算解了?可还要开甚么药?有没有甚么妨碍?”
游医也压低了嗓音,道:“这种草毒性不大,服用过绿豆汤,便无大碍了,只是这草有个诨名,叫作泥儿斑,意即误服过此草后,脸上会长出些斑斑点点来,就跟泥巴点溅到了脸上一般。”
女子德容言工,容貌排在第二位,可见十分重要,孟振业一听这话,大吃一惊:“怎会这样?!可有解法?”
游医惋惜地摆摆头,道:“据我所知,无药可解,凡误食此草的人,短则一日,长则三日,脸上无一例外地都会长出斑来。不过好在此斑颜色并不深,多施脂粉,还是掩饰得住的。”
孟振业丝毫未因此话而稍稍放轻松些,孟楚洁还不到十五岁,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敷着粉罢,将来嫁人怎么办?就算因为掩饰得好,顺利嫁了出去,面对夫君时,也总有卸妆的时候,到时会不会因为貌丑,而被夫家嫌弃?
孟楚洁得知此事后会不会崩溃,孟振业不知道,只晓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
他烦躁地在屋内走了几步,猛然间想起,此时当务之急,是要封住游医的嘴,莫让他把这事儿给说出去了,不然孟楚洁就算脸上敷再厚的粉,也会被人指指点点。
想到此处,他赶忙嘱咐了游医一番,又封了双份的出诊费给他,好歹换来一个保证,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封好游医的口,孟振业回到东次间,向众人公布了孟楚洁的病情,隐去毒草的名字和后遗症不提,只道毒性甚微,已无大碍,好生将养便是。
这时孟楚洁已经悠悠醒转,众人对孟振业的话自是深信不疑,遂继续去研究桌上所剩的早饭,交头接耳,议论个不停。
孟振业便请游医进来,查验饭食,那游医也不取银针试毒,直接叫人牵来一条半大土狗,将那几盘子早饭倒在地上,引得狗来吃。
不出半柱香功夫,那狗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口吐白沫,打起挺来,赫然是中毒的模样。
还真是早饭中带了毒!孟振业气得面色发青。众人骇然。孟楚洁伏在床沿上,只觉得喉头火辣辣地痛,但还是嘶哑着喉咙哭喊道:“爹,我好端端地坐在房里,还能遭来如此横祸,您可得替我作主!”
第四十九章 中毒(二)
看样子,这是有人投毒了?孟振兴察觉势头不对,怕惹来麻烦事,忙和肖氏一起,借着送游医,出去了。
孟振业顾及二房脸面,先将闲杂人等遣下,待房中只剩下了嫡亲的几口儿,方才黑着脸开口询问:“早饭是谁做的?!”
孟楚清上前一步,正要作答,却被孟楚洁抢先一步把话接了过去。
孟楚洁扯着嘶哑的嗓子,神情激愤地道:“爹,今日正是轮到五妹上灶,这毒不消问得,定然是她投的。”
孟振业面色一沉:“你无凭无据,休要胡说。”
孟楚洁面色煞白,但由于激动,双颊却又涨得通红,泪流满面地哭道:“爹,你莫要偏心,我并没有胡说,昨日我让绿柳去告诉五妹,说我想吃个软羊面,五妹却百般推脱,绿柳气不过,同她争吵了几句,肯定是因为这样,她就记恨在心里了,特特寻了毒草来害我。”
因口角生恨?孟振业惊疑不定。
孟楚清惊讶道:“三姐,就因为这么点小事,我便要害你?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坏了。”
孟振业也觉得这理由太过牵强,但今日轮到孟楚清上灶,乃是不争的事实,这又由不得他不信。
孟楚洁伏在床上,哭闹不休:“爹,证据确凿的事,您却迟迟不下令,为免也太偏着五妹了!”
孟振业打心眼里不相信孟楚清会投毒,正寻思该如何调查事实真相,却被孟楚洁这般紧紧相逼,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不耐烦道:“照你说该如何?”
孟楚洁抬起头来,满面是泪,恨道:“我差点就丢了性命,难道爹不该将她家法处置,关起来打上三十大板,然后禁足三年么?”
三十大板?!孟振业倒抽一口冷气。
浦氏亦脸色突变,道:“这处罚,为免也太过了些,五娘子细皮嫩肉,三十大板下去,还能有命在?三娘子这还是她亲姊姊呢,心竟这样的狠。”
“我心狠?!那她在投毒时,可曾想到过我是她的亲姊姊?”孟楚洁尖声叫起来,却因为喉咙干痛,引起一阵剧烈咳嗽。
浦氏望着她,脸色阴晴莫辨,好一会子方才道:“果真是五娘子投的毒?”
“不是她,还能有谁?!”孟楚洁失声痛哭。
“可是……”浦氏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可是今天的早饭,是我下的厨。”
“甚……甚么?”这转折来得太快,孟楚洁弄不清情况,有些发怔。
孟振业听了浦氏这话,却是没来由地暗暗松了口气,道:“今日的早饭,原来是太太做的,并非五娘所为?”
浦氏点点头,道:“五娘子又没学过上灶,哪里会做饭,所以我帮她做了。”
孟楚清亦道:“我怕耽误了大家的早饭,今儿早上便去求了太太,请太太帮着做一天的饭。”
浦氏竟会帮着继女做饭?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孟振业不晓得这一天的饭,孟楚清是花了钱的,因而惊讶非常。
这时孟楚洁已转过了弯来,望着浦氏咬牙切齿道:“我还道是五妹害我,却原来是太太!”
浦氏气愤地道:“我要想害你,当初你还小时就害了,何必等到现在!”
孟楚洁哭道:“或许正是因为那时我还小,太太尚能容我,而今大了,会同太太争权了,太太就容不下我了。”
“我容不下你?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忘性还挺大,这回你当家,可是我主动让给你的!”浦氏气得摩拳擦掌,恨不能扑上去揍她一顿。
孟楚洁被驳得哑口无言,正欲凝神细想,却见孟振业望向他的眼神里,夹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她心内一慌,便道:“饭是太太做的,我是吃了饭才晕倒的,那这毒不是太太投的,还能是谁?”
这话也有道理,孟振业便去问浦氏:“当时还有谁在场?”
浦氏面色铁青:“没有谁,只有我一个。”孟楚清只给了她一个人的工钱,她又没个贴身服侍的丫鬟,自然只能亲自上阵了。
孟振业就望着浦氏不说话,这意思,不言而喻。
浦氏只是粗俗些,人却不笨,当即辩解道:“她方才还一口咬定是五娘子投的毒哩,还嚷嚷着要打五娘子三十大板,然后禁足三年哩,她既然这般肯定,怎么就没想到,早饭可能不是五娘子做的?这会儿一听说是我下的厨,一张臭嘴马上就又咬到我身上来了,这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谁信哪?我看这毒,就是她自个儿下的,拿着这事儿诬陷五娘子不成,就又赖到我名下来了。”
孟楚洁一张俏脸登时煞白,浑身打着哆嗦,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她被吓成这般模样,孟振业却以为她是气的,毕竟没有女孩儿家,会拿自己的容貌开玩笑,竟给自己下泥儿斑的毒。于是厉声喝斥浦氏道:“你是她母亲,胡说八道些甚么!”
浦氏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不知不觉也流出泪来,哭道:“你说我胡说八道?她又何曾拿我当了个娘?”
孟振业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道:“三娘方才言辞是过激了些,但看在她才中毒的份上,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她怀疑你,也算是有根据,谁让那早饭,就是你做的呢?倒是你,既然不承认,可有证据拿出来?”
当时厨房里,的确只有浦氏一个人,而他们二房的厨房,就设在东厢房旁边,任谁都看得见,想撒谎都不行,浦氏生怕自己洗脱不了罪名,急得满头是汗。
孟楚清在旁突然问了句:“早饭是太太亲自送到三姐房里来的?”
浦氏听闻此话,犹如即将溺亡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赶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早饭是俞妈妈送的!”
俞妈妈乃是孟楚洁的奶娘,去帮她领早饭,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这样一来,到底还是出现了另外一个嫌疑人,浦氏投毒,不再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孟楚洁一听俞妈妈三字,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咬牙恨道:“俞妈妈做太太的走狗久矣,何尝又向着过我,她替太太卖命投毒害我,又有甚么奇怪?”
俞妈妈终日在浦氏跟前献殷勤的事,孟家上下都晓得,孟振业自然也不例外,于是再次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浦氏。
浦氏急得眼泪又流了出来,一头撞向孟振业,哭喊道:“你既然疑我,还来问甚么,不如直接拿绳子将我捆了,送官便是!”
孟楚洁不顾喉咙干痛,也哭叫起来:“你投毒害我,竟还撒泼,是真以为我爹不敢么?凭你娘家是我家的甚么恩人,杀人抵命,天经地义,你意欲置我于死地,就该捆起来送官蹲大狱!”
浦氏一面在孟振业怀里乱撞,一面高声地道:“去报官,去报官,请个仵作来验验,看看三娘子到底中的是甚么毒,毒从何来,我又是如何将毒放到早饭里去的!”
孟振业一身月白茧绸直裰,被浦氏揉搓得一团糟,上面沾满了鼻涕和眼泪,他望着浦氏已变作鸡窝似的黄头发,好一阵厌恶,正准备推开她,却忽闻这句话,登时唬了一跳,忙把去推她的手,改为扶住她的胳膊,好言抚慰道:“三娘出了这样的事,于情于理,我都该问一问的,太太又何必生气?你放心,若你是冤枉的,我一定仔细询查,必还你一个公道。”
孟楚洁见孟振业如此温柔待浦氏,气得呜呜直哭:“爹,你先偏五妹,后偏太太,只有我是个没人疼的!”
孟振业在心里唉声叹气,嘴上却没法言语,他不忍心告诉孟楚洁,她所中的毒名为泥儿斑,不久之后,她的脸上就会长满像泥巴点一样的斑痕,而这些斑痕,很可能会毁了她一辈子——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能瞒一个是一个,能瞒多久是多久,万一逼急了浦氏,真去报了官,闹得人尽皆知她脸上会长斑,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孟楚洁伏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哭,直把个嘴唇都哭得发白,孟振业见了大为心疼,生怕她哭出个好歹来,连忙凑到浦氏耳旁,小声地道:“太太,你看在三娘子中毒的份上,就委屈两天罢?”
浦氏不明所以,就没有回答,孟振业还道她是默许,便大声朝外唤人:“来人,把太太带去房里,等真相查明再作理论。”
这是要把她给软禁起来?浦氏这才反应过来,深觉丢脸,气得一掌把孟振业推出了丈把远,又转头去骂孟楚洁:“黑心肝的小妮子,我好心做饭给你吃,你倒来诬陷我!”
孟楚洁见来押人的江妈妈和红杏都已经走了进来,心下大定,便懒得再去与浦氏斗嘴,拖过一只迎枕,躺了下来。
江妈妈和红杏走上前来,向浦氏行了个礼,告了声罪,便去拖她的胳膊。浦氏自然不肯就范,拼命去推,但到底一人不敌四手,很快就被架住,朝外拖去。她乱蹬乱弹,咒骂不已,路过孟楚清旁边,忍不住大叫:“五娘子,你到底同你三姐结了甚么仇,竟教她这样害你!我也真是倒霉催的,不过帮你做个饭,也能做出一桩祸事来!”
第五十章 中毒(三)
孟楚清闻言暗自苦笑,她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