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常用具和首饰,孟楚清看不上眼,倒是瞅着果子还算新鲜,于是便叫梅枝拿钱出来,把柿子、甜瓜和枇杷各称了几斤,就用行商所赠的竹篮子提着。
孟楚洁同孟楚涵在一处,都道那日孟楚清屋里的漉梨浆好喝,只是嫌贵买不起,又不愿凭运气去博,于是两人便商议,凑起钱来,同买一罐子分着吃。她俩商议妥当,就走到凉水摊儿前,去向行商问价格。谁知那行商伸出两根指头,告诉她们:“四钱银。”
孟楚洁唬了一跳,叫道:“这般地贵?”
孟楚涵亦道:“城里才卖三钱银子,你担到乡下来,也卖这个价?”
行商笑道:“两位小娘子,你们去城里,坐车不得要钱?耽误的功夫不是钱?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把凉水担到你们家门前,已是替你们省下一截路费了,小娘子居然还要我便宜些,那我岂不是亏了本?须知我这些凉水,进价并不比城里便宜。”
行商一番话,说得孟楚洁面赤耳红,再加上还有一伙人在旁边起哄,说甚么难道孟家小娘子也缺钱之类的话,就更戳中了她心中伤口,几乎令她恼羞成怒起来。
孟楚涵一向没钱,受歧视惯了的,倒不觉着甚么,一个劲儿地劝她莫要生气。孟楚清听见这边有人叫孟家小娘子,带着戚妈妈和梅枝走拢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
孟楚洁羞愤不答,孟楚涵忙低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
孟楚清一听就笑了,这两位,才真正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呢,连还个价都不会,反而觉得羞臊,须知讨价还价,天经地义,有甚么好羞好臊的?
那行商颇有眼力劲儿,见又来了个小娘子,称呼前两位为姐姐,身上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却比前两位更好,便知她要么是嫡女,要么生母受宠了,总之,比前两位要有钱,于是忙殷勤笑道:“这位小娘子一定晓得我这漉梨浆的价钱,不会同她们一般无理取闹,来两罐尝尝?”
原来没得钱买,就成了无理取闹了。孟楚洁气得直抖,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与之理论。孟楚清忙一拉她的袖子,对那行商道:“二钱银子,卖便卖,不买就算了。”
这下不但行商大惊,连孟楚洁和孟楚涵都吓了一跳,哪有她这般还价的,一下子还掉原价的一半,任谁也不会卖呀?原来也是个不懂行的,那行商的脸上,就渐渐浮上了不屑来。孟楚清却道:“本来只想叫你让出一钱银子的,但你却折辱我两位姐姐,说她们无理取闹,我瞧不过眼,所以叫你让两钱。自古以来,买卖任凭自便,怎么我姐姐们还一还价,就成了无理取闹了?”
这凉水,特别是尚未冲调过的原浆,向来都是有钱人才买得起的物事,因此那行商对于没钱的人,向来都不怎么恭敬,听了孟楚清这话,更是非常不以为然,竟道:“小娘子,你若无钱,自去那边摊儿上买些不值钱的物事,何必到我这里胡闹,耽误我生意。”
他这般无礼,孟楚清也不恼,反而笑道:“你信不信,只要我说一句你这摊儿上的凉水味道不纯,你今儿的生意,就开不了张。”
第三十三章 博卖(二)
行商不信,却见另一庄中大户余嫂挤进人群,连声问孟楚清:“五娘子,怎么,这家凉水不纯?哎呀,可惜了,我本来还想买些回去给我家翠花尝尝的。”
行商听得她这般说,很是恼火,道:“我这凉水好着哩,她说不纯就不纯?”
余嫂笑了,指着孟楚清道:“你还质疑她?你该感激她才是,从前我们韩家庄哪里晓得有甚么凉水,都是五娘爱讲究,又大方,买了凉水分请四邻,我们才晓得还有世上还有这么个好喝的物事。”
那行商一琢磨,好像韩家庄真是近几年才开始卖凉水的,起码他以前就没来过,原来这个看起来白白净净,雪团一般的小娘子,竟是个讲究人儿,连韩家庄田产最多的余嫂都如此看重她的意见,看来今日如不依了她,这凉水还真卖不出去了。
他几番权衡,还是以生意为重,向孟楚洁和孟楚涵道了歉,又依了孟楚清的价钱。孟楚清见他服软,也便退了一步,道:“与你三钱罢,也不算占了你的便宜,以后看人,须得准些。”
行商原以为要亏本,此刻见她还是给了个公道的价格,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孟楚清叫梅枝接了漉梨浆,直接递与孟楚洁,孟楚洁却不肯接,脸色泛红,神色犹忿。孟楚清忙道:“三姐,你跟四姐回去把钱给我。”
孟楚洁这才高兴起来,接过了漉梨浆去,交与绿柳捧着,又请梅枝教她调配方法。
姊妹几人有说有笑地朝前走,一面走,一面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排摊位的最后面,她们本以为这就到头,正准备回转,却见浦氏正手捧一把头钱,郑重其事地要朝地上投,口中还念念有词。可她们抬头看去,却根本不见她面前有任何摊位,不禁十分奇怪,忙上去问站在浦氏背后观战的俞妈妈。
俞妈妈抬手指了站在浦氏面前的几个女孩子,道:“太太想博一个妾哩!”
博一个妾?浦氏想通过掷头钱,赢一个妾回去?三姊妹俱是惊讶。更让人诧异的是,居然竟有人拿妾来博卖。
姊妹三人正奇怪,就听得那卖妾的行商吆喝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两钱银子就能博一回,您两钱银子博回去,想做妾做妾,想做婢做婢,您要缺媳妇,还了她卖身契,娶作妻子生儿子热炕头,怎么样都合算哪!”
他说得粗鄙,却又有趣,惹得围观众人呵呵地笑。孟楚清瞧着新奇,道:“我头一回知道,人也是可以拿来博卖的。”
戚妈妈道:“物能博,人自然也就能博,只不知这些人,是贱口还是良人。”
孟楚清感叹:“只两钱银子博一回,竟比漉梨浆还便宜,怨不得太太动心。”
“可不是。”戚妈妈亦感叹。
就在她们说话的时间里,浦氏又连博两回,居然真叫她博出一个浑成来!行商把那几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叫上前,笑呵呵地请她来挑。大概是因为博出了一个浑成心情好,浦氏瞧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她一抬头,看见孟楚清三姊妹也在,忙招手叫她们过来,指着那几个女孩子问她们道:“你们瞧着哪个好些?”
孟楚洁不屑于理她,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孟楚清觉得不妥,皱起了眉头,也不作声。
浦氏咒骂几句,只得去孟楚涵。
孟楚涵难得受此重视,受宠若惊,仔细将那几个女孩子打量一番,问其中一个长相清秀些的道:“你是哪里人?生得倒白净。”
那女孩子答道:“我是从湖北来的。”
孟楚涵的脸上,就露出惊喜表情,对浦氏道:“太太,她跟我们是老乡哩。”
浦氏也很高兴,问那女孩子道:“你叫甚么?是贱口还是良人?”
这问题,行商代她回答道:“她姓董,小名唤作丽娇,乃是个良人,因家里欠了我的债,所以把她典当与我。”
浦氏问道:“既是典当给你的,你不留着自用,却作甚么要领出来博卖?”
她都掷出浑成了,还不晓得这些女孩子是贱口还是良人,可见方才掷头钱的心情,是多么地迫切了。
行商笑道:“我走南闯北,走街串巷的,留着她有甚么用?太太,您别看我现下还在兴平县住着,等到明年,还不知去哪里了呢。所以还不如将她转典一个人,换几两盘缠。”
浦氏听他这样说,愈发欢喜,心想,若这行商到了赎回年限还没回到韩家庄来,那她就可以多用董丽娇几年了。于是便对那行商道:“须得多典几年我才肯,不然一年半载的,能作甚么?”
行商想了一想,道:“方才太太掷了八次头钱,那便典个八年,如何?再多也不成了,她家父母只典给了我八年半哩。”
八年,足够生出儿子,再给孟家做几年粗活了。浦氏对此年限非常满意,当即让行商出具出典文书,又叫孟家学问最好的孟楚清来帮忙看着。
孟楚清方才站在一旁,已是忍了很久,此时见她要动真格,便还是劝道:“太太,你是要纳一个妾,不是粗使丫鬟,所以咱们还是细细寻访着,纳一个知根知底的人才好。这样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人,身世背景如何,全然不知,如何敢用?万一她品性不好,岂不等于是引狼入室了?”
浦氏正高兴,忽然听到扫兴的话,很是不快,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这世上哪有那许多居心不良的人,再说了,就算她是狼,也是条便宜的狼,十六钱典个十七八岁的良人,我错过了这回,再去哪里寻去?”说完,又上下打量她几眼,不怀好意地道:“要不,五娘子你出钱给我买一个知根知底的来,我就不典她了。”
孟楚清气到胸闷,转头对戚妈妈和梅枝道:“我就晓得她是这副德性,早知道不劝了,真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气受。”
戚妈妈却道:“五娘子,该劝还是要劝,不然万一太太吃了亏,又是你的不是了。”
孟楚清心想这倒也是,便消了气,领着戚妈妈和梅枝朝回走。浦氏一见她要走,忙道:“还没替我瞧文书哩!”
此时是在外面,有许多人看着,孟楚清不好露出真实的表情来,于是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毕恭毕敬地道:“太太,我还小哩,哪里会看甚么文书,别让人哄了去,倒误了太太的事。”
孟楚清的确才十岁,这是事实,浦氏一听,讲不出反驳的话来,但孟振业又确是亲口在她面前说过,家里四个女孩子,在学问上都不如孟楚清,因此便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放孟楚清走。
孟楚洁见浦氏平日里待孟楚清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如此倚重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拿浦氏当仇敌看,所以尽管心里隐约有些嫉妒,但还是没吭声。
孟楚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声对浦氏道:“太太,不如我替您瞧瞧?我虽然才疏学浅,但字还是识得几个的。”
浦氏正为无人替她看文书而恼火,忽闻此话,自是欢喜莫名,忙叫行商把文书递给孟楚涵。
在孟楚洁眼里,所有巴结浦氏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更何况孟楚涵还有助浦氏盗取了她银子的嫌疑,因此一见孟楚洁接过文书,心中就怒火滔天,但她到底还晓得这是在外面,凡是要顾及自己的脸面,所以没去夺了那文书,只是赶上孟楚清,咬着耳朵与她道:“你四姐真不要脸,居然挨着太太贴了过去,我看我那几锭银子,就是她偷的。”
那份文书,的确不该帮浦氏看,孟楚清对孟楚涵的举动,也有几分不满,因此没有反驳孟楚洁的话。
孟楚洁见她默认,愈发来了谈性,一个劲儿地抱怨孟楚涵。正说着,却听见梅枝咳嗽了两声,孟楚洁还没反应过来,兀自说着,孟楚清连忙拉了她一把,才使得她住了嘴。
刚停口,就见孟楚涵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拉住孟楚洁道:“三姐,你莫要误会我,我只是怕太太被人骗了钱,到时又会拿我们出气,所以索性帮她办妥当了。”
以浦氏的个性,若她吃亏,还真会迁怒,孟楚洁半信半疑,但嘴上仍是道:“谁疑你了?是你自己心虚罢?”
孟楚涵急着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忙拉了孟楚清的袖子,央道:“五妹妹,我真不是像三姐想的那样,你快帮我解释解释。”
孟楚清一把扯回自己的袖子,冷冰冰的道:“她是继母,我们是亲姊妹,本该同气连枝,互帮互助,可四姐姐,你都做了些甚么?我明明把道理讲得很清楚,这种来历不明的妾,不能要,你却仍去帮太太看文书,这不是拆我的台是甚么?”
孟楚涵听到前半截,本想辩解自己是因为有不同的见解,才去帮浦氏的,但去没想到,孟楚清根本不是责备她这个,而是怪她没有抬她的庄。这理由,实在太合情合理,教她怎么也讲不出反驳的话来,一时间哑口无言。
第三十四章 斥责
孟楚洁很高兴孟楚涵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得意地冲孟楚涵抬抬下巴,拉起孟楚清就跑,根本不再给孟楚洁追上来的机会。
两人在外面随意逛了逛,最终都不敌日渐升高的日头,拿袖子遮着脸,一溜小跑回到家中。
穿过随墙小门时,孟楚洁邀孟楚清去她房中吃漉梨浆,孟楚清本不爱那个,但盛情难却,只得去了。孟楚洁看着梅枝教绿柳调好一壶,率先尝了尝,生气道:“比起你屋里的漉梨浆差远了,味道淡得很!定是那杀千刀的行商朝里头掺水了,方才倒好意思嫌我没钱!”
孟楚清尝了一口,其实味道还好,不过是孟楚洁耿耿于怀,心里头仍旧不舒服罢了。她生怕孟楚洁毫无道理地跑去找那行商算账,忙哄她道:“三姐,你不吃亏。我早猜到这漉梨浆不怎么地,所以多压了他几分银子,其实城里好些的漉梨浆,正经要三钱出头哩。”
孟楚洁这才稍稍意平,不说话了。
孟楚清叫梅枝把才买的新鲜果子洗了几个来,切一盘就漉梨浆,剩下的分给了绿柳和浦妈妈,喜得二人道了好几回谢。
一时外面传来浦氏的欢笑声,却原来是她领了新博的妾董丽娇回来,旁边还跟着小心奉承的孟楚涵。
孟楚洁站在窗边一眼瞧见,忍不住又开始骂人:“我反正是生母不在了的,犯不着为谁争,她的生母杨姨娘,却就在正屋耳房里头住着,本来就不得宠,她还要帮着太太博一个妾回来,你说她是脑子坏掉了还是怎地?”
孟楚清听了她这话,却有些恍然:“那妾,哪里是她帮着太太博的,她不过是帮着挑了下儿而已。当时领一个妾回家,已成定局,她帮也好,不帮也好,都是这个结果,所以还不如帮一帮,一来得了太太欢心,二来那被挑中的妾,也会感激她,一举两得的事,她不顾姊妹情谊,做下了也正常。”
孟楚洁一面忿忿不平,一面却又幸灾乐祸,瞧那董丽娇,虽说生得也不算十分颜色,但却比徐娘半老的杨姨娘水嫩多了,到时孟振业爱上了她,杨姨娘的日子愈发难过,孟楚涵也好不了哪里去。
两人在窗边看着浦氏一行进到堂屋里去,不多时,就见孟楚涵自堂屋里出来,直奔西厢,来到她俩跟前,道:“三姐,五妹,太太请你们过去见新姨娘哩。”
“呸!”孟楚洁不顾风范,啐了孟楚涵一口,骂道:“我是孟家正经的小娘子,她算甚么物事,叫我去见她?”说着,夸张地上下打量孟楚涵,道:“你要自降身份上赶着,可别拉上我!”
孟楚涵臊得满面通红,眼泪汪汪,带着哭音道:“三姐,我有甚么办法,不过是想在这家里谋一碗饭吃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今家中艰难,公中总说没钱,咱们除了每月一两银子的月例,就再甚么也没得了。可这一两银子,够作甚么?胭脂水粉,四季衣裳,上下打点,哪里不用钱?我那老实姨娘,又不得爹和太太待见,我要是还同三姐一般硬气,别说饿死冻死,只怕就是那些下人,都要把我给踩死了。”
其实说起来,孟楚洁的处境,同她也差不多,闻言心下恻然,只是仍是嘴硬:“我同你一般只有一两银子的月钱,却怎么没去抱太太的大腿?”
孟楚涵哭着叫道:“三姐,我哪里比得上你!你的姨娘,是与爹有恩的,就是太太,也要高看你一眼,下人们又哪里敢对你不敬。你看你同太太吵过多少架,她可曾真对你怎样?若要是换成是我,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