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第一次一道骑马呢。
东想西想的,颠簸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讨厌起来,时间似乎也跟着短了许多。待到远远能瞧见潼关的铜铸城门时,日头已经薄了西山。都说望山跑死马,望潼关,其实一样能死马。
真正进了潼关,天也黑透了。潼关,一门之隔,好似隔开了天地样。关内中土一片祥和,连带着雪都瞧着薄,关外却是人间炼狱。进了潼关,也就意味着已经踏上了中土,也就意味着上京已经不远。
也就意味着,快要到尽头了。
想了千百回,反正也开不得口,索性只在心头转上一圈后落个无痕无迹。本当夜里又要露宿荒郊,哪成想执鞭的人竟是一路扬鞭不肯歇。
一直走到半夜时分。
停下来时,已经到了潼关内最近的一座城镇。不大的地方,五脏俱全。瞧着那些个隐在暗处的房舍急急后退着,阿江不觉又生了梦一场样的错觉。还没回过味的,马停了下来。
一处幽静院落,门前有孤灯,有马车,还有黑压压的一片肆意躺倒在地的人酣睡。
阿江登时明白过来,啊,原竟是在这里汇合呢。
果不然,不过方下马的,木门吱呀一声响,就有人探了脑袋出来。
“爷,您来了。”
出来的,可不是夜枭?
川巳也不搭腔,随手扔了缰绳起脚便进了院。阿江还讪讪,也忘了先把脚提起来。
夜枭一个眼刀就飞了来。
“愣着干什么?还要我请你进去?”
阿江下意识打了个颤,低着头默默跟了进院。真的进院了,也就发觉,这院子里倒有些别有洞天的感觉。庭深几何,静处夜中相对无言。氲氲之中,隐约灯盏安静地如世外高人。被夜枭引着进了一处厢房,瞧清那些个摆设的光景里,阿江又怔在当场。
一方软榻一炉香,屏风上的山水呼啸而至。青花瓷围坐桌台,妆畿摇曳生姿。满眼望去,不敌窗棂上那隐隐攒动着的红幔,铺天盖地。
若不是脚下踩着的是干冷的地面,真正会叫人错认误闯了某只红楼画舫,从此流连温柔乡。
本不是聒噪的主,瞧着阿江的呆愣劲时,夜枭竟也冷笑着开了口。
“多年前,爷爱上了牟支河上画舫红楼里的花魁雉姬,皇命在身远走他乡时,便生了这生搬画舫摆设的习惯,借以思念红楼里的主。你瞧着,可是顺眼?”
说完,居然转身就走,硬是将厚重木门甩得山响。
阿江咬咬唇,默不作声地到了软榻前,死死盯着瞧的那股子劲,像是瞧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样。
最后,也不过是一头扎下去,紧抱了锦被缩成一团。
又是梦回百转时分。
总觉那一道炽热视线紧紧胶着在自个儿身上,说不出的心烦,道不尽的意乱,好险没再生了情迷。意识早于身子先醒了来,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睁了眼好瞧清那唐突擅闯之人时,耳畔先飘来一声叹息。
“我是有多想有个家,只有你我的家。”
阿江登时就生了怯,那点睁眼的意欲也消失得干干净净。紧绷了身等那人再做动作,也不过等来陡然压紧的被角。
片刻之后,一阵衣料悉索响,身畔就有了空荡的错觉。
阿江咬咬牙,悄悄睁了一眯缝的眼帘偷看。
不过是一室空。
实际上,等她隔日起来时,空的,是整座宅邸。
她,阿江,一个又哑又丑的落魄女人,被扔下了。
☆、佛之慈悲
佛堂,其实并没有那般的舒适。
佛的慈悲,某些时候,其实更是变相的残忍。放下屠刀与斩断尘根,哪一点,说穿了,也不过是个忘字。
心亡,亡心。
无论如何,都在佛的拈花一笑间,七情灰飞。
所以说,求佛,不过是为心死。
念及此,言妃心间一动,那串手中摩挲了六载的念珠稀里哗啦地坠了地,四散开,说不出的惶惶。
身后的门,就在这会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
夹杂着雪沫的寒风见缝插针钻进来,刮起一室尘埃。下意识扭了头望去,瞧清门外那隐约静处的身影时,言妃一瞬间颤了唇。讪讪着,良久,才逼出叹息的一声。
“川戊。”
那立在门外的人,动也不动。脸隐在暗中瞧不清,一身单薄白衫在身,却更显人晃晃荡荡的消瘦。风来得急,雪也重,就那么立在风雪中,像是随时都能消失了。
言妃瞧得眼里一阵阵地痛。
“额娘错了,也生了悔。仅有的骨肉,一个早一步先去了,你又出走北疆不肯回返,连点让额娘赎罪的机会都没有。额娘只能藏在这祠堂内,日夜诵经。川戊啊,你回来,是不是已经原谅额娘了?”
那人也不言语,只是站着。
言妃咬紧了唇,红了眼眶。
“额娘只有你了,别再恨了,好不好?”
陡然生来一阵风,劈头盖脸地砸了来,竟是叫人没法再直视。言妃下意识别开脸躲了那阵厉风,再回首时,却失了那人踪迹。心间一急,慌乱着起身就要追出去。无奈跪了多时的腿脚软如泥沙,竟就当场扑倒在地。
言妃猛地睁开了眼。
原来不过是梦一场呢。大约念经久了,人昏昏里竟就跪坐着迷糊了小会。梦里挣扎得厉害了,这才叫身子失了控摔下地,摔醒了,连带着摔碎了那点白日梦。
免不得是自嘲一笑。
只是,正准备起身的光景,瞥见那散落一地的念珠时,言妃还是愣了一番。下意识瞥向门边,竟真就瞧见了那闪开少许的缝。抬手,还能触到脸上余温尚存的湿。
梦也?
怔怔着回首,座上佛低眉垂目,唇间有普渡众生的慈悲笑。
言妃咧咧嘴,笑得凄凄惨惨凄凄。
“我拜了你整六载,日以继夜,不求其他,只盼我仅存的骨血能安稳过了余生。你不是有着普渡众生的慈悲佛法吗?怎么,就不肯圆了我这丁点的愿?”
佛的慈悲,只在铜铸的笑里缱绻。
言妃伏下身,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雉姬啊,我的雉姬。川戊啊,川戊啊!”
三更,夜之极。
寝宫里等了多时等不得念佛的主子回返,心急着的奴才冒着风雪前来迎接。推开祠堂的门,手一颤,人跌落在地,纸糊的的灯笼烧出了一把火。
“来人啊,娘娘自缢了!”
那一声惨呼,硬生撕碎了深深宫闱内地黑。
宫墙外,一队人踩着满地银白缓缓前行。安静地行走,车轱与积雪也跟着噤了声。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的队伍,拱着的,是一方沉默的棺柩。
“来者何人!”守门侍卫亮起了利刃。
众人停下步子,为首的微微抬了头,斗篷下隐着的,是一张惨白却带隐约笑的脸。
“川巳,沐川巳。”
修长的指轻抵棺柩,隐隐温柔。
“带着沐川戊的棺柩,面圣。”
☆、梦里挑灯
芙蓉帐暖夜夜春晓渡,从此君王?
哦,不,还不是君王,只是个方立储的太子。不过,又有何差?统归说了那点事,男人,离不开蚀骨柔。
天,蒙蒙亮。
房里还有一丝情事后的气息残留,说不出道不明的朦胧。瞥一眼窗外还嫌混沌的天色,再瞅着摇曳烛火中芙蓉帐内的溜肩,川夷不着痕迹叹了一声,总觉,像是梦一场。
可不是?
明明被打压了二十几载,偶尔能瞥见那人的轻浅笑都似天赐样,不过一眨眼的光景,竟就落了帷帐共赴巫山云雨,可不是梦?
却又知,不是梦呢。
那一番激烈的情事,小花儿紧紧攀附在自个儿身上,汗湿的腰肢,迷乱的气息,还有那星星点点的落红,哦,对了,肩头上还有初痛时花儿落下的牙印,哪一点都在说着,不是梦。
花儿,已经是他的花儿了呢,只是他的花儿。
呵,真正觉得,就是登时死了,也无憾了。
兀自出神里,门外却有身影悄然而至。自然是轻松瞥到了,回望一眼还在梦中的花儿,川夷悄悄起身出了房。
“爷。”连山单膝跪在庭下,鬓角染了一层白。
川夷没张口,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远空斑驳。
“宫里来了信,言妃昨个儿夜里自缢了。”
川夷一愣。
“还有…”连山犹豫着措辞。
川夷挑眉,视线收了回来。
“川戊回来了?”
“回来了。”连山咬咬牙,索性全盘托出。
“大殿下也回来了,带着三殿下的,棺柩。”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沉默。连山也不敢催促,只是低着头,动也不动。
“先退下吧。”
川夷摆摆手,自顾转了身进房。
突然地,就有了“啊,终究还是来了”的感慨。
回了房,一抬头,却瞧见那本该熟睡的人儿背对着坐起了身,锦被滑到腰侧,袒露了大半白皙脊背,两块蝴蝶骨像是要飞起来。三千青瀑,丝丝缕缕地爬了满身。
怎么看,都有种动人心魄的惊诧。
川夷居然就愣在了门边。
“看痴了?”美人儿稍稍侧目,唇角一丝浅笑半隐在青丝中。“还不过来帮我更衣?”
这才回了神,急急上前。
衣料一层层穿回那人身时,川夷知道自个儿的指在轻颤,却又免不得佩服,都这样了还能替他的花儿穿戴好,也算能耐。
而花未,自始至终坐着不动,任凭川夷前后里忙碌。
等最后一层衣穿回身,花未拢了一把青丝,笑得轻。
“刚出去,什么事?”
川夷抿了下唇,还是开了口。
“言妃娘娘,昨个儿夜里,自缢。川巳,扶柩回京,那棺柩,是川戊的。”
一下全说出来,也不觉有多难熬。
“哦。”
花未的回应,也不过是应一声,没了。
有些诡异的沉默,小会,花未二度开了口。
“天亮了,我也该回了。宫里出了这种事,约莫后天的盛宴该变死宴,婚事也该推迟了呢。”
“嗯。”
花未抬了头,直勾勾地看回来时,眼里亮得吓人。
“川夷,我,势必要做皇后。”
川夷张了张嘴,居然就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是要登上宝座的,知道吗?”
川夷怔,良久,才慢慢点了一下头。
花未就笑得欢畅了。
“行了,我先回了。”
说完,也不等川夷再回应的,自顾越过那人就出了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光景,花未已经站在了自家府邸门外。天阴得厉害,眼看日里还要有场大雪。抬头望着那死气沉沉的匾额镇宅甚至门前守卫,花未心里狠狠叹了一气后才起脚进府。
走不过两步的,冷不丁被人扯住了衣袖。下意识回头看,才觉是个悄无声息出现的女人。
枯黄的肌,冗沉的五官,勉强拼凑在一起组成一张丑陋的脸,独独一双眸子像要烧灼一般。
换在一日前,大抵只当某处村落里斜冲出来的村妇,如今,却是知了,那是一张曾经看了十八载的嘴脸。
花未扯扯唇角,笑得玩味。
“呵,原来你也来了,沈娇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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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出乎意料,一周没更了,居然还保持原样收藏没变。看来也不是无聊到让人等不得的文呢。
☆、死局
纤长指在杯沿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停下时,那纤指的主子也缓缓抬了头。
都说戏如人生,你方唱罢我登台。也都说,棋如人生,行车走卒里算尽机关。而如今,这一盘棋样的人生。
死局。
默不作声里打量着那自打进了房就咬紧牙关垂首站着的人儿,花未笑得有点自嘲味。倘若这一团的乱麻能在两两沉默中自动消形,莫说是沉默这个把时辰,就是自此这一生做了哑巴,也无妨。
沉吟良久,到底还是开了口。
“你是准备就那么站到死,还是开口?”
那始终沉默着的主,阿江,所有回应不过是稍稍抬了头来极快看了一眼复又垂了头,那股子闷葫芦样的劲头能把人活生气疯了。
花未难得没动了肝火,幽幽一叹里自顾举了杯来浅啜,心里倒是先嗟叹起来。不过是开了眼呢,居然就把前世的好脾气也一道逼了出来,感情那活了二十载的言府骄纵小姐不过是梦一场样。
“再不济,我们也做过一世姐妹,二十多年不见,总该坐下…”
自言自语样的主,话说一半自个儿先怔住。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那时又是正值二八年华,纵是再怎地驻颜有术,眼前人瞧着也不似那年近不惑的样。
怪,里里外外的古怪。
“你…”花未张了张嘴,居然就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大小姐还是那么聪慧呢。”
不知何时站到了窗外的秋玉,半截身子懒懒支在窗棂上,探进来的脑袋上还顶了雪片三两不自觉,一味里笑得欢畅。
“当年您费那么大的力气救了二小姐后陪那裴公子一道葬身火海,前后不过一日光景,那二小姐就一头扎进了上京城外护城河。您说可气不可气?”
说话里不忘拿指点着那木头样的人,嘴上说着可气话,眉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且不说那还装木头人的主,单是瞧着眼前这戏谑戴了满脸的人,花未心里已经叹了几叹。细柳那衷心的丫头,大约已经不在了呢,可惜了。
“平一川,你又来做什么?”凑得哪门子的热闹?
“瞧她那木头样,我这听墙角的也实在受不了,这不才想着出来帮小姐您解解惑。”秋玉咧嘴乐,一点没觉听墙角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您也别急,她不是哑巴,不过是当年中了点小毒,等我救回来时,时候拖久了点,毒坏了嗓。旁人还没说什么的,她倒嫌弃自个嗓音难听了,干脆做了个半哑巴。呀,言小姐,真不是在找您算账,可别往心里去。”
说者有意无意的,听者上了心,就成了。
花未猛地转了脸对上那人,脸上变了又变。
“你居然没死?”
开了眼,多了前世的记忆,不代表此生走的那一遭就忘个彻底。六年前的撕心裂肺还像跟针样死死插在自个儿心里拔不出来,如今倒好,那插针的主,竟就有脸自动登了门。
随手拿起桌上杯冲那人狠狠掷了去,再多隐忍这会也被那铺天盖地的恨冲得粉碎。
“雉姬,那天下至毒竟就毒不死你!”
瓷杯落地,响声清脆。
沉默了那么久的主,扑通一声跪了地。
“姐。”
嘶哑如迟暮老妪的嗓,叫人硬生颤了一颤。
花未拧了眉,良久,颓然一笑。
“罢了。斗了那么久,也该结束了。我杀了你的孩子,川巳剜去我一只眼,大家扯平了。你走罢,在我第二次杀你之前,走。”
阿江的回应,是头一低狠狠磕在地上。
“上辈子我欠你一条命,这辈子,我还你。”
话方出口,花未猛地起身来急走几步到阿江跟前,长手一探就死死攥住了那人的领口,满脸狰狞。
“还?你拿什么还?你已经毁了我上半生,余生还要再插一脚?”
颓然着松了手,花未笑得狠绝。
“裴生陪我入世,默默守了二十余年,如今还剜了自己的眼给我换我开心。你能做什么?嗯?你能剜了眼来给他?你能吗!”
阿江只是死死匍匐在地,瘦削的肩紧缩。
“你,信我。”
☆、闲庭望月
古往今来,大凡失势被贬发配边疆的皇子,不是死在发配边疆的路上,便是死在发配去的边疆。终其一生,也没个翻身回朝哪怕是拜见一下不太亲的爹娘的机会。
川巳却成第一个还了朝,并且是被一国之君殷切盼望光荣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