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生啊,上辈子你向来对我言听计从,这辈子怎的就颐气活指地呢?还真是…”
双手一摊,平一川笑得没心没肺。
“叫人开心不起来。”
☆、比目
“向来瞧着我们这出唱戏的难过了,你才开心得起来,几时变成我左右你心情了?”川夷安安静静地瞧过来,一派从容。“我有事要你帮忙。”
“呀,有着通天本领的太子殿下也有搞不定的事?嗯,定是大事一桩。既然是大事…”
算得上精致的一张小脸努力揉皱了五官后,秋玉一扁嘴,居然就委屈了。
“我不帮。”
说完,竟是摆摆手转了身就走,半点没含糊。
只是,到底没能甘愿。
不过是刚刚提脚的光景,秋玉就觉身后一阵风样直冲了来。没等做点什么回应时,耳中砰地一声,大门就被死死关上。瞅着那只擦过自个儿耳畔按住门扉的掌,秋玉咧咧嘴,倒是知道乖乖站定不动了。
“这具身体,只是傀儡吧?本身,大约藏在某个不得见光的洞里。而我,要毁掉这傀儡,易如反掌。”
混着低语的气息徐徐送入耳中,恍惚里就有了撩人的麻痒。明知道那个伏在自个儿身后的男人是怎样的面慈心恶,秋玉却没点佯装的恐惧。
她甚至还笑嘻嘻地转回身来正对上微低了身的男人,两唇间距不过分毫。
气氛突然就变得微妙起来。
“太子殿下这是要调戏良家女吗?虽然,奴婢是您名义上的暖床丫鬟,可这床下的亲热,还是少点为妙呢。”
秋玉说得没错。川夷一手死抵门扉,借由手臂与身长硬是圈出个狭小空间来困住怀中人。又是垂了首,眸子晶亮地直视了来,瞧在外人眼里只当是一对互诉衷情的情侣。
大约觉得这样还不够,川夷居然就抬了手来以指轻点秋玉的唇,嗓音飘渺。
“前世,我记得,这具身子的主人叫细柳,跟在那人身后,却一心护着素卿,是个难得的衷心丫鬟。这一世又现了身,可是因着舍不得她伺候多年的主子?”
“你记得还真是清楚。”
小人嘀咕了半晌,秋玉再抬头时又笑得没心没肺起来。
“是,是,是,您好生厉害。猜得没错,是那个丫头的身子。舍不得她伺候了半辈子的两位主子,便找上我央求着,说,无论用什么法子,哪怕是从此万劫不覆,也要再见上一次她的主子们。难得这世上还有如此衷心的奴才,我当然要助她一臂之力不是?”
赌气样一股脑地说了来龙去脉,秋玉又是两手一摊眼一斜,大有一幅悉听尊便的味。只是一双瞪圆的眼里可是实诚地透出“我就不信你能狠下心来抹煞一个好丫鬟的毕生心愿”的挑衅。
川夷笑了,指尖也跟着若有似无地摩挲起秋玉的唇来。
“那种逆天之术你都能用地得心应手,我要你做的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如此,你还要说个不字?”
殊不知那话听在秋玉耳中就成了天大的不敬样,登时气得秋玉脸色铁青。
一把扇开川夷的禄山之爪,人气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就是想着要我写道符搓颗药出来喂给你那花儿好叫她从此对你死心塌地?哼,少做梦了。强人所难之事,我平一川向来不齿。更何况,你若连那点叫人动心的本领都有,我再帮你抱得美人归了,简直是辱没我的丹药!”
“换了具女人身,倒是连带着生了女人心呵。比起来,我倒也还真是怀念那个三分像人七分鬼的鬼手平一川。”
不甚在意地收回手来直了身,川夷笑得一脸落寞。
“那种无聊东西,我不需要。我要的,是你的医术。”
“医术?”秋玉不解。“做什么?”
“外人瞧着的是川巳夺走了未儿的一只眼,却没有人瞧见,川巳夺走的,还有未儿的欢喜幸福。六年,她藏在房中没走出半步,画地为牢自生自灭。这种等死的生活,不该是她所拥有的。”
“你,要我给她做只眼珠子塞回那个空了六年的窟窿里?”秋玉挑眉,脸上的惊讶舒展得恰到好处。
“与心通透的人讲话,永远都是这般的轻松呢。”川夷笑笑,自动转了身回到桌边坐定。“我知道你能做到,所以,请你帮忙。无论你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答应。”
“不做。”秋玉乐。“无聊,没兴趣。你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做。”
“对你这个非人非神又非魔的主来说,操纵皮囊虽是易如反掌,但总有缺陷,是也不是?我记得,前世,那具你所用过的皮囊,最后还是难逃腐烂的下场。这次细柳的身子,已经开始有尸斑了呢。”
“怎么可能!”秋玉惊叫一声,居然下意识就捂上自个脸。“明明擦了很多粉,你怎么瞧得出来!”
川夷眼波一转,笑得愈发胸有成竹了。
“所以,我在想,大约这皮囊,也有上乘下乘之分。寻常百姓家的身子,大抵与你的魂相抵。但,假若以我的身子做皮囊,这具流着皇家血脉的身躯,该是更耐用些呢。”
“你在拿自己做交换?”秋玉张大了嘴。“你可知道,做了皮囊的人,魂魄都被拴在其间脱不开身,没了轮回不说,皮囊损毁之日,魂魄也会灰飞烟灭。”
“给我十年时间,与未儿的一只眼,十年后,这身子,是你的。”川夷定定看回来,一字一句。
秋玉眼珠子一转,噗哧一声就笑出来。
“好像我有赚啊。帮帮你也不是不行,但,还要加一条。”
“说。”
“你的一只眼。”秋玉耸肩。“剜出你自个儿的一只眼,我就帮你。”
“一言为定?”
“自然!”
川夷又笑了。这次,是如释重负地笑,居然就叫偌大的房内陡然生了熠熠光辉。
下一刻,秋玉惊叫起来。
“裴生你做什么!”
还是迟了一步。
那只刚刚还捏过她下颌轻挑得恨不得让人折断的手,一眨眼的光景却是折转了方向抵在了自个儿眼间。秋玉瞧见了,却没了机会阻止。到最后,居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那人的手收紧再松开后,掌心里多出的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
川夷还是笑,勾起的唇边有暗红缓缓漫延而下。
“你不要食言。”
☆、倦鸟
那之后的三天,秋玉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自然是急的,却也知,无济于事,倒不如乖乖敛了性子留在府中等。
于是,三天的时间,川夷也学着来了一次画地为牢。虽说是自己不愿踏出房门半步,其实,某些层面上来讲,也出不去。脸上凭空顶了个血窟窿,纵是对着外人解释了,也不能对全天下的人一一去详诉。更何况,有几人会信,那未来天子自个儿挖了眼?
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索性,便封了自个儿府邸众人的口,然后乖乖藏在了房中。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其实也短不到哪里去。三天里,川夷做得最多的,还是惨白着一张脸茫然地望着窗外,直到脸上那个血窟窿一跳一跳地痛起为止。好像一直在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到最后,连自个儿都觉得无聊起来。
却又在不经意里想起多年前的零星片段。酒楼里花未醉酒,几个无赖明目张胆地看着,硬生惹恼了自个儿。后来,隐约记得是将那几人悉数挖眼割舌,哦,对了,割下来的眼舌后来送了川戊做药引。倒真正没料到,几年后,他的花未与自个儿,也平白受了一遭剜眼之痛。
像是报应样。
想到这儿,川夷咧咧嘴,笑得有些凄凄。当真是报应呢。人在做,天在看。该来的报应,早晚会应了。
就这么念着,自嘲着,倒也艰难过了三日。第四日上,当川夷如往常一般桌边坐定时,秋玉一脚踹开了房间的门,脸上带了些不自然的红晕,手间托着个精致的檀木盒。纵是离得远,还是能嗅见三两隐约清香。
“喏,你要的东西。”
川夷也不耽搁,接了盒子便起身,眼瞧着便是意欲第一时间送去言府。
“等一下。”秋玉低低开了口。
川夷没言语,倒是依言停下步子,单等秋玉再开口。
秋玉却先轻声叹了一气。
“那是以你的眼为引再造之物,换给她后,大约从此会有你们二人相视同物的可能。别的负面效果,我不知,也猜不到。你想好再决定是不是要换给她。”
“就这些?”
秋玉瞥一眼那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地主,不觉又幽幽叹了一气。
“奈何桥上你不肯饮那一瓢汤,带了前世记忆入了这俗世,本就该受双重苦楚。又选个情浅缘深的机缘,注定这一世你与沈素卿纠缠一生却不得善缘。若是当初选了情深缘浅,大约还能轰轰烈烈爱一场后再各奔东西。裴生,东西是我做的,我也不拦你。你好自为之。”
川夷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瞧着该是一字不落,临了,却还是一言不发地抽身离去。
只是走得有些隐约踉跄,仅此而已。
大约是用了此生最快速度赶去了言府,进门便直冲花未的闺房。大约是第一次瞧见脸色惨白又走得踉跄的太子殿下,言府内一众奴仆沿途瞧见了竟无一人敢上前来请安问询的,倒也合了川夷的意。
然后,便到了花未的房外。蜷了指轻叩门扉,并没有意料中的回复。并没有就此离去,反倒抛了诸多礼仪信手开门。意料之中,正主就缩在床榻内,瞧着可怜。
不过是在门边稍稍停顿了小会,用力凝视一番后,川夷一脚踏进房中。直奔床边,拉过神游太虚的主,低头,吻住。
那是一个不掺杂任何情欲的吻,是两人二十年来唯一的一吻,浓烈到绝望。
花未回了神,瞪大了双眼,忘了动作。脑海里却突然蹦出几个字。
抵死缠绵。
川夷并没有给花未挣扎的机会。少顷,不曾等到花未元神归位时,川夷已经离了那柔软却遥远的唇,微垂了首,额前发狠狠遮了眼。
“你…”
花未怔怔,总觉眼前的男人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蹙眉瞧了许久,却觉除了额前多了恼人的青丝遮挡了那双永远温柔凝视自己的眸子外,再也说不出些个不同来。那疑惑,再张口时却又走了味。
“你喂我吃了什么?”
“等你好起来,想做什么,便做。想去哪,就去。想见谁,去见。”
川夷答非所问,兀自退后一步,人也笑得轻浅。
“你不欠我什么。如果,如果不想与我成婚,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你幸福。”
说完,居然转了身便走。
“川夷?”花未真正愣住。
“我这一生活着的唯一目的,是让你幸福。”
川夷抬头望着灰蒙蒙的苍穹,笑得有些凄凄。
如果你不幸福,那么,我也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低头,手背上多了几点暗红。川夷咧咧嘴,抽身而去。
☆、花开一场
本该就此追出去的。
不对劲,什么地方出了错,并且错得离谱。自诩看了那人二十载,些许风吹草动都能瞧个透彻的花未,这会却觉自个儿是无论如何都瞧不出那人到底哪里出了错。
所以,不是不想追出去问个究竟的。
却没料到一阵几近让人窒息的痛陡然袭来,连带着双膝一软,居然就堪堪跌落在地。不明所以的花未,咬紧牙关里到底还是泄出一丝痛哼。
痛,痛到骨子里。干涸许久的眼眶像是被万针穿过,连带着脑浆似乎都被狠狠侵犯。痛得厉害了,眼前一阵阵发黑,想着干脆就此痛死也罢,偏生那点神智在咬牙坚持。
痛出一身的汗湿。
本来以为就这样死了,许久之后,痛到麻木的眼眶却开始有诡异的麻痒生出。这次,万针变成了万蚁,在眼眶内进进出出的,能把人活生逼疯了。
花未抠地的指,硬生折断了两片甲。
然后,花未瞧见了些诡异之极的东西。眼前明明已经变成一片黑,却在那黑里有无数的人闪过。变换着的场景,喃喃低语,悲伤的算计的模糊的脸,及至最后,漫天火光。
总觉,像是身在那火中一般。
火光里,最终清晰起来的,是川夷的脸。不对,不是川夷。花未咬紧牙关。川夷不会有那种绝望的笑,更不会用那种绝望的语气诉述离伤。
可是,那人顶着川夷的脸。
那人说,素卿,来世,让我守在你身旁。
等我。
世界止于静寂。
然后,没有然后。一切像是梦一场,眼前开始变得光亮,蚀骨噬心的痛痒也开始变得无关紧要。身子累,好似被人活生拆了骨又装回去,无所谓。
真正让花未觉得有所谓的,是那个本该安安稳稳空着的眼眶里陡然生出的饱实感。犹豫着,小心着,颤颤着抬了手去触碰,直到掌心里有了实诚的动触。
花未真正愣在当场。
“不用摸了,这不是做梦,你长出只眼珠子没错。”
莫名响起的人声叫花未又愣了一愣。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这才惊觉川夷那碍眼的暖床丫鬟竟不知何时进了自个儿闺房。擅闯不说,还大赖赖地霸占了自个儿床榻躺得一派惬意。
简直没个规矩。
按理,花未也该搬出点做主子的威严恫吓一下,最不济也该问个擅闯。结果到最后,居然就一言不发地看着床上人,脸上古古怪怪。
“自大一点来说,你那颗失而复得的眼珠子,是我做的。当然,坦白来讲,也亏了你那傻乎乎的忠犬太子殿下,硬生剜了自个儿眼珠子来给你做引。”秋玉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不用太感激我,顺手而已。”
花未张了张嘴,最后泄出口的,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叹。
“细柳。”
秋玉瞪大了双眼,却不忘一个鲤鱼打挺翻坐起身。
“你、瞧见了?”
却不等花未应声的,自个儿开始了嘀咕。
“行了行了,我总得确认一下不是,你急个什么劲?人就在那儿呢,还能跑了不成?”
云里雾里一番话,绕地花未愣上加愣。还没做出点反应时,床上的主已经急呼呼地冲下来二话不说扑通就跪。
倒又把花未吓一跳。
“沈小姐,我终于等到您了。”
☆、雾里看花
“小姐,细柳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瞧着眼前嘤嘤恸哭的人儿,花未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没能抬了手去轻按那人肩头好给些所谓安慰。
“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算算日子,纵是还能活于世,也该风烛残年了才是,怎的就能维持了原貌不死不朽?
得亏花未开口,细柳这才想起自个儿还有正事要说,胡乱擦两把脸就死死攥住花未的袖子再不肯松。
“其实,我已经死了。”
好像哪里不对。
“啊,不,我也没死。”
更离谱了。
花未皱了皱眉,自动找了点能理解的话出来。
“用了什么法子保持形体不灭活到现在?”
简单,明了,一下叫秋玉找到了路子撂话。
“啊,是亏了老爷帮忙。”秋玉眯眯笑,袖子攥得更紧了。“就是公子的义父,平一川。我求他,无论如何让我活得久一些,好能瞧见转世后的小姐。老爷见我可怜,就答应了。”
所以才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花未心里多少有了谱,却也不再打破沙锅问到底,顺便不着痕迹地往回拽衣袖。
一扯,没扯动。
“就为了再见我一面?”花未再皱眉。说便说,松手不行?
“嗯。”秋玉重重点头,眼里居然就开始闪了泪光。
“见了。”
“咦?”秋玉一下没反应过来。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