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郎怎会不急,才安顿下来,便叫算盘买了二十只鸡,在厨房外头的院子里圈起竹篱来,吩咐厨娘天天杀一只炖了汤给秀娘补气血,里头还加了人参须。
她才要叹厨房便把鸡汤送了来,秀娘喝了满满一盅儿,捞了里头的鸡给蓉姐儿吃,蓉姐儿摇了头,伸手要玉娘抱,秀娘也是乏了,靠在枕上:“你带她出去玩会子,小人家心野,哪有定性。”
玉娘一路抱她出去,蓉姐儿趴在她肩膀上,悄声问:“是不是,娘要生小弟弟。”黑葡萄似的眼仁儿一瞬不瞬的盯了玉娘的脸。
玉娘拍拍她的背:“有小弟弟多好玩,妞妞不高兴?”说着还捏捏她的脸颊。
蓉姐儿先点点头,又把头摇一摇,似模似样的叹一口气:“不知呢。”眉毛皱一皱,嘟了嘴儿说:“阿婆说,有小弟弟是好事。”
这些人情世故沈家怎会不知,日日在家盼着秀娘来信说怀上了,潘氏有些话连跟女儿丽娘都不敢说,只捂在被子里跟沈老爹说了,若是秀娘不生下个儿子来,且不知道这份家业是归了谁的,他如今刚发迹起来还念了旧情,再往后说不定就要收小。
瞒了儿媳妇女儿日日跟些老姐妹们走动,打听生子的药方儿,嘴上说着是给儿媳妇吃的,全都留下来预备着给女儿,又想着总归是好东西,抓了好几幅药给孙兰娘煎出来,日日看着她喝。
孙兰娘这补药儿一吃胃口大开,夜里一碗饭还不够吃,还要吃蒸米糕酒酿饼,潘氏咂了一回舌头,她便只好在厨下偷吃,还暗暗同沈大郎埋怨:“娘煎这药,我怎的越喝越饿了,待明儿你家来先买两个肉包子。”
她在织绸时是甚样东西都不吃的,就怕油腻污了蚕丝,家来早就前胸贴了后背,肚皮咕噜噜的响,这么偷吃了十多日,夜里潘氏起夜听见响动,往灶下一看,还以为是孙兰娘有了身子,赶紧给她烫了碗鸡汤面,里头扣了两个鸡蛋,鸡肉捞出来切成丝儿,看着孙兰娘把一瓮都吃尽了,喜得合不拢嘴儿。
待第二日请了大夫来,才晓得那药是治积食的,白欢喜一场。潘氏吃了这一个亏,还不醒悟,再去寻那包生儿子的秘方,叫沈老爹啐了一口:“死婆子又歪缠,不如多包些水粉团子给秀娘送了去,她吃得好,自然就有了。”
潘氏别过头只当没听见,水粉团子是备下了,忽的又起意再去一趟江州,一是上门送团子,二是趁着年前香火盛,去请一尊送子观音给秀娘。
还能去看看新院子,打定了主意便叫齐了一家子,只沈大郎要赶工调不出空来,兰娘也想把帐理一理送上去,琢磨着能不能再添上几张绸机,这也算是秀娘的私房。
一行几人去了,才下船就叫盘算瞧见了,他跟了王四郎盘货,到中午了肚中饥饿,还去那回的茶店叫了三个食盒的肉包菜包,拎了送到船上,抬眼一看竟是太太娘家人来了。
王四郎赶紧把老丈人请去家里,他晓得王大郎被赶是沈老爹的功劳,佣了轿子把两个老的并孙兰娘跟妍姐儿都接到家里去。
秀娘正发愁要怎么把槿娘一家子赶跑,不意娘家人竟来了,比喝那一大碗的鸡汤还要受用,赶紧坐起来往外头迎,连蓉姐儿都乐,看见妍姐两个抱作一团,她还问呢:“宁姐儿来了没?”
☆、第71章 揪尾巴大白伤人刺童生潘氏护女
沈家人来了;槿娘跟汪文清肚里这点歪水更没处出脱了;总是亲家;若是当着人的面咒人家女儿养不出儿子来,沈家必得闹到王老爷跟前去。
王老爷到底待不待见汪文清,槿娘自家知道;这个女婿,亲爹是万分瞧不上眼的;她一个出嫁的女儿帮着夫家谋娘家的家财,若亲娘活着,必得大耳刮子抽她。
再者说了;汪王虽只差着三点水,却是两宗不同姓的人家,若真到了过继那一步;族中嫡嫡亲的大伯家那许多的堂兄弟,俱都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哪里还轮得着她。
槿娘想的是把弟弟哄住了,自家看中他们昊哥儿,叫他去跟族里顶着来,到时便是族中再不肯,也只得过继了。
如今只得把话先咽回去,又疑心是秀娘不肯留她们,这才把沈家人叫上门来,她心里不乐,带了昊哥儿跟沈老爹潘氏问了安行了礼,便退回自家屋子里去。
过不得多时,小丫头便来了,低眉低眼的两句话,说得汪文清差点儿跳起来,既是沈家老两口来了,自然是住在蓉姐儿的正屋里,孙兰娘跟妍姐儿便只住在三间正房的西梢间。小丫头来,是请汪文清住到外院去的。
总归是有女眷在,怎好混住一处,便是王四郎听了也觉有理,还叹一口气:“买这院子时觉得够大了,怎么的如今还是显得浅窄起来了。”
秀娘嘴上应一声:“原想着我们几个住这院儿怎么都是够的,倒没想着亲戚们。”把这夫妻两个隔开来,看她们还弄不弄得鬼:“左不过就这几日,过了年三十总要去给爹拜年的。”她倒要看看这一家子是不是真能舍了脸在王家过年。
这回回来不仅仅是买茶园子,王四郎还打算重修亲娘的坟茔,他原倒是想要迁坟的,当时家里贫困置不起好棺木,草草一具薄棺材还是伯父家里资助的,手里有了钱想到这些陈年旧事,越发心里不得过。
埋人时也没寻甚个好风水,只在原来家中薄地里头起了个坑,埋了下去,好叫左右亲邻看着,待他们走了,也好有人照管。
可俗话说的好,“穷不改门,富不迁坟。”你眼里是穷山恶水,到风水先生眼里却是好地头,人哪里会没个缘故就发达起来,往那根上想,许就是这坟埋对了位置。
既不能迁,也要把地方整得像样儿些,定下主意便早早给族中的大伯去了信,封了五十两银子,叫他疏通,那地原是耕地,挖一块当坟便罢,一整亩都要造起孝屋来,那便是占了耕地,必得叫官府中人写一张签出来。总不能叫老娘在坟头里还睡得不安宁。
既然是要造孝屋,木石砖瓦水泥沙子都不能少,王四郎想着泺水难寻好杉木,一路办货时就买了来,总有百多根,俱都摆在船上运了来,王四郎有这一件事搁在心上,急着家去,听见秀娘说十日八日的话便道:“叫算盘收拾了老屋,带几个下人去便罢了,把娘的坟修起来要紧。”
秀娘正等了这话,可她娘家人刚来,这便要去倒有些赶人的意思,应了声:“各色孝衣总要备起来,哪有大年下裁白布的,再急也要缓到年后去,只先把沙石买了从船上拖过去,都预备好了,再一同起事,还要寻访个好些的阴阳先生,和尚道士的,难道还紧着年前开工。”
这倒是实话,王四郎拨了算盘珠子算一算,这一场倒要花费七八百两,银子便算了,要紧的是还差着一付好棺木,他算完帐便道:“访得玉皇观里的道士是有道行的,这些人惯走白事办道场,我差算盘去问一问,哪里有存的好棺木,便是百来两也要求了来。”
秀娘晓得王四郎亲娘下葬简薄,他如今高屋广厦的住着,心里那些个旧事又翻腾出来:“那是自然,我看还得寻个画工好的匠人,给婆婆画个影来,咱们也好在家里祭她,也叫蓉姐儿瞧一瞧,亲奶奶是个甚样子。”说着又温声软语一句:“便是我,也不曾见过婆婆的,等画好,往她灵前奉杯茶。”
一席话说得王四郎如雪天喝了热汤,暑日用了冰碗,通身千万个汗毛都熨贴了,搂了秀娘的肩:“我去安排,你在丈人面前告个罪,只说事儿办得急,不能留他多住,等咱们回来,接了两老过来小歇便是。”
王四郎自来觉着沈老爹潘氏两个瞧他不起,这回秀娘想得周到,这才投桃报李,拿了袖里的钥匙:“你开了箱子,多拿些银饼出来,打些银锞子,再打一付好头面,给女儿也置一套,要见乡亲,不好落了面子。”
秀娘刚应一声,就又听见他说:“给梅姐儿也办上,几个姐姐那儿,你瞧了办吧。”说着转身戴了帽儿出门去了。
秀娘深吸一口气儿,听这意思是怎么着也要给这几个姑子办上一份了,心里再不乐意也知道是给王四郎作脸,只怕得了脸的那些越发要踩到头上了。
蓉姐儿正带了潘氏几个看她自家的屋,点了花瓶告诉妍姐儿:“这不是真的,仿生的,能摘下来戴到头上,我送给舅姆一朵大的。”
孙兰娘听见了便笑,倒没白待她好,潘氏正扯了玉娘的手问她:“那屋那对儿来了多久?”玉娘照实说了,潘氏听见斜斜嘴儿:“趁得热灶,往日却瞧不见她添把火。”
玉娘晓得潘氏的脾气,若被她知道那两个正图谋家私,老太太非跳起来拿了鸡毛掸子上门拼命不可,她把话儿藏了不敢说,又是吩咐丫头倒茶上汤,又是开了点心匣子叫他们用点心的。
“这泡镙是软口点心,叔祖父吃起来最好的,一入口便化了,不必嚼。”说着又指了丫头去热一份乳饼子来给妍姐儿吃,小丫头还提了铜壶进来给孙兰娘洗脸梳妆,样样都照顾周到。
那边槿娘冷眼瞧着正房里出入不断,哼上一声:“这家还姓了王呢,倒叫一家子外人住得正房。”说着抱了昊哥儿,待这些个家业都落到自家儿子手上,这此个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俱都打出门去。
她倒忘了昨儿才来这屋里也不曾停过人,只觉自家受了慢怠,心头记上一笔,又想着这沈家也不算大门大户,原来四郎不曾发迹,如今是个富家老爷了,再要寻个好出身的又有何难,秀娘又没个儿子,还有个甚话好说。
不一时秀娘领了丫头进了屋子,先问父母可有甚不好的,再给孙兰娘送一付妆匣,这里头的东西自然是比槿娘那份要厚得多,她拍一拍妆匣子眼睛往那屋一斜,孙兰娘便知道了,赶紧捧到西屋去收起来,还有给妍姐儿两套小衣裳。
原是给蓉姐儿做的,放得大些,妍姐儿穿起来倒不嫌小。秀娘坐下来便道:“爹娘来时怎不说一声儿,我也好先备下东西来,这儿不过再住四五日就要回去的。”
潘氏扯一扯她的袖子:“还不是为着你,赶紧的,咱们吃上三日素,往那观音庙里请个送子娘娘回来!”这一句正说着了秀娘的心事,当着亲娘的面差点儿落下泪来。
潘氏一瞧气得迈了小脚站起来拍桌:“怎的,王四郎敢富贵休妻,看我告不告他,叫县太爷打他的板子!”
秀娘赶紧拉住了:“哪里是他,若他是这付心肠,我这些苦又是为谁。”说着把小丫头怎生听见槿娘夫妻两个说话的俱都告诉了潘氏,娘家人一来,秀娘便有了主心骨,叫她一个跟槿娘硬来,她还没那么足的底气。
潘氏听见这话长出一口气,口里念了一声佛:“原是那个等吃冷猪肉二十年还不曾咬得一口的,翻得什么浪来,倒不梦个金光菩萨撒给他钱使!”学子祭圣人必有一道冷肉,中了秀才往上才能分得着,这汪文清祭了二十多年圣人将将进了学,,童生连猪肉都没得吃,再是个读书人潘氏也不往眼里瞧他。
说着又要伸手去点秀娘的脑门,到底忍住了:“你也忒不成事,他姓汪,不说别个,头一个你公爹难道能肯?嫁出去的女儿还要伸手进娘家兄弟家里,亘古就没这个道理。”
潘氏说完这些,一口一个王八的骂,气哼哼的在屋子里转圈儿,正想寻个由头找王槿娘吵吵一回,外边院子里一声惊叫,接着便是震得楼都摇的哭喊声。
大白似道银闪电,冲进屋来跳到床上,蓉姐儿刚要叫它,外边槿娘骂骂咧咧进来了:“那猫儿呢,怎的抓伤了昊哥儿。”
昊哥儿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瞧见大白在廊下卷了尾巴晒太阳,蹑手蹑脚走过去,一把揪住它的尾巴把它往地下一拖,大白原也警醒着,只宅子里人多了,它也惯了人声脚步,这才没躲,冷不丁叫个毛孩子揪了尾巴,反身一扑,爪子正挠在手背上。
槿娘听见儿子哭叫出来一瞧手背上三道爪痕,都破了皮了,叉了腰进门,一付要剥了大白皮的模样。潘氏看见了站起身来:“呀,这是怎的了?”
阖屋的人都看见大白蹿进来躲到床上,蓉姐儿还爬上去要摸它呢,槿娘晓得潘氏装聋作哑,气得一张脸儿通红:“亲家母可瞧见那只大白猫儿,挠得昊哥儿的手都破了皮。”
既是问看见没看见,潘氏摇了头:“不曾见呀?哪一只白猫?”
槿娘晓得她睁眼说瞎话,冷哼一声:“亲家母怎说这些虚话,我可是瞧见它跑了进来,挠了人的猫儿难道还要藏起来不成?”
大白钻到背子里,蓉姐儿直发急,悄悄把眼睛看过去,叫槿娘一窥便知大白躲在床上,她三两步就要走过去,叫潘氏一把扯住了:“亲家姑娘怎的说这话,我藏一只猫作甚,若说的是我家大白,不知蹲在哪个墙头困觉呢,它最是懒的,瞧见耗子打眼皮子底下过都不肯伸一伸爪子,怎会挠了人。”
大白在沈家这许多时候,来往的娃娃们没一个叫它挠过,偏昊哥儿叫它一巴掌挠破了皮,定是伤了它,那踩了它尾巴的小儿还没见它抓过呢。
蓉姐儿急急张开两条胳膊护住大白,瞪起眼睛来:“不许抓大白!”
槿娘见个小人儿也敢跟她叫板,把头一扭,指了秀娘:“四郎媳妇,你且瞧瞧要怎办!”她若是不曾说过那过继的话,秀娘许还真要把打大白两下,让她消了这个气,可她既存了这份歹意,秀娘也不给她面子:“孩子伤得怎样了,可拿水洗过没有,这伤口可不能拿阴阳水洗,可有晾凉的水,洗干净了才好上药。”
槿娘急急进来,只拿绢子给昊哥儿包了一下,哪里上过药,听她这一说,赶紧又回转去,瞧了他们人多,等四郎回来狠狠告上一状,非打断这猫儿一条腿不可。
秀娘看了眼玉娘,玉娘赶紧差了银叶把大白看牢,蓉姐儿知道护住了大白,神气起来,冲着门边翻翻眼睛,秀娘点住她的鼻子,蓉姐儿这才转身把大白摸出来,拍它的背摸毛,一摸身上掉下许多毛来,知道刚才昊哥儿欺负了它,虎了脸:“他为甚住我家,叫他家去!”
倒竖了眉毛生气的样子跟王四郎一色模样,秀娘拿她无法,又不好叫她再说:“赶紧住了嘴,来的是亲戚客人,你怎好说这话!”
蓉姐儿听了闷声不响,抱了大白到西厢房去,坐在小凳子上念念叨叨,拿脸蹭蹭大白,爱惜的摸着它的尾巴:“我不叫人抓了你,我护着你。”
妍姐儿换了新衣,看见妹妹坐着不乐,走过来跟她一起发愁:“要不,我们把大白藏起来,藏起来姨姆找不到。”她要大两岁,主意也更多,指指床底下:“藏在那下面,你姑姑还能爬床?”
蓉姐儿觉得有道理极了,她吃力的抱了大白,到东厢房去把大白睡的褥子拖到床底下,晓得阿婆帮着她,团在阿婆身上:“阿婆,你别叫人把大白捉了去!”
孙兰娘拉了秀娘进来内室,把帐薄并一匣子整锭的雪花细银盛过去:“你且点点,这是这一年收来的帐呢。”
☆、第72章 四郎叹故人心变秀娘成织绸大户
秀娘不意竟有这许多;翻了帐薄一看,上头圈圈道道记了一整本,孙兰娘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识得字,这个圈儿便是租了一整月;三角的便是租了半月。”
点一点算下来,置下的二十台绸机已是帮她把本儿都翻了回来,竟还有薄利赚头,她拿了匣子掂一掂;倒比做别个生意赚得更多些;那进来的时鲜货物香料,把进价一折;也没有这样的利,这还不曾算上船上吃重。
她思量一回把匣子还是交还到兰娘手里:“还要托嫂嫂帮着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