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爷原不该来,他脸上受了伤,所幸划的不深,却也留着一道骇人的血印子,吴夫人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儿子原就不容易说亲事了,这又坏了半张脸,还不知眼睛伤着没有,一面哭一面吩咐事,守着床三日不曾合眼。
好容易等她不支昏睡过去,吴少爷单眼骑不得马,天黑又雇不着轿子,自家一路走了过来,到得石桥边,摆手不让长随再跟着,试试自己迈了两步,一只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踢在轿边的石墩子上。
吴夫人见儿子受这个罪,还有什么不应的,满口答应着,明儿就寻了媒人来提亲,吴少爷偏又不应了,别人不知道她清白,他却是知道的,她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能当得起家立得起户。
可他呢?身上有个百户,家道富足,可他下边还有妾,这些她俱不知道,便是她夸过好看的脸,如今也没了,她原来不怕他,若是他瞎了一只眼儿,她怕不怕?
两个俱不开口,宁姐儿把那半截蜡烛搁到他坐的桌上,又架起炭盆子来,拿抹布抹一回桌面,细声细气的问他:“吃些甚?”
吴少爷不答她,还在思量着怎么开口,宁姐儿已经转回身去:“鸭汤粉条吧,你脸上有伤,那个比面软和,咬了咽进去就是,鸭子性凉,家里该给你炖些黑鱼汤,搁点火腿提提鲜,待伤口有好处的。”
不一时就烫了粉条端过来,只是清汤,半点也没搁旁的,连香菜叶子跟绿葱花都不放,吴少爷抽出一双筷子,搁在沸茶汤里泡了泡,抬起来要吃,开口道:“我说提亲,不是诳你。”
挟了满满一筷子的粉条,提起来晾一晾:“抓独眼儿是为着我是兵,他是贼,我最恨那些个虚招子,你不答应便不答应,我再没二话。”
说的宁姐儿面红耳赤,他若是真挟恩图报,定要泼他一身洗碗水,可受了伤,还巴巴赶过来,开口又是这一句,她咬咬牙,真不同他来虚的:“我进过水匪窝,也没嫁妆,还有守两年孝。”
这一桩桩他是能应,吴家人难道能应,宁姐儿也不站着,拉开长凳子坐到他对面,两个人隔着一点烛光,眼睛对着眼睛,她虽叫那烛火烧得面颊通红,却半点不肯示弱:“我再不肯不明不白的嫁人。”
吴少爷放下筷子:“好!”说着抬手解起了纱布,宁姐儿叠在腿上的手紧紧交握,指甲嵌进肉里,掐出一排白印子。
他半只眼睛不能睁,却把脸贴过来,为着怕牵动伤口,压低了声儿,嗡声嗡气的道:“看了这个还不怕,不拘别个说甚,八人大轿抬你进门。”
宁姐儿倒抽一口气,灯火下伤口更是突兀,眼睛落在那骇人伤处,想是叫刀尖挑过去,皮都掀了起来,叫大夫把整块皮给缝上了,她两只手捏得死紧,咬着唇儿克着身子不打颤,定定坐着,一动不动。
吴少爷这回扯着伤也笑了,一只眼睛弯起来:“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抬手吃那鸭汤粉条,吸溜着吃个精光,挎上刀,背身出门,脸上的伤也不裹,宁姐儿呆坐了半晌,立起来追出去,他已经过了桥,,那头有人接他。
两个人对面遥遥看上一眼,吴少爷先转了身,顺着同福里东巷一路往前去了。
☆、第180章 救猫崽大白护幼写大字茂哥吃饼
冬至自来是大节;家家户户都要祭祖宗;皇帝要大礼斋宫;往下挨着大家便大办,小户便小办;出城的路叫堵得水泄不通,俱是那往寺庙里头烧香拜地。
王家今岁才有过丧事;更得像样操办起来;今年又比旧岁冷得早,冬至前三日便雨雪不断;雪粒子夹在雨里,还没落到地上就化开来;整个金陵城似罩了层浓云;连日头都不见。
官学私塾都放假;石家的女学也停了课,余先生告假回了家,到得明岁开年才再来开馆,这样的天气连街上的铺子都零零落落不开门。
王家院子里铺了白沙路,后头的花园子也关了门不叫人进去,一家子窝在暖阁里头,三个碳盆一起烧,便这样,茂哥儿还嚷着手冷,偷懒不肯写字,叫秀娘拉了小手过来抽了一板子。
茂哥儿抽哒哒抖着肩,一面哭一面拿起笔来,泪珠滑到鼻子尖,他伸舌头一勾舔了去,怕眼泪糊了墨渍,又得重写一张。
秀娘坐在窗前看见绷了脸忍笑,小人家最会看脸色,听见她笑,这规矩便作不成了,她忍得,蓉姐儿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还拿手指点点弟弟:“像只小狗儿。”
茂哥儿知道姐姐羞他,犟了脸不肯抬头去看,写了几个字,听见那边响动不断,按捺不住,悄悄抬眼斜了看过去,作贼似的偷瞄,叫蓉姐儿抓个正着,还不戳穿他,抬手刮刮面颊,茂哥儿羞起来,噘了嘴儿又低头去写字。
家祭忙的秀娘腰疼,好容易过完了,靠在大迎枕上头,叫金缕给她揉腰,这个冬至过得热闹,拜祖宗祭先人,人人都要换过新人,便是家里的下人都能换新裳,还分了赤豆糯米、葱煎豆腐回去,一人一坛子冬酿桂花酒。
屋子里烧得暖烘烘的,蓉姐儿靠着枕头,扎上两针犯起困来,这却是做给孙兰娘肚皮里头的娃儿的,还不知道男女,先给做个红兜兜。
王四郎下了她的脸,秀娘便给她找补回来,她自家动手做了一半儿,赶着腰疼不能动,便叫蓉姐儿帮手做,还有小衣裳小鞋子:“你如今不做,往后也要做。”看见她又偷懒儿瞪她一眼:“你要嫁的那家子却不似咱们这般单门独户,总要跟妯娌交际,做这些不图东西,图个意思。”
“咱家还不烦呢?”蓉姐儿脆生生一句,叫秀娘生生叹一口气,梅娘怕是要合离,王四郎记着王老爷临终说的话,想把她们母亲两个接过来。
这可不比她没出嫁时住在家里,想着便头疼起来,手撑住额头,泛起倦意来,蓉姐儿知道惹了娘烦心,抿抿嘴儿:“兰针,去把那炉子上温着的燕窝拿来娘吃。”
茂哥儿听见吃的抬了头,蓉姐儿点点他:“快写,写好了,有肉松饼吃。”这是她想出来的新法子,原是配粥配馒头吃的,她看着茂哥儿把馒头掰开来满满往里放,便想着做成馒头,后来又试着做饼。
把酥油肉松跟去了壳的芸豆泥拌在一处当馅儿,跟做月饼似的裹在面饼子里,两面烘得金黄,皮儿薄馅儿足,一咬一口肉。茂哥儿最爱吃,灶下做得了,他还要挑捡,最爱是鸽肉松饼,一听有这个,板了脸儿直起腰,端正正坐着写字。
待他一张大字写完了,“蹬蹬蹬”小跑着过来,踩着踏脚张开手,撒了娇要蓉姐儿抱他上去,自家踢掉鞋子,把脚往大迎枕头下边一塞:“吃饼吃饼。”
是到他吃午点心的时候了,兰针拎了食盒掀开帘子进来,走到床桌前,开了盒盖儿拿饼出来,小丫头子绞了热巾帕给茂哥儿擦嘴。
“怪了,大白像是叼了只老鼠过来。”兰针把碟子摆在桌上,满屋子热香气,豆绿瓷碟子里头还摆了两个芝麻团子,俱是热的,茂哥儿伸手就要抓,叫蓉姐拉住:“烫呢。”转头才要问,就见大白晃着进了门。
大白自在泺水打过鱼,便爱叼些古怪东西回来,一夏天带回来的蝉蜕能装满一匣子,每回从园子里出来,白毛上都沾着红浆果的汁儿,细绒花儿竹叶碎,还去捞池子里的鱼,池子外头的栏杆边,还有吃了一半的鱼骨头。
可它从不咬老鼠,王家厨下还专养了猫捉鼠,大白从不去那猫的地盘,这回竟叼了活物回来,它三两下跳上榻上了床,把那白乎乎的一团东西搁到褥子上,拿头去蹭蓉姐儿,沾了她一身水汽。
秀娘皱了眉头:“这湿哒哒的,怎好上床来,赶紧把它赶下去。”大白是蓉姐儿的爱宠,哪个丫头敢去赶它,俱都不动,蓉姐儿噘了嘴儿,伸手给大白挠痒痒,低头看那褥子上边白白一团。
茂哥儿又怕又想看,身子往后缩,缩到秀娘怀里边,两只手捂住眼睛,从那眼缝里头往外瞅,嘴里还叫:“姐姐!”生怕蓉姐儿叫那东西咬一口。
蓉姐儿低头看,大白用脑袋把那东西顶过来,翻过来一瞧,竟是只小猫崽子,通身白毛,背上有一块黄斑,蓉姐儿捧起来挥手叫甘露拿软巾子过来:“娘!大白叼回来只猫崽子。”
茂哥儿这下不怕了,大白扭身跳下去,到毯子上甩掉一身水,窝在碳盆边上,舔着爪子伏下来眯起眼儿,蓉姐儿绣活也不做了,趿了毛鞋子把那小东西捧起来,这样小也不知养不养得活,蓉姐儿急声叫厨下盛米汤来。
猫儿才刚刚会睁眼,叫声颤巍巍的,细细弱弱,茂哥儿点心也不吃了,急的跳着脚看,还不敢往前凑,立开一步,伸长了脖子,拿手指头碰一碰,又摆手:“姐姐,它能活么?”
米汤是盛来了,可它根本不会吃,还是玉穗儿想的法子:“不若拿麦竿儿喂它,那东西是空的。”市井人家买碗甘草雪水,里头便插着这个,不叫人吃急的牙疼。
这时候到哪儿去寻,只往园子里抓了把当中空心的草,一点点米汤喂给它吃,小猫儿怕是叫猫妈妈给扔掉的,蓉姐儿一面喂它一面叫大白:“大白,这你的宝宝么?”
大白呜哩一声不答应,怕是它从哪个草窝里头扒出来的,只剩一口气儿了,猫儿吃饱了,蓉姐儿把它摆到大白身边,大白抬抬眼睛,提起一只爪子,把小猫崽藏在长毛下边。
蓉姐儿直咂舌头,原来小白都不见它让着,这么只猫儿崽子它倒护起来了,蹲身捏它爪子上的肉垫:“大白,你是不是在外边成了亲?”
秀娘由着两个儿女闹,听见这句笑一声:“又混说起来,它这么精怪,真个成了亲,怕不是把一家子都带回来了。”
大白动动耳朵,喵呜一声,拿舌头去舔小猫,茂哥儿蹲了身子,抱着膝盖看它们,笑眯眯一抬头:“姐姐,它叫什么呀?”
蓉姐儿看它这么细伶伶的,也不知养不养得活,沉吟道:“叫它肉松饼吧,你不是喜欢那个
么。”白里头一块黄,倒真个似面皮里裹了肉松馅儿。
茂哥儿伸手戳一戳,那小猫儿一动,他又缩回了手:“它吃不吃肉松饼?”说着跑到桌前,拿了一块,掰开来,两只手指头捏了肉松送到小猫嘴边。
大白一伸头全抢来吃了,抱了半块饼嚼得香,茂哥儿急道:“不是给你吃!”一屋子丫头都笑,看着他跳脚,正闹呢,丫头过来回:“太太,陈家哥儿姐儿带了礼来拜访。”
吴少爷说话算话,果然请了媒人上门,吴夫人依了儿子,知道儿子出去了,把跟在身边叫到堂前狠骂一通,长随吱唔着把事儿说了:“少爷说,要看那姐儿怕不怕。”
吴夫人一听这句便怔住了,眼圈一红又淌下泪来,心头一软叹了气:“罢了,去寻个媒人婆来,咱们加紧,把这事儿定了。”
那头还有两年不到的孝要守,先把事儿定下来,两年里头帮着手,娘家立起来,结亲也能好看些,媒人婆得了话,带了礼上门去,这回却是俞氏出的面,便是宁姐儿再能干,也不能自己作主订亲事。
俞氏平日里糊涂,到儿女事上却精明起来,问明了是常来吃面的那位,先点头肯了,再看送来的礼也衬头,听见说要隔两年,还诧异起来,宁姐儿送茶进去,只低低一声:“娘,有孝呢。”
俞氏还当是吴家有孝,点了头,把宁姐儿的庚帖子拿出来,兄妹两个挨在一处,两张红纸,俞氏才搬出王家,便寻人写得了。
媒人婆自然是满口好话,吴少爷受伤合离之事一字不提,宁姐儿也只作不知,交了帖子出去,事儿定了一半,安哥儿回来听说了,急赤白脸的要去讨回来,才走到门边,叫宁姐儿一口喝住了:“哥,我自家点头的。”
安哥儿结结巴巴:“妹子,那个不能嫁,他是帮了咱,也没把你赔进去的道理。”扭头就要出门寻媒人婆去,百户又怎的,便是千户,也不能把妹妹嫁进去吃那个苦头,家里有妾不说,名声还这样坏,谁知道他长不长性。
如今是爱她颜色好,再过两年呢,花娘却不会老,满目秦淮河,夜夜是新娘,捧在手掌心上的妹妹嫁了这样人,哪里还能有个好。
宁姐儿也不说旁的:“那哪一家好?郑家?”她头一回提起来,安哥儿一怔,停脚转身:“你知道了?”
郑家那个儿子翻年便十七了,那家子见陈家败落了,转眼就聘了另一个,还同宁姐儿一处读过女学,算是手帕交,他离开泺水来金陵时,郑家正吹吹打打的迎新人呢。
宁姐儿咬住唇儿,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可想想也没什么不知道的,他以诚待我,我就以诚待他,除开他,哪个知道我清清白白,便是寻人嫁了,这事儿也是一根刺,哥哥到哪儿再寻一个知道这事,还不在意的人出来。”
“他,他不是个良人。”安哥儿说完这句,长叹一声。
“哪个是良人,性子野就给他收心,脾气不好,就两下里磨,总有软的一日。”说着垂了头:“今儿来的礼就十六色,还有那一家能这样舍脸把我讨回去?”
有了吴家做亲家,往后安哥儿的婚事也更好些,原上门提亲的那些,最好的也不过是豆腐铺子的女儿,宁姐儿自家肯委屈,也断不能叫哥哥委屈了。
安哥儿垂头在井台边坐下,抓着脑袋跌脚:“是我没用处,委屈了你。”
“嫁给他,我不委屈。”宁姐儿拉了哥哥起来:“赶紧着,我给哥哥做身新衣,冬至的时候跟爹把这事说了,再去王家拜节。”
王四郎秀娘都没得着信儿,蓉姐儿自然也不知道,秀娘同安哥儿说话,蓉姐把宁姐儿拉到屋里,握了她的手:“我同你说,吴家看上你了,你可千万不能应。”
这事儿她早就想告诉宁姐儿了,想着叫玉穗儿带信去,到底不敢白纸黑字的写,又怕叫人传话她脸上不好看,这才等到如今。
宁姐儿垂了头,身上穿着蓝袄子,两边手腕带着银镯,低了头,两只手紧一紧:“我已是答应了。”蓉姐儿倒抽一口气,瞪圆了眼儿看着她:“你,你怎么这么糊涂!”
☆、第181章 匪案结归还家产见夫婿终问春情
蓉姐儿想的比安哥儿不同,女儿家计较的;却是他家里有个妾;肚皮里头还有娃儿;眼看着就要生了;秀娘还备下了采生礼,因着是送妾生子女,头痛了好些时候。
虽是妾生的,却是吴少爷头一个孩子;吴老爷吴夫人头一个孙辈,不论是生了儿子还是女儿;这份礼怎么也不能薄。
女儿儿子各样都备了一份;还有后头的洗三满月周岁;都得看着吴夫人的脸色来,宁姐儿在这时候同吴少爷定亲,若是头生的是个儿子,她进门那孩子都已经两岁了。
蓉姐儿说了这一句,就看见宁姐低了头不言语,房里的丫头都退出去,甘露守在帘子外头,几个丫头预备点心茶水,互相看一眼,只作没听见。
蓉姐儿挨着她身边坐,伸手搂住她:“你同我说,是不是他强你的?”仗势逼人,陈家家境艰难,宁姐儿为着母亲哥哥应下了也说不准。
“我有甚个好让人逼迫的地方?”宁姐儿听见这句笑起来:“是我自个愿意的,我们往后就是妯娌了,你不高兴?”
蓉姐儿嚅嚅的开不了口,她还记得柳氏呢,软团团的人,说话都怕惊了人,她匆忙忙合离回家,这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着了。
宁姐儿一眼瞧出她有话说,握了她的手:“还有甚不能说的,我便是要清清楚楚的嫁进去才好,你有话便说。”
蓉姐儿这才开了口:“他前头有一个,你就不在意?”睨了宁姐儿的神色,见她还是笑的安然,跟蹦豆子似的把话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