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屠户收猪去了,诚哥儿正在家里磨刀,徐娘子在半路撒开信哥儿叫他自个儿玩去,自家跑回家,把门一阖,点着儿子的鼻子:“你老实说,到底看上了哪家姐儿,是不是你干妹妹?”
不等这个愣头青的儿子开口,噼噼啪啪往外吐:“你也不看看咱们家,那是个什么姐儿,若不是王家厚道念着情,咱们还能登得门去?她还是定了亲的,你肖想她,我就立时给你去定了严家姐儿,下月就过门!”
诚哥儿猛得立起来,高壮壮的人在亲娘跟前低了头:“我没看上她。”
徐娘子一听怔住了,忽的明白过来:“不是她……你看中纪家姐儿啦?”
诚哥儿脸红起为,闷声不吭,过得会子又坐下来磨刀,半晌才说:“嗯,可她瞧不上我,怕我呢。”他今天送猪肝去了,连纪家的门都没能进,站在站边拍了门,萝姐儿出来应。
他高壮厚实,站在门边挡住大半太阳光,萝姐儿猛得见着个黑影子,捂着心口差点儿叫出来,诚哥儿赶紧往后退:“我是徐家肉铺的,你定的猪肝,我给送来。”他等了整整一个早市,脖子都抻长了,就是没见着萝姐儿来,这才收拾了,一路打听着送到她家来。
见着光,她这才缓过来,晓得自个儿失礼赶紧赔不是,软步行过来:“对不住你,我眼花,没瞧见是你。”她只当是纪二郎回来了,他差一点就骗得亲娘点头,萝姐儿半步也不敢离开,守着桂娘,连菜都是托邻居买回来的,早就忘了还有猪肝,心里觉得对不住他,请诚哥儿进门喝口茶。
诚哥儿却瞧见她腿都在打哆嗦,人也缩肩弓背的,连看都不敢看他,他闷了头把猪肝塞过去,转身就走了,萝姐儿在后头唤他,他起初心里一喜,转了头看见她半个身子藏在门里,细声细气的问:“这对子猪肝儿多少钱?”
诚哥儿闷了声:“按月结就成。”一路走一路难受,杀猪可不就是一膀子力气,讲究个快狠准的,哪晓得会吓着她,诚哥儿甩了胳膊,上头这胀鼓鼓的肉总是藏不住,倒有些丧气。
他这个年纪,生得又是膀大腰圆的,正是招那三姑六婆待见的时候,往常纪家少有外男来,拉住他问一通,诚哥儿平日讷言,这会儿却甜口起来,也不须他着意去问,那些个妇人自家嚼起舌头来。
诚哥儿一听气得面皮紫涨,这么细条条的人儿,平日里看见连气都不敢呵一口的,竟叫她亲爹拿碗砸,那长舌的还道:“为着护她娘,连剪子都横在身前了,叫她爹打落出来,真是个作孽的,那个黑心的寡妇,死了阎王也要把她锯半边。”
诚哥儿不听这些个,这颗心许就放下了,这一听更是牵挂住了,再没一刻搁得下,想着她这么怯生生的样子,却有胆子护着她娘,又知道她自个儿打络子挣药费,心里想着帮她,又不晓得怎么开口,听见徐娘子问了,道:“娘,你帮我聘了她罢。”
☆、第154章 议桂娘四郎出头问萝姐徐娘拒婚
王四郎一家来;连热茶也不及吃,解开衣裳拿了蒲扇扇风;今岁天热的比过去早;春日里雨水浓厚,把茶山上的泥都打落下来,他自江州盘完货;就亲去茶山盯着雇工挖沟。
这原是去岁冬天就该干的;着了杏娘男人监工理事,这回可好,沟只挖得一半儿,雨水汇集起把下面肥壮的茶株冲的根都松了。
他气的一通大骂;可骂顶什么用;人是他自个儿招来的;算盘不能时时呆在泺水,原是想着自家人来监工总要尽心,哪知道偏是自家人惹了麻烦出来。
他这个脾气立时就叫妹夫卷了铺盖滚蛋,陈大郎怔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灰溜溜的打包了东西,趁着天黑人少回了泮水去。
王四郎也不放心别个,一个场子总要有个信得过的人办事,哪个管事的不捞油水,捞便捞着些,便宜了别个,还不如便宜自家人,可事儿却要办成,里头虚报些价目他也就睁只眼儿闭只眼了。
“蠢货蠢货,给老子提鞋都不配。”一气儿倒进一盅儿凉水进肚,那气还是没消下来,真倒要用起人来,家里挨得上的一个个数过来,能当半个人用的都没有,这些个姐夫妹夫,加起来抵不上半个算盘能干,还不如算盘忠心。
他在这头敲桌子,茂哥儿在地上抱了发抖的小狗就了门,捂了小狗毛绒绒的耳朵:“不怕不怕,爹爹不打人。”想想又加了一句:“也不打狗。”
茂哥儿一站起来就有丫头跟着,王四郎看见儿子火气消了大半,眉头又松了,脸盘也笑开了,张了手道:“儿子!过来!”
茂哥儿从来不怕他,秀娘还冲他唬脸,王四郎在家的时候便少,见了儿子大半是哄,从没冲他发作过,茂哥儿颠颠的跑过去,张了手抱住他的腿:“爹!”
王四郎一把抱起了茂哥儿,把他顶在脖子里,茂哥儿两只手紧紧揪住他的头发,小脸板得死紧,整个身子紧紧贴着王四的脑袋,两只手揪了头发还不够,又伸着去抱他的头。
秀娘心疼的不行,赶紧扯着丈夫把儿子放下来:“看把他吓的,赶紧放下来。”王四郎却不允:“就是怕才要叫他多看看,来,儿子,跟爹出门去。”
说着竟一径儿把他扛了出去,茂哥儿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等上了大街,听见动静才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王四郎本就魁梧,茂哥儿叫他架在脖子上头,隔得这么高,连墙上偷躲睡觉的花猫儿动尾巴都能瞧得见,大树枝丫上的燕子窝也从没离得这么近。
站在桥上往来的渔船,挑着摊子的货郎,都在他脚底下过去,茂哥儿乐起来,咯咯笑,揪一下王四郎的头发:“爹,看!”他瞧见卖酪的挂的幡,馋了。
王四郎这还是头一回带儿子,吃了酪,买了冰糖葫芦,一手捏着面人儿一手挂着糖葫芦,天热了,那麦芽软软的裹在红果上,茂哥儿咬一口,粘了牙,甜头不断去顶,刮下来一嚼又沾到牙上,一颗红果吃了三条街。
等回了家,茂哥儿比划着告诉秀娘,去了很多很多地方,石板桥那头原是不一样的天地,热热闹闹一条街都是铺子,人跟人并着肩挤着腿没处下脚,他还跟另一个叫爹扛在肩上男娃娃打了照面儿,茂哥儿扬着小下巴:“我高!”说着抬手比过头顶,晃晃脑袋:“他矮。”差点儿把手掌比到鞋面上。
“还怕不怕了?”王四郎到底不似过去壮实,一把子力气还在,扛了儿子走了三条街,还是吃力,身上的衣裳叫薄汗浸透了,秀娘赶紧给他绞热毛巾抹身子。
茂哥儿坐着看他擦身,站起来走过去摸他的手上的肌肉,咧着牙:“再来!”
“爹没力道了,明儿再带你出去。”王四郎灌了一壶茶,反手动动肩膀:“老了老了,这才动几下胳膊就酸了。”他才说完,茂哥儿就举着拳头给他捶了几下,看着人小骨头软,拳头却有力。
王四郎挨了几下儿子的拳头美的合不拢口,茂哥儿扒在他身上往前看他:“不酸了罢。”秀娘算帐时候长了,也常说脖子酸手酸,杏叶便是这么给她捏肩捶背的,这会儿有样学样,王四郎心里受用,抱住儿子亲一口:“爹是给你做牛做马呀。”
哄完了儿子,他说起正事来:“你备些东西,咱们给爹做寿。”王老爷的生辰许多年都不曾过了,这回却是想着要大操大办。
秀娘一奇问道:“爹怎么想起这茬来。”便是在金陵的生辰,他连席面也不肯要,只煮了面就算过了寿,还说甚个老人家不作寿,作寿就是要叫天来收。
王四郎叹一口气:“老头子神神鬼鬼的,怕是心里有些想头不便说出来。”王老爷是觉着自个儿寿数到了,这才又要回乡,又是要作寿的。
他一回来朱氏就譬如重长了主心骨,实则家里桩桩事都办好了,可没有男人发话,女儿便嫁不得,桃姐儿安排在六月初三出嫁,王老爷是七月十八生日,作过这个寿,他就回王家塘去了。
朱氏原当他是说笑,知道是真的气的差点仰倒,她哪里肯回乡下去,却叫王老爷一句话堵了路:“你爱跟便跟着,不跟便罢了。”
年轻的时候一头火热,只瞧见她怎么好,等老了再回头一看,除了雪娘,他一个都对不住,闹成这样,却又怪谁,自作孽,苦了几个女儿。
朱氏又是哭又是求,王老爷还坐在摇椅中不动,半晌等她哭得干哑了喉咙才掀掀眼皮:“我去给她守坟,你也去烧香点灯罢,等去了阴司也好饶你些罪过。”
秀娘听了心里打了个结,这却有赎罪的意思在,再想到临回泺水前王老爷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往后多多担待,当时不曾多想,如今细品起来莫不是托孤?
可这些个姑子都有丈夫有子女,再托也托不到她身上来,王老爷还特特提了蓉姐儿:“万贯家私都是茂哥儿的,却也不能委屈了她,她是跟了你们苦过来的,我手上那些个,也不必再分给茂哥儿,俱都给了妞妞罢。”
说的秀娘便笑:“爹且宽了心,哪里还能亏待了她,看看这娇惯的样子,我便只有这一个女儿,四郎亏了她,我也不依的。”
王老爷阖阖眼儿,点了头,身上盖了毛料毯子,嘴里含混的说了一句:“你娘,原也是这么想的。”那时候秀娘只当说的是潘氏,如今再看,说的却是前头的婆婆了。
这么些个女儿里,槿娘杏娘拿捏住了丈夫,又震得住婆婆,算是过得好些,桂娘梅娘两个的日子却是半斤对八两。
梅姐儿好容易又怀上一个,分了家日子好过了些,婆婆跟着万大郎,王四郎又拿了本钱出来给万二郎开油铺子。
不意才太平的过了一月,万大郎就求上了门,说是走街的活计干不动了,想在他铺子里头搭把手,这一搭分成的两家又变回一家,梅娘忍让不说,万婆子也跟着上了门,说要侍候怀孕的儿媳妇,把买菜的活计揽了过来。
买一只鸡要分走半只,买一刀肉要切走半刀,万二郎还觉得老婆小气:“便是全给了又怎的,你手头又不是没钱。”
一家门打了吃她喝她的主意,只万婆子还看在她怀了身子给她留口热的,可谁知道,梅娘把孩子生在了大年三十这一天,生的还是个女儿!
万婆子自她生了女儿再没上过门,万家大嫂倒是带了东西来瞧她,一段腊肉半篮子鸡蛋,还当自个儿送了大礼,嘴里也没甚好话:“这可怎么好,是个男娃儿倒罢了,生个女儿还在年三十,且不是个讨债鬼上门罢。”
偏姐姐里头,只有桂娘来帮衬着她,胡乱做了二十来日的月子,连月子都没做满,万婆子就在外头骂她懒怠,连自家男人的衣裳也不肯洗。
她挣扎着起来,寒冬腊月吹了风打水洗衣,骨头冻得打颤,眼睛也吹花了,还着了风,奶水也喂不成,只托了邻居家里有娃儿的妇人奶着女儿,到如今半岁大了,连个正经的名儿都没有。
过成了这样,偏一个两个都不肯合离,秀娘晓得桂娘是怕合离了萝姐儿说亲难,没她这个亲娘在,纪二郎哪里会把女儿成亲当回事,指不定怎么糟蹋,死撑着一口气,只想等着萝姐儿出嫁,可萝姐儿偏偏是打定了主意不嫁的,她不嫁,桂娘死也绝不合离。
可梅娘又是为着哪一个?她的女儿生下来,万二郎便不曾抱过,万家几个全只当没这个娃娃,连娃娃病了,万婆子都说:“赶紧叫天收她走,别再讨债催上门。”
还是梅娘求了邻居请了大夫过来才给瞧好了,万婆子便又说这个女孩儿命硬的很,将来要克了万家一家门的。
只把这个还在蜡烛包里的女娃当作洪水猛兽,梅娘这时候要合离,恐怕不是她不肯,是万家不肯,那油铺子,可还在梅娘名下,算是她的嫁妆的,谁都要不走,没把日子过成财神娘娘,却把自个儿当了犟地的牛,一家的嚼口从她身上去,还要任人拿了鞭子抽。
王四郎连提都不想提这个妹妹,倒是三姐肯帮着出头,冷笑一声:“且等着罢,谁知道儿子是不是他的,寡妇裙带松,说不得就是姓赵姓钱的,轮不着姓纪。”
这便是要为着桂娘出头的意思了,秀娘叹一声:“她也不易,为着萝姐儿,那一个也进不得门。”王四郎伸直了腿儿:“我省得,若安份了,儿子抱回来养便养着,若不安份,叫知道我的手段。”
秀娘捂了心口:“可不兴做那伤天理的事儿,你还待怎的?”
王四郎“哧”笑一声:“哪儿就伤天害理了,寡妇怀孕,你晓得是哪一个的,满泺水我好给她寻出十七八个相好了,纪二郎要认子,也得看那十七八个爹肯不肯呢。”
这事儿倒是说不清,秀娘要笑又忍住了:“只盼着他以后收了心罢,男人犯混,吃苦受罪的,可不是女人。”说着又想起梅姐儿来,蹙蹙眉头,小姑子好歹跟了她几年,是她瞧着长成的,可看她那个扶不起来的样子,秀娘又气不打一处来,她自家也是好性儿的人,可好性不是怯弱,小事不计较,大事却得立住了,万家一家爬到她头上屙屎拉尿,她还只知退让,哪里像个当娘的人。
桂娘却又不同,萝姐儿眼看着要说亲,她便是为了女儿也要把事瞒住,哪里知道丈夫禽兽也似,半点不顾颜面,不是没有媒人上门提亲,可那家风正的人家怎么肯娶萝姐儿进门。
衙后街也有个媒婆,有人央她帮着说合,上门的不是寡妇儿子讨媳妇,便是那磨剪刀的,卖秋油的,俱都是过不下去了,贪图那一封嫁妆才上得门来。
桂娘使了银子使了布,叫媒人婆留意那些个坐馆教书的,家里有小产业的,不说开门几间到底几屋,总要用三间屋,便是这样的人家,竟一个也无。
徐娘子自儿子说了那话,思想着可不能寻惯常熟识的媒人婆打听,拎了一条猪舌,又拿草绳儿串了两斤肉往衙后街去了,那媒人一见徐娘子就晓得生意上门,她吃得这碗饭,这条街上有个风吹草动哪有不知道的。
给徐娘子点了一盏茶来,舀了一勺子芝麻,又泡上两个核桃,端了递过去,脸上堆了团团的笑意,手里又给她桂圆瓜子摆了个茶碟端出来:“徐家娘子,一向少见,今儿是吹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诚哥儿可是个吃香的,家里开猪肉铺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家道殷实,又有屋又有铺,算一算头上顶着十间屋,模样生的又不坏,一膀子好力气,作女儿的嫌弃他杀猪,当娘的还要附了耳朵过去:“傻闺女,往后你才晓得有力气的好。”
当娘的看着这样的女婿都流口水,若不是诚哥儿生了这个愣性子,哪里能拖到如今,早七早八就定了人,他要挨着人过,那大姑娘小媳妇俱都红脸。
媒人婆见着徐娘子譬如捡了金元宝,若是对家是诚哥儿,还有哪一家的亲事作不得,摆上果碟儿就笑:“叫我猜一猜,怕是无事不登门,为着儿子来的罢。”媒婆心里一本帐,既是来寻她,怕是这桩婚就要落在衙后街了。
这一条街俱是小吏,徐家哥儿要结亲,两边也算是衬头,正笑得花眉笑眼,徐家娘子问了一句:“我来问问,那纪家的姐儿人品如何。”
媒人婆那张脸跟就拉帘子似的拉了下来,她尴尬笑一笑,推了茶过去,徐娘子急了:“这有甚说不得,可是这姑娘结了亲?”
媒人婆眼睛往那一只猪舌头上瞧了瞧,叹一口气:“哪家敢跟他家里结亲,徐娘子也是街上走动的,怎的他家的事儿,通一字不知?”
抓了把瓜子把纪家的事儿全说了:“这么些年也不曾见这过浑成这样的男人了,外头生了个,抱回来便是了,你且不知道那桂娘好性儿,哪有个不依的。凭着我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