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不凭阵图,违背皇帝命令的倒可以不打败仗。道理是临机应变,适应客观实际情况。著例如九七九年满城之战,李继隆、赵延进、崔翰等奉命按阵图分为八阵。军行到满城,和辽军骑兵遭遇,赵延进登高瞭望,敌骑东西两路挺进,连成一片,不见边际。情况已经危急了,崔翰等还在按图布阵,每阵相去百步,把兵力分散了,士卒疑惧,略无斗志。赵延进、李继隆便主张改变阵势,把原来〃星布〃的兵力,集中为两阵,前后呼应。崔翰还怕违背节制,万一打败仗,责任更大。赵延进、李继隆拍胸膛保证,如打败仗,由他两人负责。才改变阵势,兵力集中了,士卒忻喜,三战大破敌军。这里应该特别指出,赵延进的老婆是宋太宗尹皇后的妹子,李继隆则是宋太宗李皇后的兄弟,两人都是皇帝亲戚,所以敢于改变阵图,转败为胜。
另一例子是一○○一年威虏军之战。镇、定、高阳关三路都部署王显奉诏于近边布阵和应援北平控扼之路。但辽军并没有根据宋真宗的〃作战部署〃行事,这年十月入侵,前锋挺进,突过威虏军,王显只好就地迎击。刚好连日大雨,辽军的弓以皮为弦,雨久潮湿,不堪使用,王显乘之大破敌军。虽然打了胜仗,还是忧悸不堪,以违背诏命,自请处分。宋真宗亲自回信慰问,事情才算结束。
第46节:阵图和宋辽战争(4)
前方将帅只有机械地执行皇帝所发阵图的责任,在不符合实际客观情况下,也无权临机应变,以致造成屡战屡败,丧师辱国的局面,当时的文臣武将是很深切了解这一点的,多次提出反对意见,要求不要再发阵图,给前方统帅以机动作战的权力。例如九八九年知制诰田锡上疏说:〃今之御戎,无先于选将帅,既得将帅,请委任责成,不必降以阵图,不须授之方略,自然因机设变,观衅制宜,无不成功,无不破敌矣。……况今委任将帅,而每事欲从中降诏,授以方略,或赐以阵图,依从则有未合宜,专断则是违上旨,以此制胜,未见其长〃。
九九九年,京西转运副使朱台符上疏说:〃夫将帅者王之爪牙,登坛授钺,出门推毂,阃外之事,将军裁之,所以克敌而制胜也。近代动相牵制,不许便宜。兵以奇胜,而节制以阵图,事惟变适,而指踪以宣命,勇敢无所奋,知谋无所施,是以动而奔北也〃。
一○四○年三司使晏殊力请罢内臣监军,不以阵图授诸将,使得应敌为攻守。
同时王德用守定州,也向宋仁宗指出真宗时的失策:〃咸平景德(时)边兵二十余万,皆屯定武,不能分扼要害,故敌得轶境,径犯澶渊。且当时以阵图赐诸将,人皆谨守,不敢自为方略,缓急不相援,多至于败。今愿无赐阵图,第择诸将,使应变出奇,自立异功,则无不济〃。
话都说得很透彻,但是,都被置之不理,像耳边风一样。其道理也很简单,一句话就是统治者对爪牙的不信任。最好的证据是以下一个例子。九九二年盐铁使李惟清建议慎擢将帅,以有威名者俾安边塞,庶节费用。宋太宗对他说私话:〃选用将帅,亦须深体今之几宜。……今纵得人,未可便如古委之。此乃机事,卿所未知也〃。
由此看来,即使将帅得人,也不能像古代那样授权给他们,而必须由皇帝亲自节制,阵图是节制诸将的主要手段,是非要不可的。
王安石和宋神宗曾经几次讨论宋太宗以来的阵图问题,并且比较了宋太祖太宗兄弟两人的御将之道,说得十分清楚。一次是在一○七二年八月:
神宗论太宗时用兵,多作大小卷(阵图)付将帅,御其进退,不如太祖。
王安石曰:太祖知将帅情状,故能得其心力。如言郭进反,乃以其人送郭进,此知郭进非反也,故如此。所以如进者皆得自竭也。其后郭进乃为奸人所摧,至自杀。杨业亦为奸人所陷,不得其死。将帅尽力者乃如此,则谁肯为朝廷尽力?此王师所以不复振,非特中御之失而已。
神宗曰:祖宗时从中御将,盖以五代时士卒或外附,故惩其事而从中御。
王安石曰:太祖能使人不敢侮,故人为用,人为用,故虽不中御,而将帅奉令承教无违者,此所以征则强,守则固也。
第47节:阵图和宋辽战争(5)
指出从中御将,颁赐阵图是惩五代之事,是怕士卒叛变,怕将帅割据,指出宋太祖虽不中御,而将帅奉令惟谨。反面的话也就是宋太宗和他以下的统治者,不能使人不敢侮,因之也就越发不放心,只好从中御将,自负胜败之责了。
另一次讨论在第二年十一月:
宋神宗问先朝何以有澶渊之事。
安石曰:太宗为傅潜奏防秋在近,亦未知兵将所在,诏付两卷文字云,兵数尽在其中,候贼如此,即开某卷,如彼,即开某卷。若御将如此,即惟傅潜王超乃肯为将。稍有才略,必不肯于此时为将,坐待败衄也。但任将一事如此,便无以胜敌。
连兵将所在、兵数多少也不知道的前方统帅,只凭皇帝所发阵图作战。这样的统帅,这样的御将之道,要打胜仗是绝对不可能的。这是宋辽战争中宋所以屡战屡败,不能收复幽燕的原因之一。这也是宋代著名将帅如广大人民所熟知的杨业,所以遭忌故死,狄青做了枢密使以后,被人散布谣言去职忧死的原因。因为这些人都不像傅潜、王超那样,而是有才略、有决断、有经验、有担当的。同时,这一事实也反映了宋代统治阶级内部的深刻矛盾。
(原载一九五九年四月七日《新建设》第四期,后收入《灯下集》)
第48节:度牒
度?牒
《水浒传》第四回写鲁达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以后,从渭州(今甘肃平凉)逃到代州雁门县(今山西雁门),因为官府画影图形,到处张贴榜文,缉捕很急,只好在五台山出家当了和尚,起个法名叫鲁智深。从此,寺院里多了一个和尚,在俗世却少一个犯罪逃亡的军官,打死镇关西这一案子由于无处追查,便此了结。
在鲁达出家之前,赵员外对他说,〃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照常理说,度牒是出家人的身份证,应该由替他剃度的寺院填给,怎么鲁达在没有出家之前,赵员外的家里就买了一道度牒呢?而且度牒既是出家人的身份证,又怎么可以买卖呢?卖主又是谁呢?
原来在宋朝,度牒是可以买卖的,卖主是宋朝中央政府。公元一○六七年宋朝政府开始出卖度牒,一直卖到宋亡。在这两百年中,卖度牒所得的钱在政府收入中占有重要地位。一道度牒的价格因时因地不等,如宋神宗时官价每道卖钱一百三十千,但在夔州路则卖到三百千,广西路则卖到六百五十千。
当时中原一带米价每斗不过七、八十文至一百文。 每道度牒折合米约在一百三、四十石以上。南宋时每道度牒卖钱一百二十贯至八百贯或折米一百五十石至三百石。
度牒这样贵,什么人才能买得起?当然只有财主赵员外那样的人了。
买了度牒,只能出家当和尚,当道士,有什么好处?花这么多钱出家,说明当时的老百姓,以至部分地主,不如当和尚、道士好。
老百姓不必说了,宋代人民负担特别重。和尚道士吃十方,寺院有田产,当了和尚、道士就不必服兵役、劳役,不出身丁钱米和其他苛捐杂税,逃避了政府的剥削,吃一碗现成饭,成为不劳而食的合法的游民。
地主呢?虽然对农民来说,他是剥削者,很神气。但在地主阶级内部来说,也有矛盾。因为地主也有官民之分,地主而又做了官的就有权有势,是官户。至于非官户的地主,为了保全身家财产,得想尽一切办法巴成官户,要子弟读书中进士做官,如不行,也得出钱买官告,成为名义上的官户,当时官告也可以用钱买,但比度牒更贵。再不,就买张度牒也好。因为寺院田产是可以免租赋的。
此外,还有许多好处,如和尚、道士在法律上受优待,宋代法律:〃僧尼道士女冠,文武官七品以下者,有罪许减赎。〃
如果犯了杀人大罪,出家更是逃避法律制裁的有效手段。古时候还不会照相,一般人都留长头发,缉拿榜文上只能说这人脸黄脸黑,有须无须,像鲁达那样的军官,剃了头发、胡子,改穿袈裟,离开了本乡本土,外地生人便很难辨认出来了。又如同书武松在鸳鸯楼杀了十五条人命,在十字坡菜园子张青家得了一张年龄像貌相当的度牒,便剪了头发,披在脸上遮盖刺的金印,装作行者模样,一路上二龙山去落草。虽然到处张挂榜文要逮捕他,可是〃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可见有了度牒,就可以化装,使人辨认不出,对杀人犯罪来说是很顶事的。
正因为如此,度牒有广大的销路,宋朝政府就大卖度牒,成为生财之道。不但出卖,有时候还要强迫摊派呢。
北宋的度牒是雕版用黄纸印的。到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才改用绫绢织造,织造的机关是少府监文思院,和织造官告同一个地方。《水浒传》所说的五花度牒,实际上是南宋的事。
从买度牒这一件事来说,《水浒传》是真实地反映了宋代的历史事实和阶级矛盾的。
(原载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人民日报》,
后收入《灯下集》)
第49节:古代的服装及其他
古代的服装及其他
在封建社会里,也和今天一样,人人都要穿衣裳。但是,有一点不同,衣裳的质料、颜色、花饰有极大讲究,不能随便穿,违反了制度,就会杀头,甚至一家子都得陪着死。原来那时候,衣裳也是表示阶级身份的。
以质料而论,绸、缎、绵、绣、绡、绮等等都是统治阶级专用的,平民百姓只能穿布衣。以此,布衣就成为平民百姓的代名词了,有些朝代还特地规定,做买卖的有钱人,即使买得起,也禁止着用这些材料。
以颜色而论,大红、鹅黄、紫、绿等染料国内产量少,得从南洋等地进口,价格很贵。数量少,价钱贵,色彩好看,这样,连色彩也被统治阶级专利了。皇帝穿黄袍,最高级的官员穿大红、大紫,以下的官员穿绿,皂隶穿黑。至于平民百姓,就只好穿白了,以此〃白衣〃也成为平民百姓的代名词。
至于花饰,在袍子上刺绣或者织成龙、凤、狮子、麒麟、蟒、仙鹤、各种各样的鸟等等,也是按贵族、官僚的地位和等级分别规定的。平民百姓连绣一条小虫儿、小鱼儿也不行,更不用说描龙画凤了。不但如此,在统治阶级内部,也有极大讲究,例如龙袍,只有皇帝才能穿,绣着凤的服装,只有皇后才配穿,即便是最大的官僚如穿这样的服装,就犯〃僭用〃、〃大逆不道〃的罪恶,非死不可。
北宋时有一个大官僚,很能办事,也得到皇帝信任。有一次多喝了一点酒,不检点穿件黄衣服,被人看见告发,几乎闯了大祸。
明太祖杀了很多功臣,其中有几个战功很大的,被处死的罪状之一是僭用龙凤服饰。
本来,贵族、官僚和平民都一样长着眼睛鼻子,一样黄脸皮,黑头发,一眼看去,如何能分出贵贱来?唯一区别的办法是用衣裳的质料、色彩、花饰,构成等级地位的标识;特别是花饰,官员一般在官服的前胸绣上动物图案,文官用鸟,武官用兽,其中又按品级分别规定哪一级用什么鸟什么兽,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这样,不用看面貌,一看衣裳的颜色和花饰就知道是什么地位的贵族,什么等级的官员了。当然,衬配着衣裳的还有帽子、靴子,例如皇帝的平天冠,皇后和贵族妇女的凤冠,官员的纱帽、朝靴,以及身上佩带的紫金鱼袋或者帽上的翎毛,坐的车饰,轿子的装饰和抬轿的人数,和住的房子的高度,间数多少,用什么瓦之类等等。
在北京,许多旧建筑,主要是故宫,不是都盖的是黄琉璃瓦吗?这种房子只有皇帝才能住,再不,就是死去的皇帝,例如帝王庙。神佛也被优待,像北海的天王殿也用琉璃瓦,不过是杂色的。
为了确保专用的权利,历代史书上都有《舆服志》这一类的专门记录,在法律上也有专门的条款。
各个阶级的人们规定穿用不同的服装,住不同的房子,使用不同的交通工具,绝对不许乱用。遵守规定的叫合于礼制,反之就是犯法。合于礼制的意思,就是维护封建秩序。但是,也有例外,例如在统治阶级控制力量削弱的时候,富商大贾突破规定,乱穿衣裳,模仿宫廷和官僚家庭打扮,或者索性拿钱买官爵,穿着品官服装,招摇过市。至于农民起义战争爆发后,起义的人们根本不管这一套,爱穿什么就穿什么,那就更不用说了。
今天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了。宫殿、王府、大官僚的邸第还可以看到,只是已经变了性质,例如故宫和天王殿都成为博物馆,帝王庙办了中学,成为人民大众游览和学习的场所了。至于服装,除了在博物馆可以看到一些以外,人们还可在舞台上看到。
(原载一九五九年六月五日《人民日报》,后收入《灯下集》)
第50节:谈烟草(1)
谈烟草
几个月前,和夏衍同志在一起闲谈,谈到烟草的传布历史,他把我的说法写在《花木瓜果之类》文章中,发表在《新观察》上。这几天我又查了过去所写的文章,看了一些书,恰好相反,那天我记错了,把话说倒了,烟草不是从广州传到朝鲜、日本,而是由日本传到朝鲜,又传入我国东北的;另一路则从菲律宾传到福建、广东,又从闽广传到北方。第三条是由南洋输入广东。
看来,对烟草传入历史有兴趣的人并不少。而且,那次说拧了,也应该更正。写《谈烟草》。
几十年前,美国有一个人叫洛弗,写了一本关于烟草的小册子,讲烟草输入亚洲各地的情形。据他的研究,日本在一六一五年(明万历四十三年)曾经下令禁止吸烟,焚毁烟叶,拔去未获的烟草。至于烟草的输入日本,开始种植,大约是一六○五年左右的事。第一次带烟叶到日本来的是葡萄牙人,葡萄牙人在日本记载上叫做南蛮,时间在十六世纪末年。不过几年,长崎便有人经营烟草种植,吸烟的习惯很快地就传播到各处,尽管有禁令,人们还是爱吸。日本人所用淡芭菰这个字,就是从葡萄牙文Tobaco来的。
在中国方面,最初传入烟草的是十七世纪初年的福建水手,他们从吕宋带回来烟草的种子,再从福建南传到广东,北传到江浙。明末名医张介宾(景岳)在他的著作中,第一次提到烟草的历史和故事。他说:〃烟草自古未闻。近自我明万历(一五七三至一六二○)时,出于闽广之间,自后吴、楚地土皆种植之,总不若闽中者色微黄质细,名为金丝烟者,力强气胜为优。求其服食之始,则闻以征滇之役,师旅深入瘴地,无不染病,独一营安然无恙,问其故,则众皆服烟。由是遍传,今则西南一方,无分老幼,朝夕不能间矣。〃一六三八年(明思宗崇祯十一年)和一六四一年都曾有诏谕禁止吸烟和种烟,但是不管事。到崇祯末年已经弄到〃三尺之童,无不吸烟〃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