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祺微微诧异道:“挨罚?怎么会呢?你这么乖巧聪慧、温柔懂事,怎么会惹得祯弟生气罚你呢?祯弟虽古怪、孤冷了些,但他待人向来是极好的,又怎会这般对你?”
沈时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
见沈时不作声,皇后又说:“你不信?来,我给你瞧样东西。”说毕,起身拉了她的手走到后面。
皇后开了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鱼儿风筝递给沈时,沈时犹疑着接了,不解地望着她。
皇后动情地回忆道:“当年我初进宫的时候只有十一岁,祯弟才九岁,还在崇圣宫,并不知我是他表姐。魏王哥哥,哦,就是皇上,从不爱理我,我难过地一个人跑到树荫底下哭,却被正在玩耍的祯弟遇见了。他小大人似的问我是哪一宫的宫女、受了什么委屈。我哭着说自己是雍华宫惠妃娘娘的外甥女,刚进宫来什么都不懂,心里害怕、难过,所以才哭。他听了不但没笑话、责怪我,反而把手里的鱼儿风筝给了我,说不管什么烦恼忧愁,风筝都会带走,再也不用难过哭鼻子了。这只风筝我始终收着,从雍华宫带到魏王府,又从魏王府带到中宫。尽管它什么也带不走,但它让我记住了祯弟给我的仁慈和温暖。”
皇后还说起了慜祯的身世,沈时静静地听着,望着手中的鱼儿风筝,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小男孩子善良的笑脸。原来,信王千岁曾经是那个样子的。他如今的冰冷,想必是那段特殊的伤痛使然吧……
沈时想着,又听皇后说道:“虽说当年的齐王变成了如今的信王,曾经的身世改变了他的性情,但本宫不信他的善良心地也变了。在本宫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仁慈、温暖的祯弟。”
“齐王?”沈时惊诧。
“是。祯弟早年被先帝封为齐王,皇上是魏王。皇上始终觉得亏欠弟弟,登基后便改封他为信王,不往封地,身份有别于其他亲王。”
齐王,齐王……
沈时怔怔地站着:在王府里的种种疑虑,如今因着听到这封号,似乎一下子明晰起来。
“其实他也曾恋慕过一个女子。只是不幸那女子未到纳聘便去了,慜祯伤透了心,自此再不许提婚事二字……”
皇太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又回响在耳边。
来思亭畔并植的辛夷红梅、任何人不得妄动梅树的严命、因折梅风波而招致的重责……
一桩桩、一件件,一股脑都涌到了眼前。想起自己昏迷醒来后信王的种种问话和举动、那些目光跟神情,莫非他就是……
不!绝不会!他怎么会是齐郎!齐郎同哥哥那般亲厚,对我又有那般情意,若他是王爷、是当今皇上最疼爱的弟弟,他又因何见死不救,眼看着我宗政家灭门而不施以援手?他怎会如此无情!难道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欺骗?身份是假的,那,连情意……也都是假的么?
若是假的,那不绝的哀思、不渝的痴情算什么?那视红梅如心肝,不惜为它一改宽和之风、苛罚奴婢算什么?那百折不回的殷切试探又算什么?
不,他不是……
沈时心似刀剜般疼痛,面色苍白、双目失神,几乎要站立不稳,手中的鱼儿风筝也掉在了地上。
“沈时,你怎么了?怎么脸色突然这么难看?”皇后惊慌地扶住她,焦急地问。
沈时的身子摇晃了一下,醒过神来,强自挤出一丝笑:“谢娘娘关怀。奴婢没事,恐是腿上的毛病犯了,坐坐便没事了。”
皇后叫伴秋扶了她坐下,自己收了风筝,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时。
3、春光
沈时自那日在坤和宫听皇后提及信王曾封齐王,对他与齐玉的关联彻底起了疑心,人便一下子没了精神,终日搅在这痛苦惘惑的思绪里,恹恹地如同生了病一般,令太后十分担忧。问也没问出什么,只当她是累着了,便嘱咐好生休养,好些日子也没有再叫她出去。
永徽七年二月十二,花朝节。
这一日是百花生辰,也是年青女子们最爱的节日,不论在民间还是宫中,爱以花自比的美貌女子们都会踏青、赏红、祭拜花神。尤其是在宫中,各宫妃嫔均会叫人取百花和糯米捣碎蒸糕,名为“百花糕”或“花露蒸”,作为节时点心和供品。
这一日还更是宫妃们巧弄心思、争奇斗艳来向皇帝邀宠的好时机。因为这一日皇帝会对妃嫔们格外优容,许她们尽情为乐,不必太拘着规矩。
她们虽不能像民间女子们那样自由出宫去踏青,但皇宫中也是一样的热闹。这些如花似玉的深宫贵妇们皆是精心妆扮,或在御花园中扑蝶赏花、万般旖旎,以求“偶遇”时能令皇帝惊艳;或故作风雅,在花树下抚琴弄筝、吹箫莺唱;或带着宫人以五彩剪纸布饰四处悬挂于花枝,名为“祈福”……她们更是用花瓣沐浴熏香以期圣眷,追着皇帝的踪迹把自己宫中做的百花糕或花露蒸送去御书房、显德殿、谨身殿、乾安宫……
今年此日,皇帝分外心烦:去年新进的妃嫔们不甘落后,伴驾已久的更是毫不示弱,花样百出的争宠比拼令他头昏脑胀、疲于应付。尤其是韩贤妃,自从得知容妃有孕,生怕容妃先于她生下皇子,便一改往日的沉稳克制,开始变着方儿争宠,那架势令皇帝日益反感。其他妃嫔或只知效颦、沉闷无趣;或殷勤过度、妖媚流俗;或自作聪明、愚蠢可厌。唯有谭容妃最合心意,却因而今分娩将近,不能侍驾。
皇帝此日本打算自己安静呆着,哪一宫都不见,却不料不管自己在何处,都有各宫的宫人不断地跟来送这送那,捎带着替她们的主子表达思君之情,简直络绎不绝。
皇帝不胜烦扰,唤了余得水进来:“得水,朕实在受不得这份聒噪!更衣,朕要出去走走。”
余得水微微浅笑,垂头道:“万岁爷,各宫娘娘也是一片真心,不外是想博您一个青眼。要不您赏个脸,去各宫里走走?”
“真心?算了吧!她们那点小算计,朕还不知道?不去!朕今儿哪一宫也不去,且叫她们白费心思!”
余得水暗笑,只道:“是。只是今儿这日子,外头恐怕处处也都热闹得紧。万岁爷出去本是为了清净,但只怕要真出去了,还不及坐在这屋子里来的安生。”
皇帝听了有理,皱着眉头想了想,问:“难道这宫里就没个安静的去处?这偌大一个皇宫,竟连朕避个清净的地儿也没有?”
余得水低头仔细想了想,迟疑着道:“宫里最冷清的地儿,恐怕就是冷宫了,也就是先前的崇圣宫。万岁爷忌讳,自然不宜往那边儿走。再要找,就只有坤和宫那条路了。皇后娘娘素日除了向皇太后问安,再不出宫门一步,与六宫也没什么交际走动,故此坤和宫一带整日也难见个人影儿,最是安静冷清。”
“得了,就去那边走走。”
“遵旨。”
余得水答应了,替皇帝换了一身极浅的素黄常服,只束了平常的双龙抢珠素银冠,一切都淡淡的不显眼,从侧门悄悄地出了乾安宫,一路上避开热闹人多的地方,直往坤和宫一带走去。
元寿宫。
早膳过后,太后对宫人们说:“今儿是你们年青姑娘的好日子,都出去玩玩吧,有桐香在这陪着哀家说说话就行了。”
大小宫女们一听欢欣不已,纷纷谢恩结伴去了。
太后叫沈时道:“你素日好静,未必乐意去就这个热闹。皇后一个人呆着怪冷清的,她一向同你投缘,你就去坤和宫陪她过个节、说说话,你自己也散散心。不必拘着时候回来。”
沈时领命,暂放下心中的苦闷纠缠,强打精神,自往坤和宫去了。
坤和宫门前冷落如常,因为皇帝的无视、主人的无心,这一带连花草都是寥落稀疏的,无人打理。长长的青石甬道上,浅浅苔痕与冒青的小草带着春天的气息,却更宣告了主人的寂寞。宫门前没有什么繁盛的花木,只有几树桃花慵懒地虚应着春景,仿佛也觉得生在了坤和宫前是命运不济,百般委屈。
沈时独自一路行来,心中甚是为皇后叹息,步子不觉快了起来。
到了门前,抬眼望了望紧闭的斑驳宫门,沈时轻轻地扣了扣,无人答应。无奈,她只得又使劲拍了几下,这才听见里面有人小跑着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里面一个小太监露出一双眼睛朝外瞧了瞧,接着“嘎吱”一声大开了。
小太监迈出来行了个请安礼:“原来是元寿宫的沈姑姑,好些日子没见您过来了!快请进来,奴才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
沈时微笑:“有劳公公了。”
小太监一路跑进正殿禀报,沈时回身关好宫门,信步走到正殿前的庭院里站住,等着传唤。放眼望这坤和宫内,比门外的寥落更甚。稀疏的花枝上看不到花朝节里红红绿绿各色祈福饰物,只带着严冬未尽的寒气。
“沈姑姑,皇后娘娘有请。”小太监跑出来恭敬地请沈时进殿。
沈时步上玉阶,伴夏已经迎了出来。
“沈良侍来得正好!快请进内殿。娘娘正惦着你呢。”
沈时含笑随她进了内殿。皇后杨祺正坐在窗前的凳子上,面无粉黛,头无珠翠,身上是一袭宝蓝色的银凤宫装,素净得老气,亦很不合时令。
杨祺见她进来,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奴婢沈时恭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
“快起来。早说了,来这不必如此多礼。”
“娘娘仁和宽厚,奴婢感恩,但也不敢乱了宫中的规矩。”沈时恭敬地回道。
“你一贯最是小心守礼的。”杨祺站起身上前携住沈时的手:“腿上好些了?母后那里今日不用你伺候吗?”
“谢皇后娘娘关怀,奴婢好多了。太后仁慈,说今日是女孩儿们的好日子,赏宫人们都各处走走,不必在元寿宫立规矩伺候。因念着娘娘这里,特地打发奴婢过来陪娘娘说话。”
杨祺面上露出感激之色:“这些年来本宫不争气,母后不仅从未怪罪,还总时时、事事都念着本宫,本宫委实不知如何报答母后的深恩。只是难为你,大好的日子不得自在,却要来本宫这里。”
沈时恳切地说:“娘娘言重了。世事几多不由人,又岂是娘娘的过错?娘娘自当宽心。至于奴婢,从来就不爱热闹玩耍,能有幸来伴着娘娘说说话,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什么难为。”
杨祺听了心下和暖,含笑点了点头,叫伴夏给沈时看座。沈时不敢平坐,伴秋又取了一个小脚凳来,沈时这才告了放肆,坐了。
杨祺打量着沈时,微笑着说:“你生得洁净,无需打扮也是这样好看,不拘穿什么都是雅致的。”
“娘娘见笑。其实娘娘才生得美,只是娘娘素来不肯在这些装扮的俗事上用心。娘娘只要稍加修饰,便可大不相同。”
杨祺苦笑着摇头说:“罢了,别哄本宫开心了。本宫这样子本也不值得费心打扮,更何况‘女为悦己者容’,本宫又打扮了给谁看呢?”
沈时说:“娘娘这话偏了。便纵无人赏悦,自己也可做自己的悦己者。□宜人,自己细细妆扮一番,对镜自赏,心情都会跟着晴朗一些。不信奴婢替娘娘试妆?”
杨祺还待推辞,伴秋、伴夏知沈时是要引皇后宽心,忙跟着凑趣:“娘娘就试试吧!沈良侍巧手蕙心,也赏奴婢们开开眼,跟着学学怎么伺候娘娘!”
杨祺见她们如此热心,也不愿太过执拗,拂了她们一番好意,便答应说:“左右也是闲的无事,那就有劳沈时。”
见皇后答应了,伴秋、伴夏欢呼雀跃地忙着去搬妆奁盒子、首饰匣子去了。
沈时扶杨祺坐到妆台前,替她松开发髻,让她一头长发垂落下来,拿了象牙梳子,细细地梳理着。
“娘娘的头发生得这样好。乌密柔顺,怎样梳都是好看的。”
杨祺微笑着不说话,任沈时一双灵活的巧手握着她的秀发梳理盘绕。不多时,沈时便替她挽出了精致细密的高鬟望仙髻。
梳惯了一成不变的凤凰宝髻的杨祺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竟有些陌生。但,这个发髻似乎很适合她。脸上的笑靥浅浅地漾开,竟也是如花初绽。
沈时微笑着开了首饰匣子,不挑凤钗玉簪、不挑珠玉金银,单拈了六枚烧蓝点翠银花插,分插在两侧的鬓发上,其余一概不用。又挑了一对明翠色水帘垂珠耳坠替杨祺戴上,在额间贴了一枚翠钿。
这些打点停当了,沈时仔细端详了一番皇后的脸,取了黛笔细细地替她描画了双眉,又在脸颊和唇上敷了淡淡的胭脂,对杨祺道:“娘娘瞧瞧,称意不称意?”
杨祺转朝镜里,望着自己瞬间鲜活生动起来的面容,自言自语道:“这是本宫么?”
伴秋、伴夏“噗嗤”笑了:“怎么不是?娘娘素日里偏不肯打扮,其实娘娘一直都是这样好看的。”
杨祺有些恍惚地微笑着:“沈时,本宫从没试过绿色,总觉得这样年轻晴翠的颜色,本宫挑不起来。没想到竟这样好。”
沈时微笑说:“娘娘这身衣裳也该换换。”
“我知道,一定也要绿色,是不是?”伴夏不等沈时说完,抢着问道。
“夏姑娘真是聪明伶俐。”沈时笑着点头。
伴夏跑着去了,一阵工夫便抱了两套绿色的宫装来,一套是松石绿的礼服,带着宽长的外披、蔽膝和彩绣,另一套是浅浅的薄荷冰绿束腰素裙便装,广袖长裾,纯色无冗饰。
沈时拿了这套薄荷冰绿,向杨祺道:“娘娘试试这个?”
杨祺点头,由伴秋伺候着到帘后换了。再走出来时,长裾曳地,仙袂飘举,如青莲濯水,如绿波盈盈,点亮了一室的春光。
沈时笑拉着她来到镜子前:“娘娘再瞧瞧。”
杨祺三看自己,愈加恍惚。她伸手轻轻抚着自己的脸颊和鬓发,又伸开两臂看看自己窈窕修长的腰身,喃喃道:“本宫竟从不知自己是这样的……”
伴秋、伴夏亦是一脸惊艳、喜悦地望着杨祺,连连称赞。
沈时轻轻地握了杨祺的手,恳求道:“娘娘,大好的春光,娘娘又打扮得这样葱翠明丽,别闷在屋子里,出去走走吧。”
杨祺闻言收了喜悦的颜色,懒懒地坐回妆凳上,摇头说:“不了。本宫不爱这外头的热闹。不想出去。”
沈时蹲在她面前坚持劝道:“娘娘先也不肯试妆的,试过才知别有风光。这外面也是一样。奴婢知道娘娘不爱热闹,咱们也不往热闹地方去,只在宫门口沐一沐这春日的阳光,踏一踏这春日的青翠便回来,可好?”
伴秋、伴夏也忙帮腔说:“是啊娘娘,只在宫门口站一站,好歹也算是这花朝节里踏过青了。去吧娘娘。”
杨祺见她们如此,想想坤和宫一带一向冷清无人走动,去门口站一站想来也没什么,便答应了,携了沈时的手,出了坤和宫,来到门前。
伴秋、伴夏见有沈时陪着,不知是否与皇后有何知心话说,便没有跟出来,只在门内站着伺候。
4、寻芳
坤和宫门前。
着一身清丽便装的皇后挽着沈时,带着一丝新奇和喜悦踩踏着苔痕浅浅、新草茸茸的青石路板。路边几树寥落的桃花似乎也因终于有人赏看而明媚娇妍了许多。春日的阳光洒在杨祺苍白的脸上,令那脸颊上的胭脂也鲜润起来,眉目间似有生气荡漾开来,人的气质竟改变了许多。
长长的青石甬道上寂寥无声,只有一双丽影携手低语,全然不知远远地正有人朝这条路行来。
“娘娘,在这站一站,觉得怎样?”
“果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