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你说良侍的生辰,咱们送什么好呢?”
“我也犯难呢。我生辰的时候,良侍还熬夜亲手为我绣了方手帕。咱们又没那样的手艺,可怎么办呢?”
“是呀,良侍说等到我过生辰,她也给我绣一块呢。可惜我什么也不会。只剩不到四日,也做不了什么像样的东西。”
两人对脸坐着发愁。
春絮闷了半晌,突然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唉,算了。”
“说呀!”
“说了也是白说。”
“为何?”
“我是想,良侍今儿为不能折梅祭奠姐姐伤心落泪,若是能为她折得一枝红梅,她一定会很欢喜吧?这自然是上好的寿礼了。可王爷既有严命在先,我这主意你肯定反对。”
春枝沉默了。半晌,低低地说:“若是我们头天夜里悄悄儿去折下一枝来,良侍生辰那天再悄悄儿给她带去,该不会有事吧?只要没人看见,你我不说,良侍不说,王爷上哪儿知道去?那么一树花枝,咱们挑不显眼的地方折一小枝,应该不至于被发现。”
春絮瞪大眼:“春枝,一向觉得你是个小心沉稳的,却不想你胆子比我还大!”
“怎样?你敢不敢?”
“敢!为什么不敢!只要你不怕,咱俩一同去,一个望风的,一个折花的,保准没事儿!”
“嗯,那便这么说定了。咱们后天夜里就去。”
2、受责
十一月十一。晨。
沈时早起去膳房亲手煮了三个人的寿面,用提盒装了回到恬园,坐等春枝跟春絮来了同吃。
可一直等到面一丝热气儿也无,她们俩也不见人影。沈时有些担心起来,正欲到她们住处去寻,却见小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沈良侍……快!两位春姑娘出事了……”
沈时脑子里瞬间“嗡”的一声。
“淳公公,你说明白些,她俩怎么了?人在哪儿?”
小淳子大口喘着气:“她俩……她俩昨儿夜里偷折园子里的红梅,今儿……一早被刘管事发现,告到王爷跟前,王爷已经叫人将她俩拿去。顺儿公公怕牵连到良侍,特打发奴才来给您报个讯儿!”
她俩无事偷折红梅做什么?
沈时猛然想起那日在园中自己对春枝和春絮编的谎儿,顿时明白了缘由,心不由“咯噔”一下,猛地沉下去。
“昨儿夜里的事,今早才发现,刘管事有何凭据就说是春枝和春絮偷折了梅花?”
“哎呦我的良侍!做贼最怕的就是落下证据或是被人拿住贼赃,她俩两样都占齐了,哪儿还有嘴喊冤哪!”
“什么证据?什么贼赃?”
“春枝姑娘上树折花的时候,不小心被梅枝挂住了帕子。刘管事早起查园子,正看见那块帕子在花枝上摇晃,上前一看,竟有一枝被折了!王爷何等严命,谁有这个胆子!刘管事吓得慌忙拿了帕子去报王爷。王爷看了那帕子,当即就命顺公公带人去两位春姑娘那里搜屋子——哪儿还用得着搜哇?一进去就看见那枝红梅在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呢,赖都赖不掉!”
“可……王爷如何认得那是春枝的帕子?”沈时大惊。
“王爷看了那帕子上的绣样,说这府里没有名字里用‘桃’的丫头,那帕子上绣着一枝翠叶桃花,必是春枝无疑。”
沈时没料到自己为春枝生辰绣的手帕竟害了她,心下又是歉疚又是着急,忙拉住小淳子问:“她俩现被拿到何处了?”
“王爷已在澄一阁中,怕是被送到那儿了。”
沈时顾不得换衣裳,提起裙子抬腿就跑。
澄一阁。
“入府的时候,吴嬷嬷可有同你们说过本王的规矩?”
“……有。”
“那便是明知故犯了?因何偷折红梅?”
“……”
“说!”
春絮、春枝战战兢兢地对望一眼,春絮一横心,编道:“回王爷的话,奴婢一向喜爱红梅,因见园中红梅开得好,便想折一枝回去插瓶。可碍着王爷有严命,不敢明折,便怂恿春枝夜里一同去……”
“不,王爷,主意是奴婢出的,花也是奴婢亲手折的。不干春絮的事,她只是陪着奴婢去的!”春枝不忍春絮揽下重罪,忙着招认。
信王冷笑道:“你们俩倒是有情有义,做了贼还争着出首!只是你们如此罔顾本王法条,本王既有言在先,便一个也饶不得!春枝,你哪只手折的梅花?”
春枝颤声道:“奴婢……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便双手齐罚。来人!”
“王爷且慢!”
不等侍卫应声,沈时已经冲了进来,直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
顾不得参拜请安,沈时“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折梅不是她俩的主意,都是奴婢指使的。想要红梅的是奴婢,她俩只是替奴婢办事,不是她们的错啊王爷!有什么罪,奴婢一人承担,求王爷饶过春枝和春絮!”
信王面色如冰,目光寒凉:“一人承担?你承担得起吗?不用急,你的账本王过会儿再同你算,先发落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再说!”说毕转朝侍卫:“将这两个带下去,春絮重责四十,春枝用竹条将双手打折为止!”
满殿皆惊。春枝更是面无人色。
不等侍卫上去拖人,沈时把心一横,声虽不大却无比清晰地说道:“王爷贵物而贱人,法条苛酷,非仁者心怀,实在有负贤名。奴婢窃以为不敏。”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大惊失色,谁也没有料到平日里低眉敛气、温良恭顺的沈良侍竟敢这样跟王爷说话:非但大胆指责王爷有失仁德,而且不知是否因为过于情急,话里竟带了“敏”字!“敏”、“慜”同音,这也算犯了王爷的名讳。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瞠目结舌地望着沈时。
信王面色似骤雨将至般阴沉,目光寒凛如刀,声音冷得如同结了冰:“大胆沈时!本王还没有治你对她二人约束不严之罪,你反倒指责起本王来了!谁给你的胆子?莫不是仗着母后送你来的,就敢如此放肆?真以为本王奈何你不得吗?!”
“奴婢不敢。奴婢从未有过要依恃太后娘娘放肆逾矩的心思。奴婢只是就事论事,据实而言。”沈时从容不迫、毫无畏惧。
常顺儿早就吓得半死,在信王身后站着,踮起脚朝着沈时一个劲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叫她赶紧闭嘴服软。沈时却似没看见一样,毫不理会,直把个常顺儿急得脸都红涨了,暗暗跺脚。
“好,好个据实而言!你既如此愿意逞英雄,抢着要出头替她们两个领罪,那本王就成全了你,权且饶过她们,单罚你一个。来人!”
信王声音愈冷,低沉地一声怒喝,外面听差的两个小太监和两个侍卫一齐冲进来待命。
“沈时出言不逊、顶撞本王。拖出去掌嘴四十,以儆效尤!”
“慢着!王爷,不可啊!”
不等侍卫和小太监动手,谢功沛慌忙拦住,苦劝道:“王爷,沈良侍固然有错,也该罚!但念在她素日谨慎,又是初犯,还请王爷从轻发落。沈良侍孱孱弱质,这四十嘴巴打下去,岂不打坏了?倘或她脸上破了相,王爷可怎么见皇太后啊!请王爷三思!”说着拼命向沈时使眼色,叫她求饶。
无奈沈时那边厢只做不见,低眉垂目,倔犟地跪着不动,就是不肯告饶。倒是春枝、春絮一迭声地磕头求告:“都是奴婢们的错!奴婢们给良侍闯的祸!良侍并不知情,皆因急昏了头,一时糊涂才冒犯王爷,并非有意,求王爷从轻发落!”
看着沈时那一派波澜不兴的沉静倔犟,谢功沛心里真是又急又气,却也无计可施。
“也罢。看在母后和谢翁的面子上,掌嘴免了。可就算本王不问你顶撞冒犯之罪,别的罪又该怎么算?”
别的罪?沈时心下困惑,不知自己还有何罪。众人也都一脸茫然。
“奴婢不知王爷所指何事。”
“拿上来。”
窦虎应是,将一叠皱巴巴的彩纸跟三个蜡芯捧了上来。
“你可还认得此物?”
信王一摆手,命窦虎将东西拿到沈时眼前。
沈时顿时大惊失色,抬起头错愕地看向信王。
信王盯着她的眼睛,冷冷一笑:“果然是你。你以为夜半去放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没人当面出来扭住你就安然无事了?本王一直没有传你问罪,就是本王耳聋眼瞎了?真当本王府的侍卫都是草包了!”
沈时不答话。她已经无心去想这些河灯是如何到了信王手里的,她只想到自己对亲人唯一的哀思竟被拆毁,不禁悲愤交加,将它们捧在手里簌簌流泪。
“本王很是纳闷,你半夜里鬼鬼祟祟跑去放河灯做什么?本以为是要同外面的什么人暗通什么消息,可拆开查看并无机关。说吧,这些河灯做什么用的?三个又是何意?”
沈时流着泪别过脸,冷冷地说:“王爷想太多了。奴婢只不过是思念爹娘跟早逝的长姐,又不能在爹娘跟前尽孝、为长姐祭奠,便只好为他们放灯祈福。”
“一派胡言!放灯不在中元、不在节下,单捡九月初三却是何意?”
提到这个日子,信王心中仍是一痛,目光也凌厉起来。他又如何知道,沈时心中比他更痛!
“并无何意,只是那日适逢夜雨惊梦,突然思切难忍罢了。”
“狡辩!你可知奴才在王府内放河灯私祭是何罪?”
“听凭王爷发落。”
沈时的冷漠倔犟彻底激怒了对她成见已深的信王。
“好,好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沈良侍!”信王将脸一沉:“沈时藐视法条,屡犯府规,目无本王。带下去赏二十板子,给本王重重地打!领完了,自己滚到院子里红梅树底下跪着思过去!没本王的话,不准起身。”
“王爷!求王爷让奴婢们替良侍领罚,求王爷开恩!”春枝、春絮哭着哀求。
“再多话就三个一起打,每人打四十!”
信王冰冷而不耐烦地甩出一句,春枝、春絮顿时住了哀求,再不敢求情。
沈时既无惧色,也无任何告饶的意思,冷冷地叩头:“谢王爷恩典。”
信王一摆手,侍卫们便拽着沈时出去,两个小太监在前面跑着到门上传话放刑凳去了。春枝、春絮已经顾不得规矩礼仪,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跑了出去。
院子里,门上的小太监已将施杖责用的刑凳抬了出来。
一名侍卫朝着沈时喝令道:“还不把外面的袍子脱了?挨打还穿着棉衣,你倒会舒服!这会儿知道怕了,方才怎么就忘了死活?”
沈时只得将棉衣脱下,只剩了一身薄薄的中衣。两名侍卫这才将她架上去摁倒,手脚用皮扣子扣住。两名掌刑的太监一左一右抡起板子结结实实地开打了,另一名监刑的小太监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尖声唱起数来:“一,二,三……”
厚重的板子一下一下地砸下来,沈时只咬着牙一声不哼,强忍着痛,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鲜润的嘴唇也从青紫渐渐发白。
春枝和春絮在旁哭喊着:“良侍,再忍忍,就快完事了!”
信王在殿内稳坐着,自顾自地写着什么,头也不抬。谢功沛急得走出去看看再走回来,欲言又止。
“一十九,二十!”
监刑太监唱数完毕,春枝、春絮扑上去手忙脚乱地扯开扎着沈时手脚的皮扣,将她从刑凳上搀了下来。沈时双腕上细腻如雪的肌肤已经泛出了青紫的勒痕。
春絮替她将棉衣穿好,咬牙小声儿骂道:“两个黑了心的阉货,竟下这样的狠手!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当得好奴才!”
春枝心疼不已地拿袖子替她轻轻抹去额上、脸上豆大的汗珠,两人搀着她回殿里给信王谢恩。这是规矩。
走到澄一阁门口,沈时轻轻推开扶着她的春枝和春絮,忍着疼痛,硬是挺直了腰身走进去,端端正正地跪倒:“奴婢领完了二十板子,来给王爷谢恩。谢王爷赏教训。”
信王面无表情,并不抬头,手中的笔也未停,慢条斯理地说:“看来掌刑的人没使足力气。谢翁,你白惦记了,二十板子打完,本王瞧着她还跟没事儿人一样。罢了,去梅树底下跪着,好好思过。”
“是。”沈时叩头起身,躬身退了出去。走到殿外,终于撑不住一个趔趄,春枝、春絮忙迎上来扶住。
春枝道:“良侍,我们先回去上了药再跪吧,打得这么重,拖延不得的。”
“别胡闹了,倘若王爷再怪罪我怠慢王命,还不知要怎样。你们别管,我没事。”
春枝、春絮无奈,只得扶着沈时走到梅树底下。
沈时从容跪倒在冰雪地里,对春枝、春絮说:“你们两个回去,别在这里点眼,徒惹是非。”
春枝、春絮哭道:“我们不走!都是我们惹的祸,连累良侍受这样的苦,我们要在这陪着良侍!”
沈时生气道:“别傻了。你们都是为了我才闯祸,这份情谊,我岂会不知?要说也是我连累你们,该当我领罪。你们纵陪着我受罚也于事无补。折梅的罪还给你们记着呢,这会儿再做出这副样子,只会令王爷看了越发添气恼,叫我一直跪着不得起身。这倒是帮我呢还是害我?”
春枝、春絮听了这话,无言反驳,只得一步两回头地去了。信王府后花园的冰天雪地里,只有沈时单弱的身影跪在梅树底下。
沈时就这样直直地、从容地跪着,身上的伤痛、膝下冰雪刺骨的寒冷,她都咬了牙拼命忍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自己落了下贱。
已是掌灯时分。
朔风扑面,红色的梅瓣纷纷飞落,沾在她发上、衣裙上。看着这梅树,就仿佛又想起了从前一家人在一起和暖的景象,想起了那年折梅枝赠齐玉的小女儿情怀。沈时的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双膝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就如同跪在尖刀上一般,倔犟的沈时兀自强忍着,不肯稍微晃动一下。不知已经过去了多少个时辰,春枝、春絮偷偷溜来送吃的和披风,都被她打发回去,命她们不准再来。膝上的刺痛也逐渐麻木,沈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双腿究竟还在不在,天色早已漆黑不见五指,她的意识也仿佛越来越迷离……
“哟!跪着还打上盹儿了,瞧你舒坦的!咱家帮你醒醒神儿!”
耳边一声刻薄的尖声响起,还没等沈时反应过来,已是兜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沈时用袖子沾掉满脸的水,才看见掌园太监刘贵那张满是横肉的恶毒的胖脸,身后一个小太监替他打着灯笼。
“我说怎么着,沈良侍?在这儿跪着,滋味儿还好受吧?”刘贵“咣啷”一声扔掉了水盆,不阴不阳地问。
沈时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屑答话。
刘贵绕着沈时转了一圈,点着头咬牙切齿道:“行啊,还这么臭硬的!你觉得你是皇太后送来的,就比别个不同些了?就比咱家高一头了?告诉你,在咱们信王府,王爷不待见你,你就是个屁!咱家在这府里当差这么些年,咱们王爷虽脸冷,逮下却一向宽仁。喝令打罚奴才,这还是头一遭!你说你得有多猖狂?犯了规矩在先不说,还敢顶撞王爷!真拿着自个儿当王妃啦?今儿这顿打就是叫你醒醒脑子,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你在信王府,就是个连奴才都不如的奴才,明白吗?哼哼,帮着成川跟咱家作对!连自己都保不了,还想着逞能?如今满府的奴才里就数你没脸,看你往后还怎么抬起头走路,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跟咱家使威风装大、敢不敢管闲事了?哼!”
刘贵说完一甩袖子,扭身就要走,却突然又转回来,指着地上的水盆,嘿嘿阴笑着说:“对了,忘了告诉良侍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