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及百家之言,一概销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灭族;知情不举者,同罪。三十日后,凡家中仍有私藏诗书者,皆黥面示惩,并处以四年劳役,徒之边塞,搬砖筑城。此后,儿童入学,以吏为师,专学刑律,争作遵纪守法之子民。当然,科技乃强国之本,医药、卜筮、农艺之书,可区别对待,暂存官府。如此,陛下即可统一思想,又能繁荣文化。”
李斯说完,双膝跪下,伏地叩首,一副准备肝脑涂地的样子。此时,全场悄然,众官员个个低着头,不敢言语,都偷眼观察着始皇的表情。在下面的淳于越,急急地想辩说什么,可此时也不敢开口。
静默之中,只听始皇猛然击案,叫道:
“好主意!”
廷上一直凝固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百官的脸色,除了淳于越的,都渐渐红润起来,溢出兴奋之情。大家为丞相之智,啧啧赞叹。
几天后,咸阳城内,浓烟四起,到处都像秋日里烧树叶似地在烧书。丞相李斯带头将自己府上的旧书,包括当年在兰陵时师从荀况时用的课本和笔记,悉数交出焚毁。私塾里的童子们,也都动员出来,欢天喜地上了街,挨家挨户地搜书。一筐筐竹简从各家的床底壁中拾了出来,统统扔到火里。根据新颁法令,私自藏书,罪同走私,最重可判胶目挖眼。百姓知法,哪敢违抗?更有人胆小,连竹板、竹片、竹桌、竹椅都一并交出,免得将来解释不清而被官府冤屈。
咸阳城内的火很快就烧到了各地郡县。一时间,神州大地,火焰冲天,烟尘蔽日,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据历史记载,那是秦朝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也就在那年初冬,咸阳以东八百里的东郡,落下一块黑色大陨石,石头上有六个大字:“始皇死而地分”。
二十二
秦始皇为那块陨石的事闷闷不乐。那石头上的“死”字,像一道咒符缠上他似的,使他寝食不安,坐立不宁。说实在的,自己死后分不分地,他并不在乎,他怕的是死。
御史专案组已查明,那些石头上的字句,是居心区测之人后来偷偷刻上的。到底是谁刻上去的,一时还查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
石头毕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总是一个不祥之兆。
那天夜里,始皇带着一大群宫女、宦官,狂躁地在各处寝宫之间奔来走去,像鸟儿觅巢,猫儿寻窝,找着藏身之处,却又不断换着地方,总嫌居处仍不够隐秘。众人紧跟着他,走了停,停了又走,都屏息俏声,摸黑前进,不敢粗声喘气,不敢点灯燃烛,以秘其行踪。直到鸡鸣月落,他才在甘泉宫后殿的一个壁室中歇下,睁着眼睛打了个盹。
咸阳局边的三百所宫殿,如今都已用天桥、阁道、暗廊勾连,骊山、南山之间更是上有飞栈,下有地道,殿殿相接,馆馆相通。各宫以一样的钟鼓、帷帐布置,美人则以军队编制,统一编号,没有调令,不得易地调动。这样,他就可以随意往返于各宫,而足不出户,脚不粘泥,无人知其行止、。他的行止居所,现在是秦国一号机密,敢有泄露者,一概秘密处决;而被处决的人数之多,如今也已成了秦国二号机密。
他在苦苦等待着真人。
燕国真功大师卢生告诉他说,人君必须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则真人至。他谏劝始皇,万不可让臣下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样,真人才会来看他,将他发展为真人,并带他同去海外仙山。一旦成了真人,则火烧不燃,水浇不湿,行如流云,寿若天地,离成仙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当时,始皇听得两眼灼灼发光,说:“吾慕真人。”从此,他在宫中昼伏夜行,东藏西躲,平时也懒见朝臣,觉得他们俗气过重,有碍自己与真人沟通。他更是不再自称为“朕”了,而提前改称“真人”了。
可那一夜,真人们还是没有来。
日出东方时,甘泉宫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始皇心情更加阴郁,心里有着一种很受伤的感觉。
年轻时,他一直坚信自己能长生不死,至少是在自己有生之年,能求得不死之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信心渐渐有些动摇。
如今,年近半百,长生之事仍没着落,却齿摇发落,膝软手抖,身子眼看着就衰朽起来,心情不免急迫,那成仙求生的渴望有时竟强过了对帝王权势的贪恋。
本来,他一直坚持练着采阴补阳的密功,长年累月,不苟不懈。不知为什么,几年下来,效果并不明显。是否补了阳不知道,那阴竟渐渐有些采不动了。
这时,燕国一带出了一位仙人,名叫宋毋忌,精通形解销化之术。据宋仙人自己说,他已多次自我形解,销化更生,长寿得记不清年纪来了。这形解销化之术,是在人将死之时,化形再生,去掉一副旧皮囊,留下一身空骨架,如蛇之蜕皮,蚕之化蝶。
燕北辽西,山岩壁石之上,有着许多龙骨鸟形,据宋仙人论证,皆是形解销化之迹。古时,民心淳朴,道德高尚,故龙虫鱼鸟,都可形解成仙。不像现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好人都要销化多年,还不一定成得了仙,坏人就更得多练了。凡夫们即使不信宋仙人荒唐之言,但看到那些巨大的恐龙骨架,都心惊魄动,不得不服。一时,燕辽一带,从宋仙人学形解销化之术者甚众,连报名都难。宋毋忌的大名,更是远播齐鲁,最终传到了咸阳。
始皇听说后,立即召见。宋毋忌也不耽搁,连夜赶路,风雨兼程,不日就进了都城。
那日,礼仪官领着一个发黑须白、衣衫古旧的老者人宫,带到始皇面前。那老者相貌清奇,身高且瘦,嶙峋可观,骨感非常。
他见了始皇,并不跪拜,只是长揖,说:
“山民宋毋忌拜见陛下。”
始皇知道他是仙人,也不嗔怪,问道:
“仙人高寿?”
“老朽不敢言岁。”
宋仙人一边说着,一边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着富中的珍奇摆设,“只是清楚地记得,齐宣王时,我的重孙正好出生。因距今不远,尚未忘记,这身衣衫还是那时做的。”
始皇暗自一算,那齐宣王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宋仙人必有二百多岁了,不由得对老人家更加敬重。
“听说仙人有形解销化之术,可以长生不死。不知仙人能否授朕?”
“小技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宋仙人朗声笑道,“以陛下之威德,上动天地,下感鬼神,求长生之术还不是树上折枝,囊中取物?何需像吾等愚夫,起早贪黑,勤学苦练?老朽形解多年,销化数次,忍痛受苦不说,疗程漫长难耐。此次转型,已逾十载,黑发重生,白须未改,看来还要十年。”
“世上难道另有简易的长生之道不成?”始皇有些不解。
“当然,当然。老朽此次就是特来向陛下禀告。”宋仙人笑着,然后正色说道,“这东海之外,有三座神山,曰:蓬莱,方丈,瀛洲。隔海望之,若在云端;临近寻之,如在波底;三山实在虚无飘渺之间。山上金宫银殿,玉树琼花,乃仙人之小区。山中有银龟洞,内藏不死之药。”
“不死之药乃仙人之品,如何能求而得之?”始皇急切地问。
“不难,不难。者朽有熟人在那里,名叫羡门子高,和老朽是几百年的老友了。找到他,要点药还是可以的。”
始皇大喜,立即叫人赐黄金百两、白银千斤,珠宝无数。宋仙人当即收下,笑吟吟地说:“老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这些物品还能派些用场。”
不想,这宋毋忌求药,一去数年,毫无音讯。民间传言甚多,有说他留骨燕山,提前形解了;有说他葬身波涛,被鲨鱼整个销化了。
始皇心中着急,几次巡幸到东海琅邪,想望一眼仙山,可惜,天气过于晴朗,连海市蜃楼都没有看见。
正在失望之时,有高人徐市求见。
这徐市,齐人,身材矮胖,发须油亮,容光焕发的脸如刚出笼的山东馒头一样饱满。他原本不属阴阳五行一派,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儒生,只因发财心切,免不了混在风水气功界里,自称“高人”。好在也有人信仰,使他名声渐起,事业有成,慢慢竟忘掉了“子曰诗云”,专心致志地替人发功弦病,说灾解祸了。
他一见始皇,便说:
“陛下受欺了!”
始皇听了不快,问:
“此话怎讲?”
徐市不慌不忙地说:
“那宋无忌,方士也,常将雕虫之技,吹成屠龙之术,此类典型,燕北辽西一带最多。他尽盗些虚名,骗些钱财,哪里取得来什么不死之药?”
“难道他所言的海外仙山也全是假话?”始皇忙问。
“那倒未必。海外仙山确有其事。在下不敢因人废言。”徐市不紧不慢地佩低而言,“不过,东海之外,风急浪高,龙鲸出没,舟揖根本无法靠近仙山。在下不敢以鬼怪神力诳陛下,只愿凭着忠心赤胆,为陛下冒死出海,寻不死之药。”
始皇一听,情绪又高涨起来,曰:“壮哉!徐君爱国。”立即赐金银千两,并命人准备舟揖。
徐市一去数月,很快就回来了。只见他头带斗签,身披蓑衣,带回了许多箩筐的龙虾、海蜇、螃蟹等新鲜海货。一见始皇,便兴冲冲地禀报:“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什么了?”始皇忙问。
“看见仙山了!”“可否取回不死之药?”始皇急切万分。
徐市叹了口气:“就差一点。要是船再大一点就好了。那仙山就在万顷波涛之中,三峰并立,云雾缭绕,日光之下,金碧辉煌,叫人看都要看傻了。只是周遭风狂雨暴,巨浪滔天,小舟无法靠近登岸。可惜!功亏一篑,此次只能为陛下带回点深海鱼虾了。”
始皇听了,极为懊丧。
徐市见状,又赶紧说:
“在下愿为陛下再次冒死出海,只是希望船能造得再大些,船上的镇海之宝再多些。”
始皇又燃起希望,立即命人打造了一条大船,长五十丈,宽百尺。半年之后,徐市驾着巨船,载着周鼎一只,铜牛三头,珍珠百颗,金银财宝无数,又浩浩荡荡地出海了。
徐市此去,直到一年后才返来。回来时,人的长度未变,宽度有增,见始皇时,却是一身褴褛,衣如鱼网。
“不死之药可曾取回?”始皇见面便问。
“又差了一点。”徐市懊恼万分地说,“船离仙山只有百尺之遥了,岸上宫殿房屋历历在目。正待登岸,忽然,波翻涛滚,浪起船覆,其时,晴空丽日,万里无云,本不该有此无风之浪。”
“那是何故?”
“此乃一巨蚊在兴风作浪。此蛟系坏鱼科,出没于扶桑之海。在下落海后,与巨蛟赤手搏斗,险些葬身鱼腹,变成鱼食。托陛下之福,最后用遁海法,方得生还。”
始皇沉默不语,有些快抉,半晌才说:
“如此看来,不死之药是取不回来了?”
徐市并不惊慌。他双手持了持头发,神了神衣衫,长揖到地,不慌不忙地说:
“愿陛下再给一次机会。这天子之寿,事关天意,恐非仅凭人力可定。在下需带三千童男童女,一同乘船出海。成行之日,请陛下沐浴斋戒,诚心祷告。如此,天知地知,神感仙动,东海一带定会风和日丽,波平浪静,则仙山可登,灵药可得。”
始皇想想有理,便依言照办。命人重新打造了一条长三百丈、宽一千尺的豪华楼船,船上不但满载金银珠宝,也装满粮菜肉蛋。又按徐市订的胖瘦高矮的标准,从各地选出三千童男童女,一式皂衣皂裙打扮,送上船去。
徐市出发那天,始皇反复洗澡,多次沫浴,然后,带领群臣,祭天祭地,拜神拜祖,仪式进行得热热烈烈,隆隆重重。
徐市这一去,却如泥牛黄鹤,再也没有回来。始皇等得着急,凭空又添了许多白发,手也抖得更加厉害。两年之后,徐市仍是未归。民间便有谣言出来,说是徐市的船被海盗劫持,驶向高丽;也有说徐市滞留海外,定居蓬莱。
好在此时全国各地奇士高人辈出,个个声称有办法弄到不死之药,纷纷到咸阳求见,让始皇心里还有些慰藉。始皇一律有求必见,不问学派,皆好吃好喝地厚待之,一心等着有能人为他搞来不死之药,不管用什么方法。
直到有一天,在碣石遇见了真功大师卢生,他才猛醒过来。
这碣石是东海岸边的一座石山,山顶有一巨石,如枝擎天。
山海之间,有石堤如甭道,潮落之时,枕海可通;潮涨之时,则尽没之。石山矗立于万顷波涛之中,据说是九州之内离仙山最近的地方,常有仙人来来往往。
始皇为徐市一事放心不下,决定再到东海巡幸,亲自来碣石看看。
那日,到了竭石,始皇临海远望,只见晴空之下,海水连天,波平如镜,一览无遗之下,哪见半点船桅帆影?正在张然若失之时,忽听一阵歌声飘来:
“大海大中,鱼儿多多;
富贵如潮中,功名如珠。
哟儿呼……”
始皇细听那歌辞,觉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便知遇到了异人。这时,碣石后面,走出一人,一边水面徐行,如蹈海一般;一边飞掌抓鱼,似打拳一样。他披发赤脚,短衣露脐,一派纯真,只是留着一脸大胡子,显得不够自然。
“敢问大师姓名?”始皇此时顾不得摆皇帝的架子,赶紧上前请教。
“仙人无名。在下卢生是也。”那人回答。他见了始皇和皇家车队马阵,面有艳羡之色。在此处,他已等了一年多了,却装得像邂逅似的。
“不知大师从何而来?”
“蓬莱。”卢生指了指东海方向,“刚和老友羡门子高喝了壶乌龙茶,叙了叙旧。”
“可曾见到前去取药的徐市?”始皇问。
卢生哈哈大笑:“俗人哪里到得了蓬莱?再说,岛上的仙药,陛下也服不得。”
始皇听了,心中大惊,忙问:
“大师何出此言?”
“陛下有所不知。这蓬莱的不死之药,固是灵丹,却是仙人之品,常人服之会有副作用,虽能滋阴壮阳,但难延年益寿,且有暴毙之虞。”
“为何从来无人告联?!”始皇恼怒起来,想了想,又问,“如此说来,朕长生无术了?”
“非也,但长生之事需循序渐进,分段实施。”卢生注视着始皇,目光炯炯,“常人成仙,首先要修炼成真人。此事无药可吃。”
“如何才能修炼成为真人?”始皇问。
“行无踪迹,居无定所,少见凡人,不沾俗尘。”卢生说,“待层次提高后,真人自会前来提携,同去仙山。以陛下之威德,不过个把月的时间而已。当年,老夫练了八年。”
始皇听后,恍然大悟,顿觉今是昨非,成仙的捷径原来就在脚下,从此便信了真功。
回咸阳后,他开始天天练功,夜夜躲藏,行不沾地,睡不着床,每日辛苦异常。卢生更是让他背诵一本《录图书》,说是从蓬莱仙山带回来的仙书,乃真人必修之课。那书的确是部奇书,里面不但有好些胡言乱语,更有许多鬼圆桃符。
那卢生跟着始皇也到了咸阳,位列上卿,搬进了一个三进三出的大宅。
但是,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