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屋子整个一黑。
唐娇不知道是谁吹熄了蜡烛,也不知道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只听见几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歹人就松了手,任由她滚落在地。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唐娇吐了嘴里的纸团,踉踉跄跄的朝门口爬去,在她身后,是一片带着各种口音的谩骂声,惨呼声,重物落地声……
唐娇不敢回头看,她一只手已经摸到了门边,正摸索着想要站起来,打开眼前这扇大门,却不想,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按在她的肩膀上。
唐娇吓得僵在原地,眼泪止不住的流。
良久,一缕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后面,伴随而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说:“不是已经警告过你了吗?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唐娇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个声音很特别,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平调,没有任何语气上声线上的起伏,但给人的感觉却危机四伏,就像一柄架在你脖子上的剑,上面流转着皎洁的月光,冰冷而苍凉。
唐娇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是,是你?在我书里夹纸的人?”唐娇一边问,一边回头。
“是我。”一只手稳稳按在她的肩膀上,他说,“别回头。”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唐娇能够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于是脸上的惊恐慢慢散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脑袋不由自主的一歪,脸蛋靠在他的手背上。
“谢谢你。”她努力笑了一下,“要不是你,我今天就死定了,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写在纸上警告我。”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那人沉默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的回答道,“无时,无刻,无地。”
“哦……”唐娇神色恍惚的应了一声,然后,忽然面色一僵。
等等,什么叫做无时无刻无地?
无时无刻无地的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这种人……不是叫做跟踪狂吗?
☆、第3章 娉娉袅袅十三余
第三章娉娉袅袅十三余
唐娇面色冷峻的躺在床上。
外头打更的已经敲了三更的锣,可她还是睡不着。
因为某个跟踪狂正坐在她的床边,容貌恰到好处的融在夜色里,隔着软烟色的罗帐,一言不发,静静看着她。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唐娇很想开口对他说,夜深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吧!可是话到嘴边,想起那三个生死不知的杀人犯,她就一个寒颤,硬生生把这话给吞了回去。
一个连杀人犯都不怕的跟踪狂,她实在没有勇气对他说狠话。
“睡不着吗?”男人的声音忽然在夜色中响起,“需要我陪你说说话吗?”
明明是一番善解人意的说辞,但不知为何,由他说来,却让唐娇感受到了深深的压力。
咽了咽口水,唐娇开口问道:“那三个歹人呢?你放了他们吗?”
“怎可能。”他平静的声音里似乎隐藏了一丝冷酷的笑意,“我把他们种在院子里了。”
“……啥?”唐娇糊涂了,“什么叫种在院子里?”
“就是全身埋在土里,只露出脑袋,和一只右手。”他回答。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唐娇更觉疑惑,“明天还要把他们挖出来送官,多麻烦啊。”
“为什么要送官呢?”他笑了,那种没有起伏的声线,使得他的笑声显得异常残忍,“我也可以审讯他们,而且效率远远超过官府,更不会因为他们求饶或者贿赂,就把他们放掉。”
唐娇:“……”
听完他这番话,唐娇仅剩的那点睡意都消失了,整个人从鼻尖开始沁出冷汗。
“热吗?”他忽然问道,问完,从唐娇枕头底下抽了张帕子出来,然后非常自然得给她擦汗。
他的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就仿佛在擦拭一件传国之宝,偶尔之间,略显粗糙的指腹还会刮过唐娇的脸颊,一股陌生的,肃杀的,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待遇,唐娇只在七岁之前受到过,如今她已经十四了,实在有些消受不起,她努力想要止住汗,结果因为太过紧张,反而汗如雨下,不一会儿便连手心也变得湿漉漉的。
对方没有一点怨言,他非常细致,温柔的为唐娇擦汗,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点向下,擦过额头,擦过鼻尖,顺着脸颊的弧度慢慢擦到脖子里,然后,他牵过唐娇的右手,掰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拭她汗湿的手指。
“不用紧张。”他一边擦着,一边说,“至多明天下午,那几个歹人就会告诉我们幕后主使是谁,然后,我就会处理掉他们。”
“是,是吗……”唐娇很想说她紧张的源头压根就不是那几个歹人,而是你,但最后这话还是没敢说出口,她干巴巴的笑了一下,问道,“这事还有幕后主使?”
“对。”他笑道,“其实他们刚刚就想说出主使者是谁……不过,不急。先让他们在院子里放一碗血,体会一下痛苦,无助,绝望,然后再说不迟。”
说完,他将唐娇的右手塞回薄被里,又将薄被拉至与她锁骨齐平,这才低低的说:“睡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唐娇这才想起明天早上她还得去胭脂茶楼说书……不,不是明天早上了,而是今天早上,看外面这半明半昧的,眼看着快要天明了,唐娇赶紧闭上眼睛,能睡一会是一会,哪怕只能眯一会也好。
许是因为夜里折腾得累了,唐娇眯了一会,居然睡了过去,待她再次睁开眼,晨曦已经照进窗台,一朵桃花曲折横斜过窗外,上头停着一只小鸟,时而啄食着花朵,时而发出悦耳的叫声。
唐娇无声的侧过头,看着床边,那里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踪迹,只剩一张高背直立木椅静静立在那里。
“是梦吗?”唐娇迷迷糊糊的环顾四周,然后面色一僵。
她看见了房梁上的那条麻绳,黄褐色的麻绳结成一个绳圈,静静的吊在房梁下方。
咽了声口水,唐娇盯了那绳圈好一会,才走下床来,朝后院走去。
她的屋子很小,院子也小,方寸之地只够晒晒衣服,或者种几盆花。唐娇本想到院子里摘根杨柳枝用来漱口,岂料刚进院子,就看见井边上搁着一只脸盆,里面盛满了热水,白色水汽蒸腾不止,犹如云烟般氤氲而起,云烟里停放着一只小碗,碗口边沿架着一根新鲜的杨柳枝。
唐娇看着这只盆,半晌说不出话来。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拿起那根杨柳枝,放在鼻子下面一嗅,发现上面居然洒了一层青盐。
唐娇盯着那层青盐,老半天都没舍得把它塞嘴里漱口。青盐,这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富贵人家用来净口的,至少四百文一斤,便是平安县这种富县,也不是谁都用得起的,用得起的那几户人家,也只有老爷太太在用,下面的公子小姐,若是受宠的还能分到一些,不受宠的就只能舔杨柳枝或者用手指漱口。
唐娇的面色阴晴不定,琢磨着要不要把这青盐抖下来拿去卖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将杨柳枝塞进嘴里。
没办法,旁人若是问起,她可说不清这青盐的来路,难不成要告诉人家,是某个跟踪狂献出来的殷勤吗?
漱了一半,唐娇舀了半碗水,轻轻抿了一口,在嘴里咕噜咕噜转着。
“呜呜呜!”一个古怪的声音从她背后发出,唐娇疑惑的转过身去,然后一口水就这么喷了出来。
只见院子尽头,靠墙壁的泥土里,埋着三个人头。
看模样,分明是昨天夜里想要入室杀人的歹人,他们果如跟踪狂所说,被种在了院子里,只露出头和右手,三个人嘴里都塞着碎布,眼上也都蒙着黑布,而右手手腕上都割开了一条细小的血线,手腕下面还放着一只小碗,里面都盛了半碗多血。
仿佛是怕他们三个人的丑脸吓着了唐娇,某个人还特地移了几盆花,装饰在他们脑袋边。
此时此刻,三人哪里还有昨天夜里的威风与凶恶,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一个个从喉咙里发出嘶吼,蒙在眼睛上的黑布已经被泪水湿透。
对这三人,唐娇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同情,且不说以他们三人昨天的样子看来,显是杀人惯犯,就说齐国现今的法令就已经明言规定,夜无故入人家者,杀之无罪,她就算是直接把他们三个杀了,官府也只能送她张“勇斗歹徒”的横幅,不能判她有罪。
就是青天白日的看到地上有三个脑袋,感觉有点寒颤,再看看他们碗里的血,唐娇哆嗦了一下,匆匆漱完口,便跑回屋去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三个还是交给那跟踪狂吧。
结果前脚踏进房门,唐娇便整个僵住。
这才多久,她才刷了牙洗了个脸,桌上就已经摆好了三菜一粥。
菜倒不是什么丰盛佳肴,一碟腌萝卜干,一碟凉拌皮蛋,一碟桂花奶糕,红的绿的都有,香的甜的都有,再加上一碗熬得稠稠的鸡丝粥,这场景不是做梦也胜似做梦了。
只是,依然是噩梦。
他到底观察了她多久,才晓得粥品里她最钟爱鸡丝粥,以及吃鸡丝粥的时候,最爱搭配的就是这三种小菜。
再联系他写下的那则短话本,以及话本里精确冗长的关于她房间的描写……
唐娇觉得自己再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做无时无刻无地的看着你……
一时间,连平日最喜爱的鸡丝粥也变得难以下咽,一勺粥舀上来,还没吃,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总觉得有一股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可又说不清那视线从何而来,或许是从房梁上,或许是从柜子里,或许是从床底下,又或许根本就是近在咫尺……
“怎么不吃?”一缕温热的呼吸吹在她脖子后面,“不合胃口吗?”
“没,没有。”唐娇吓了一跳,急忙把勺子里的粥往嘴里送,只是握勺的手有点发抖。
见她开始吃饭,后面的男人便沉默了下来。
半晌,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慢慢抚上唐娇的发顶,指尖握着一柄桃木小梳,梳齿插进唐娇浓密的乌发中,从发顶一路梳至发尾。
“别动。”另一只手按住了唐娇的肩膀,他说,“你吃饭,我帮你梳头。”
“……”唐娇一边喝粥,一边将目光扫向桌角的那张黄铜镜子,试图从镜子里看到他的长相。
但是很可惜,这张镜子是从坊里掏出来的廉价品,不但镜面模糊,而且上头还裂了一道缝,照镜子的时候,左脸与右脸总是不对齐的。唐娇尽了最大的努力,却只能看到对方穿了一件黑衣服,有着欣长的体型,和一双漂亮的手。
“好了。”他的动作很快,而且手指极为灵巧,半碗粥的功夫已经为她梳好百花分肖髻,然后抬手拾起妆奁盒中的那支金步摇,斜斜插进她的发髻里。
风入轩窗,几片桃花吹落在唐娇的脸颊与肩上,但见她垂睫颔首,发髻上碎金点点,面颊淡淡生晕,正是豆蔻韶华好颜色,娉娉袅袅十三余。
“去吧,中午记得回来吃饭。”身后那人说,“到时,我把审讯结果告诉你。”
☆、第4章 死人赛过活人价
第四章死人赛过活人价
这天早上,唐娇的发挥极差。
不但说书的时候走了神,琵琶还拨错了三个音。
所幸她的客人素质参差不齐,那些贩夫走卒之类的,便是走了音也听不出什么来,几个文人骚客虽是听出了不对,但看她笑容娇美可爱,便都笑着摇摇头,放了过去。
不过,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她年纪小,就肯放过她的。
待到早场结束,唐娇抱着琵琶下了台来,结果一抬头,便看见曹先生朝她走来,只见对方约莫三四十岁,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手里端着个青花瓷杯,面上笑容可掬,看起来俨然是个和蔼长者,只是一开口,便是明枪暗箭。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一介歌女怎么干得好说书先生的活?”曹先生站在唐娇面前,笑吟吟道,“你自己说说,一个早晨,你犯了几次错?与其砸了胭脂茶楼的招牌,不如早点回家去,多看看书,学点东西,再不济也能趁着年轻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何必在外头搔首弄姿弄这一身铜臭,你说呢?”
换了往日,唐娇能嬉笑怒骂间把他骂成狗,可今天她实在没这心情。
“行了行了,有什么话不能吃了饭再说吗?”商九宫摇着扇子,出来打了个圆场。
“哎!商老板,您实在太宠着她了!”曹先生跺着脚道,“您这样,就不怕寒了我们这些老人的心吗?”
“瞧您这话说得。”唐娇再也受不了他了,她脑袋一歪,巧笑倩兮的看着他,“曹先生,您今年三十四岁,又不是三百四十岁,想要代表楼里的老人们,恐怕还得再过个几年……或者几十年吧?”
潜台词是你丫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代表不了别人,你就代表代表你自己吧!
“你!”曹先生气得拿手指着她。
唐娇任然满脸是笑,浑身是娇,走他边上擦身而过,临了还抬手拍了拍肩膀,仿佛刚刚那一擦身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商老板!你看看她,你看看她啊……”曹先生立刻转头向商九宫哀怨诉苦。
商九宫揉着眉心,唐娇对他哀怨诉苦他还能接受,可这么个三大五粗的男人还跟他哀怨诉苦……他真有些受不了,只好敷衍道:“饿死了饿死了先吃饭啦!”
胭脂茶楼中午是管饭的,楼里不当班的店小二,茶师,说书先生都会到后院里吃饭,甚至有时候商九宫本人都会来凑个热闹。
唐娇刚走进后院,就看见小陆端着菜盘从厨房里走出来,转头看见她,小陆楞了一下,开口道:“你还活着啊?”
唐娇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就盼着我死啊!”
“怎么办?”小陆皱起眉头,“我没做你的饭啊。”
……敢情他是真的盼着唐娇去死,这样就能少做一个人的饭。
这可真是世间有万物,一物降一物,唐娇刚把曹先生气个半死,转身就被小陆给气炸了肺,若换了平日,她肯定把小陆那份给抢来吃,反正他理亏在先,不怕他不给,只是忽然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她怎就忘了,有个人特地嘱咐过她……中午回家吃饭……
“……算了。”唐娇抱着琵琶,有些神色不定的摇摇头道,“我今天有点不大舒服,不吃了。”
“哦。”小陆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道,“晚上我正好要走你家那边过,需要我给你带份晚饭吗?”
不等唐娇反应过来,他便接着说:“白饭三文钱,加一个素菜十文钱,加一个肉菜三十文钱,当然,如果你能再加个跑腿费,我会很高兴的……”
“再见!”不等小陆说完,唐娇就甩头离开。
难怪小陆都快十八了还单身,过去唐娇还一直觉得奇怪,觉得小陆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手脚勤快手艺多,不但会沏茶还会炒菜,人还老实不花心,这样的人怎么就找不到老婆呢?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别说其他人了,她也受不了这种人啊!他眼里只有钱!
离了胭脂茶楼,唐娇慢吞吞的往家里走去,绣花鞋踏过青石板街,身旁一座矮房挨着一座矮房,家家户户都是黑瓦白墙,被雨水一洗,便如水墨画一般。
待到了自家门前,唐娇稍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对自己说:“此人虽然偷窥加擅入民宅,但他到底救了你的命……你要让他离开,也须得温言软语,好好相劝。”
言罢,推门而入,结果整个人楞在原地。
这……这这是什么地方?她没走错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