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的管我们叫宫娥彩女,正当职业好像就是搽胭脂抹粉。其实并不是这样。我记得从前跟您说过,我们宫廷里头讲究的是珠圆玉润,可以说这是美的标准,并不是大红大绿。宫廷风度,不论皮肤或穿的、戴的,要由里往外透着柔和滋润。这话很难说清楚,譬如搽粉吧:
“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是为了保护皮肤。但是我们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地擦粉,不仅仅是脸,脖子、前胸、手和臂都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必须经过长期的培养才行。我们宫里有句行话,叫‘吃得住粉’,就是粉擦在皮肤上能够融化为一体。不是长期培养,是办不到的。有的人脸上擦粉后,粉浮在脸上,粉底下一层黑皮,脸和脖子间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痕迹,我们管这个叫‘狗屎下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们的皮肤调理得要像鸡蛋清一样细嫩、光滑透亮。老太后是个好胜的人,这样跟老太后出门,在王公贵妇人面前才不致让人比下去。要不,和人家一比,像个小蠢鸡子似的,以后太后再也不带着你了。老太后把我们和装饰品同等看待,别人的装饰品不能胜过老太后。肃王福晋长得很漂亮,头梳得也精巧,耳坠的翠玉照得半边脸都是绿的,把皇后、小主们都比下去了。老太后很生气,叩见时始终没给她好脸。所以我们打扮也有职务上的关系。”
憋在心里的多年郁闷情绪,像沉渣似地淤积在她的心底,一经回忆的搅动,便又浮泛起来。所以她不嫌絮烦地说了很长时间,随后她又像说秘密似地笑着对我说:
“您知道,多么庄严的金銮殿,必须让瓦匠在殿顶上先撒尿;多么珍贵的燕翅席,必须让厨子先尝第一口。老太后多么精致的化妆品,也必须由我们先试新。譬如拿胭脂说吧。
“差不多一过了阴历四月中旬,京西妙峰山就要进贡玫瑰花,宫里开始制造胭脂了。这事自始至终要由有经验的老太监监督制造。老太后的精力非常旺盛,对于这些事也要亲自过目,所以我们也随着参与了这些事。
“首先,要选花。标准是要一色砂红的。花和花的颜色并不一样,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把花放在一起,那颜色就分辨出来了。一个瓣的颜色也不一样,上下之间,颜色就有差别。因此,要一瓣一瓣地挑,要一瓣一瓣地选。这样造出胭脂来才能保证纯正的红色。几百斤玫瑰花,也只能挑出一二十斤瓣来。内廷制造,一不怕费料,二不怕费工,只求精益求精,没这两条,说是御制,都是冒牌。
“选好以后,用石臼捣。石臼较深,像药店里的乳磨,但不是缩口,杵也是汉白玉的,切忌用金属。用石杵捣成原浆,再用细纱布过滤。纱布洗过熨平不许带毛丝。就这样制成清净的花汁。然后把花汁注入备好的胭脂缸时。捣玫瑰时要适当加点明矾。说这样颜色才能抓住肉,才不是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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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3)
“再把蚕丝绵剪成小小的方块或圆块,叠成五六层放在胭脂缸里浸泡。浸泡要十多天,要让丝绵带上一层厚汁。然后取出,隔着玻璃窗子晒,免得沾上尘土。千万不能烤,一烤就变色。
“用的时候,小手指把温水蘸一蘸洒在胭脂上,使胭脂化开,就可以涂手涂脸了,但涂唇是不行的。涂唇是把丝绵胭脂卷成细卷,用细卷向嘴唇上一转,或是用玉搔头(簪子名)在丝绵胭脂上一转,再点唇。老太后是非常考究的,对这些事丝毫也不马虎。
“我们两颊是涂成酒晕的颜色,仿佛喝了酒以后微微泛上红晕似的。万万不能在颧骨上涂两块红膏药,像戏里的丑婆子一样。嘴唇要以人中作中线,上唇涂得少些,下唇涂得多些,要地盖天,但都是猩红一点,比黄豆粒稍大一些。在书上讲,这叫樱桃口,要这样才是宫廷秀女的装饰。这和画报上西洋女人满嘴涂红绝不一样。
“我拖拖拉拉说了一大篇没用的话,该说正经的了。”她微笑着说:“人们都知道老太后注重修饰,所以我说得详细一点。
“我早晨梳洗打扮完了,拿上小包裹,小太监跟着(宫女不许单人行走),先到永寿宫西配殿,这里是李莲英、陈全福歇脚的地方。陈全福拿起一个包裹说,咱俩一块走,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是想借着我这条小水沟,向外面流点脏水。我乖巧地把陈全福的小包包在我的包里。
“我又要节外生枝地说几句话了。太监出入神武门只许空身进,空身出。一般的王爷贵人都进东华门或西华门,不进神武门。神武门离后宫较近,是太监出入频繁的地方。宫廷的规矩特别严,太监出入不许携带包裹,护军有权对他们搜身。只要一出顺贞门(御花园的后门,面对神武门),就是护军的管辖范围了。我们会见家属是出神武门,要走好远的一段路,所以太监要往外拿小包裹,定要找我们替他携带。再说,太监和护军例来就不和睦,护军一般都‘旗份’好,祖宗全是随龙进关的,有过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到茶楼酒肆里也是‘爷’字辈,根本瞧不起净身求靠的太监。可是,太监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贵人们,护军根本沾不上边,太监常常借上头的权势,给护军点窝囊气受。光绪初年护军和太监打过几场架,都是太监占上风,上头有意无意偏向了太监,所以护军始终有些气不平。因此,太监也有意避着护军。现在把小包交给我带出,免得有口舌。
“陈全福是个老太监。是储秀宫看宫门的头儿,属实权派。‘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储秀宫呢?但陈全福的权势,也只限在宫内,一出宫门就使不开了。所以他想往外偷运点东西,必须借机会。太监按正常来说,所挣无几,是比较清苦的,一有机会就讲究偷,可以说没有不偷的太监。今天的时机正好,人们兴高采烈地过节,人来人往也很多,再说我是老太后的贴身丫头,春节老太后赏点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要是过问,看我把脸一翻,让他们问老太后去。——谁敢惹这份麻烦!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还是五九的天气,属严寒季节,我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辫根扎着二寸多长的红绒绳,辫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面,系着一个红蝴蝶的辫坠,头上戴一朵剪绒花,两耳黄澄澄的金坠子,脚下五福捧寿的鞋。在储秀宫里,每天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走在火炕的地上,腊月寒冬也不觉冷,可是一到宫外头就不同了。脚下穿着薄薄的棉鞋,冻得脚趾头像猫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头子铺的甬路上,显得有些不舒服。但为了夸耀自己的身份,显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寿宫出来,前面有老太监陈全福给带路,后面有小太监挎着红包袱跟班,在笔直的西二长街上一路摇摇摆摆,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寿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让别人认清我是老太后的贴身大丫头。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不论天气怎样的冷,我是照样卖弄精神。万没想到,我刚走过长春宫的宫门口,就听到后头有人高声喊着:‘土地爷放屁——神气’,‘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回宫里饿断了嗓子’。这显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内宫里大喊大叫是不允许的,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丫头,在外头故意撒疯卖味儿,把从小太监那里学来的村语野话,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出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头小宽子和秀玉。我们是一起进宫的好友,小姐妹们见面是可以任意欢笑的。三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纵情地笑谑,惹得来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呼,表示能和我们套近乎也是份光荣。这是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了,我特别爱回忆这段年华,梦里有时笑醒了,但醒后环顾四周,四壁凄清,思前想后,不觉枕上沾湿了一片。我的家本无权无势,可他们红太监为什么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轻、痴傻,不明白事理,结果落到陷阱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全福老太监到了接见处,一句话也没说,像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坐着。他们跟我的家里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把我瞒在鼓里头。那时满汉还是不许结婚的,后来才知道老刘在进宫时就认了旗份了,庚子以后才准满汉通婚。不知李莲英用什么手段,把我算计到他们手里去了。几十年的委屈,我从来也没向外人吐露过,今天有机会对您说说,也让我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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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鞋儿四寸罗,朱唇轻点一樱多(4)
她说完一长段话以后,眼泪已经莹莹满眶了,脸向着外面的窗子,长久长久地沉默着,然后长吁一口气,说:“本来有言在先,不再惹您伤心了,结果还是让您陪着我不舒心。”
她把宫里下层生活,琐碎地说出来,从这些细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读《春秋》一样品尝到她的微言大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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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膳不劝膳(1)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们的谈话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所以琐碎、杂乱,何况事隔多年,专靠记忆,已经有些渺茫了。我尽量做到模糊的事不写,这样,对人对己还比较心里安稳些。
一天早晨,外面刮着大风,在屋子里都觉得缩手缩脚的。北京冬天的气温,不决定在雪上,而决定在风上。老宫女把家务安排完了,和我瑟缩在炉子旁,任北风撼动庭户,我们只能抱着这一团火取温暖。静极无聊,她又絮絮地谈起宫中的往事。
她开宗明义地说:“宫里的事,有的可以明说,有的不可以明说,有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的表面是一回事,骨子里又是一回事。”她谈话的过程中,我向来不插话,以免扰乱了她的思路,只是静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她说:“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张福大叔告诉我的。”她的话触动了我的心事。我早就想知道点慈禧时阉人的情况,就算是片面的也好。
“张福,我们都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福大叔’,并不是虚情假意地叫,而是真心实意地叫。
“这里须要说清楚,张福原名叫张德福,是专伺候老太后的太监。老太后喝茶进膳都必须由他来伺候,所以他当的是上上差。上头为了省事叫着顺嘴,就管他叫张福,我们尊敬他,也叫顺了嘴就唤他福大叔,有时亲切地叫他一声福叔。
“他是真太监。太监熬到有油水的地步,或者偷了些贵重的东西,发了横财,就要买老婆,置公馆,成立一个像样的家,居然也就充当爷字辈来了。我们管这样的叫假老公(老公是一般太监的通称。太监是不喜欢这种称呼的,叫老公等于骂他八辈祖宗,因北京到张家口一带,管乌鸦叫老公)。福大叔不是这样的人。他孤身一个人,没有眷属,不论黑天白夜,长年住在宫里。当差小心谨慎,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专为伺候老太后似的。老太后特别喜欢他,也特别信任他。除去伺候老太后吃喝以外,煎药是最重要的事,必须由他来煎熬,老太后才放心。最可贵的是他从来不恃宠欺人,更不指手划脚地去支使人,总是低下头安心地当差,从不说一句闲话。看到别的太监阔气了,他只当没看见,默默地点点头,愣一会儿神就过去了。他经常说,他是金命人,走的又是白虎运,上克父母,下克儿女,只有孤孤单单地伺候人才能好。我们小姐妹们背后常说,太监里头也有好人,福大叔就是第一个。
“他经常在小茶炉房,离我们歇脚的西偏殿很近。小茶炉房是禁地,一般不许可人到里边去。有时我们几个贴身的大丫头恃宠舍脸,溜进小茶炉房,沏茶或烤点体己吃的,福大叔都不肯撵我们。我对福大叔有感情,大概根源就在这里。
“一天轮我‘上夜’(值夜),伺候老太后‘叫起’启驾以后,就没我的差事了。熬了一个通宵,渴比饿还难受。上房的用具,我们丝毫不许用,就奔小茶炉房来。这一段是松散的时间,正有闲话说的工夫。
“他说:‘荣姑娘进宫时间不短了吧?’我分明记得这时我已经由小荣子变成荣姑姑了。宫廷里对名称职位,看得是非常严格的,可福大叔仍然唤我荣姑娘,倒感觉很亲热。
“‘上头的差事差不多都熟习了吧?’他问。
“‘我刚来的时候,有的差事不敢伸手。现在差事赶在头上,不伸手也不行。福叔,您还得传给我两手,免得我吃憋。’我恭恭敬敬地请个安。我这是真心学艺。在宫里求人靠脸也要擦亮了眼睛。有的人,你问他东,偏指给你西,照他指的去做,准砸锅。这就叫‘阴你’。福大叔决不会阴人的。我说:‘现在不是我的差事也落在我的头上。就说加餐吧,我就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您在老太后跟前侍膳多年,请您开导开导我。’
“‘咳!’他叹了口气说:‘咱们哪里配称侍膳呢?只能叫伺候老太后进膳,叫当差。只有皇帝和皇后每月初一、十五伺候老太后用膳,才叫侍膳呢。不过,老太后的思虑比山高比海深。我自从由烟波致爽殿(热河行宫)伺候老太后以来,四十多年,可到现在也不知道老太后爱吃什么。今天爱吃贡菜(各督抚进贡来的),明天也许偏吃例菜(寿膳房菜谱上的菜),后天也许爱吃时鲜(应时当令的菜)。在这件事上充分表现出天意难测来。’
“我们在宫里头说话要加倍小心,多知心的人也不许说真心话,人心隔肚皮,也许一句错话惹出麻烦来,再者,对上头有半点不敬的话就可能落一个不好的下场。张福是个老太监,他深深懂得这些,所以他跟我说话非常有尺寸。
“他接着说:‘不管是皇上或皇后侍膳也好,不论是我们当奴才的伺候老佛爷进膳也好,眼要精、手要灵,要瞧着老佛爷的眼色行事,老太后用眼瞧哪个菜,就往上挪哪碗菜。也许你挪的菜她不吃,那没关系,再重新挪,但千万不许问,更不许自献殷勤,像狗摇尾巴似地说:老佛爷,这个菜好吃,请您尝尝。或者说:这个菜新下来的,您尝尝鲜。照居家过日子一样,对待亲人要让一让菜,那可不行。老太后用眼皮一撩你,旁边立着执家法的太监就要呵斥一声:不许多嘴!就这样一句话,差事当下来后,也许挨几个皮笊篱(宫里掌嘴时,戴皮手套打嘴巴)。这就叫侍膳不劝膳。我的师傅怎么教给我的,我怎么告诉您。’
“‘这不是现在才这样,这也是老祖宗多年留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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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膳不劝膳(2)
“‘荣姑娘您该明白怎样伺候老太后了吧!’”
她学说完了一大段张福的话以后,说:“我嘴笨,不会学话,当初张福说话时娓婉得多,让我一学就走样了。俗话说,会说的不如会听的,您一听就明白了,用不着我多描。”她重重地叹口气说:“我和我的福大叔早早晚晚相处了六七年,谈话的时间也较多,一晃几十年过去,合上眼好像昨天一样,福大叔和善的面容还浮在我的眼前。他低着头来到这个世界,又低着头离开这个世界。咳,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吧。”
跟她谈话,往往是她用叹息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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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脚、洗澡和泡指甲(1)
如果许可我附庸风雅的话,第一件事应该给我的陋室起一个漂亮的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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