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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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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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全记住了。我决不给姑姑丢脸’。”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几滴热泪落在她的前襟上,我后悔不该追根问底地逼她回忆往事了。这大概就是她们的拜师礼吧!

  “咳!过去的罪已经受过了,提它也没用。白惹人伤心。”她又用手扌典扌典上衣的四角,这是她养成的好整齐的习惯。

  “不说闲篇了,说起来没完,惹得您陪着我伤心。”她又恢复了原来文静的姿态,慢条斯理地说着。本来是我惹她伤心,反过来,她用话来安慰我,这也是旗下人的礼貌。话说得非常熨贴周到。

  她想了想说:“老太后不喜欢吸旱烟,也就是平常说的关东烟。饭后喜欢吸水烟,可是宫里头不爱听水烟这个词,犯忌讳,究竟忌讳什么,我也不清楚。记准了姑姑的话,‘不该打听的不打听。闲事打听多了憋在肚子里,放屁都会惹事’。反正我们储秀宫里管水烟叫‘青条’,这是南方进贡来的,也叫潮烟。”她的话清楚脆快,也很有风趣。

  她接着茬往下说:“要想把敬烟的事说清楚,就要先说清楚几样东西。一是火石,二是蒲绒,三是火镰,四是火纸,五是烟丝,六是烟袋。这六样东西,我一件一件给您说清楚,值得说的多说几句,不值得说的一遛就过去了。”

  这里我说几句题外的话,我很佩服她说话的本领。准确、清楚,不拖泥带水,洗练得那样干净,没有多年的训练是办不到的。

  “火石、蒲绒是常见的东西,用不着说了。自从有了取灯儿(火柴)以后,火镰就不见面了。它是比小钱包还要小的东西,包里分两层,一层装蒲绒,一层装火石,包的外沿呈月牙形,向外凸出,用钢片镶嵌一层厚边,有钝刃,就用它在火石上使巧劲一划,钢和火石之间就爆发出火星来。火石是拿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间的,同时在拇指和火石的间隙里,按好了一小撮蒲绒,这片蒲绒借着火星就燃着了。再把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纸眉子突然燃起火来,就用这个火去点烟。说起来话很多,做起来就不这么口罗嗦了。”她边说边比划,打火镰的动作,用嘴怎样吹纸眉子,都做给我看。她感叹地说:“就是苦了我的手指头了,每天用手捏蒲绒,拇指都烧焦了,用姑姑的话说,烫死也不能掉火星的。”她两眼看着窗外,沉默一会儿说:“伺候吸水烟我倒不外行,小时候经常伺候阿玛的。”我很后悔,在这一瞬间又勾起了她许多的回想。旗下人管爸爸叫阿玛,她又想起她的童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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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烟(2)



  “据说火石是门头沟的好,像蛤蛎片那样薄;蒲绒是隔年的好用,不灭火。反正我不管那些,外头给我预备好我就用。”她说着说着抿嘴一笑,这是很少见的动作。她开心地说:“以后我也学坏了,学会了放刁,不管使的、用的,谁不给我预备好,我就借着老太后的牌位说事,一吓唬,他们就乖乖地伺候差事。”这大概是她年轻时很得意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不住笑吟吟的。

  “火纸,现在市面上也多年不见了。它比小学生写仿影的纸(指元书纸)色深一点,也粗糙一些,恰好一张搓一个纸眉子,上宽下窄。”这时她的精神来了,夸耀着说:“搓纸眉子可是个细心的活,搓紧了,灭火,搓松了,火冒火苗子点不着烟,最容易洒火星子,真吓人。前几个月都是姑姑把着手教,就怕在这一关出漏子。还有,这时候已经有火柴了,可我们不敢用,怕火柴放炮,出了乱子。我前后七八年伺候老太后,从来没出过错,说句良心话,真得感谢姑姑。”

  “顺便我再说说烟丝。烟丝是南方来的,分到我手的是像现在洗衣服肥皂那样大的长方形的小包,一律用青绿色的纸包着,也许因为是青绿色纸包的缘故,所以叫‘青条’,我这是瞎猜。”她津津有味地谈着。“烟丝比现在的纸烟丝长,有一股香味。这种烟丝如果潮一点,灭火;如果发干,呛人。所以侍弄起来比较麻烦,潮了不能晒,必须晾。晾的时候,要在太阳晒不着而又烤得到的地方。这种火候非姑姑亲手教是不能学到的。”她得到姑姑的亲传,提到什么都把姑姑摆在前面。正像小孩子把老师摆在前面一样。

  “水烟袋也不是您在古玩铺里看到的那样,烟管特别长,叫鹤腿烟袋,我托着水烟袋,如果老太后坐在炕上,我就必须跪下,把烟管送到老太后嘴里,老太后根本不用手拿,就这个送烟的火候最难掌握。烟锅是两个,事先(前十来分钟)把烟装好,吸一锅换一锅。”她笑着对我说:“这回该劳您的驾了。”

  我也笑着说:“我真没这么大福气,现在已经浑身发烧了。”她说:“我是站在老太后左手边的人,站在右边的宫女是敬茶的。我们站的距离,大约离着老太后两块方砖左右。”她摆开架式站在我的左前方,头微微地低着,两只眼睛不许乱看,要看着对面人的裤脚。她说:“老太后随便坐着,轻轻地用眼一看我,我就知道要用烟了,于是拿出火镰,把火石、蒲绒安排好,转过脸去(务必背过身子去),将火石用火镰轻轻一划,火绒燃着后贴在纸眉子上,用嘴一吹,把火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轻轻地用手一拢,转回身来,这再用单手捧起烟袋,送到老太后嘴前边约一寸来远,等候老太后伸嘴来含。当老太后嘴已经含上烟筒了,这时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垂,用左手拢着,伺候太后吸完一袋烟后,把烟锅拿下来,换上另一个。这就是我伺候老太后吸烟的大致情形。”她连说带表演,足足耽误她好多时间。须知道,她是靠作针线活来维持生计的,我真有些不忍心了。

  她兴犹未尽地说:“姑姑再三地告诉我们,老太后最讨厌人在前面挡着她的眼,所以敬烟、敬茶一定要在侧面递上去。有事在老太后屋出来进去时,一定要侧着身子屈着脚尖走,走路不能脚后跟擦地,更不能把屁股整个对着人,要轻轻地退着走,躬着身子,但不可猫着腰走,像罪犯似的,多难看啊!”

  她慢慢地喝口茶,我也由她床上下来,替她添添火,说:“今天累您了,让我搅得您半天没做活,您不要出屋啦,回头我由街上给您带点菜来!”我们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谈天,也这样平平淡淡地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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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宫女叙述她的往事



  慈禧起居现在继续写荣宫女对我讲述的有关慈禧起居生活的情节。

  我是1941年夏初认识老宫女的,那时在她家里断断续续地听过她谈些宫中的琐事,但总是一知半解的。1942年夏我被发配到异国去了,直到太平洋战争的末期,因患肺病,才得放生回慈禧来,仅仅差两个月,万分侥幸,没有变成第一颗原子弹的牺牲品。“一肢虽废一身全”,我念阿弥陀佛。

  我贫病交加,第一需要是活下去,于是老伴出去教书,家务没人管,因为旧关系,商请老宫女替我管管家,照顾照顾孩子,她慨然答应了。从此风风雨雨和我家共同渡过最艰苦的岁月,直到解放,我们也成了患难的朋友。现在在这里所叙述的事情,都是百无聊赖时,老宫女絮絮地对我所讲述的。她谈得比较详细,所以我的印象也比较深刻,回忆起来也稍稍容易。那时社会上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只能静静地躺着,像钉在床上一样,听着老宫女断续地叙述她的往事。

  基于她的地位和她当时的年龄,她所接触的只是慈禧的生活细节,所以这一纲目给它起名叫“慈禧起居”。所记述的多是些庸俗琐事,为高人雅士所不屑一顾的东西,然而只要我的记叙不失其真,能反映出宫廷生活中的一个斑点来,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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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与体和殿(1)



  慈禧居住在储秀宫,是有她的用意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牢牢抓住自己的政治本钱。

  谁都知道,在没生同治帝以前,她不过是个嫔,地位不高。

  储秀宫外景咸丰帝又是个酒色之徒,施行的是“博爱主义”,她得幸了一段时间,咸丰帝对她的感情也就淡薄了。生了同治帝以后,她才上升为妃,以后因为儿子又升到贵妃。咸丰帝死在热河,同治帝继位,慈禧这才得到和东太后慈安同等的地位。辛酉政变以后,慈禧掌握了政权,尊为慈禧端佑康颐皇太后。不管上多少美妙的徽号,给自己加多少堂皇的名称,也没有多大的价值,因为那等于自己封自己,自己给自己脸上抹粉罢了,谁也都明白。她惟一货真价实的本钱,就是给咸丰帝生了个儿子,而这个儿子是在储秀宫后殿生的。那是她的通天金字招牌,是抓权的真正政治资本,所以她曾长期居住在储透宫,是有她的心计的。

  一来,表示对咸丰帝的眷恋,念念不忘先皇帝对自己的雨露之恩,以显示自身的美德;二来,对同治帝有养育劬劳之苦,以显示自己的仁慈。一手抓两个皇帝,对内可以折服六宫,对外可以号召臣下,这是多么冠冕堂皇而又合算的事,所以她乐于住在储秀宫。当然,晚年她住过乐寿堂。乐寿堂是乾隆当太上皇养老的地方,她处处自比乾隆,所以她晚年也在这里住一个短时期。

  老宫女是个善良的人,她决不说老太后半句的坏话。只要一提起老太后的生活起居来,这位老宫女就眉飞色舞,好像说到她的亲人一样,我真不知道慈禧为什么有那样大的魔力,在她死后几十年,还能让老宫女心悦诚服地歌颂。

  老宫女说:“逛故宫没有不逛西路的,逛西路没有不逛储秀宫的,因为那是老太后住过的地方。储秀宫庭院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南边是体和殿,后边是储秀宫。简单的一句话:慈禧住在储秀宫,吃在体和殿。

  “先说储秀宫。储秀宫是五间的结构,分为三明两暗。三个明间是老太后燕居的地方。正中间的一间,设有正坐,是为了接受朝拜用的。除了节日稍坐一会儿以外,轻易不坐在这里。西一储秀宫内正间间跟卧室连接,等于是卧室的外间,经常放些卧室用的零碎物件,如油布、水壶之类。‘叫起’回来在这里换换衣服,然后由司衣的宫女折叠好送到西偏殿,临时收起来。东一间临南窗子有一铺条山的炕,这儿很豁亮,老太后经常坐在炕的东头,临窗的大玻璃,往外一看,全部的储秀宫一目了然。老太后做什么事都喜欢心明眼亮。喝茶、吸烟、用早点、谈话,接见皇帝和皇后、妃子等,大多在这儿。

  “三个明间以外,还有两个暗间。

  “最东头的一间,是东暗间,我们一般都这样叫,也叫静室。是老太后礼佛、想事儿的地方。这里最显眼的摆设是北面的架几上摆着一位白衣大士像。老太后遇到什么不顺心的大事,总是燃上几根藏香,眼皮垂下来,双手合十,静默一会儿。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白衣大士她居然能代替老太后独一无二的地位,面南而立,太后对她的尊敬就可想而知了。老太后住的整个寝宫里摆设只此一个佛像,老太后是非常迷信的,她信佛,她更相信我们满族的萨满教,她经常地说:‘圣天子百灵相助。’她心情烦躁时,也到这屋里来,手里拿着奏折,两眼一动也不动,在这里直直地默坐半天。

  “尽西头的一间,是她的卧室兼化妆室。靠北墙西头有一铺炕,比双人床大一些。炕上的被褥都是按季节按制度更换的,如冬天要铺三层垫子,夏天铺一层垫子。冬至挂灰鼠帐子,夏至挂纱帐子。临窗东南角有一架梳妆台,这是老太后最心爱的东西,她亲自研制的化妆品,都放在这里,她早、中、晚要在这里消磨两三个小时。老太后是个爱美的人,也教别人爱美。她常说:‘一个女人没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什么劲儿呢?’西面架几的匣子里,盛着老太后心爱的首饰。这屋里跟其他的宫最大的区别,是在老太后睡觉的床头,靠着更衣间北面的扇,是一面透明的大玻璃,老太后睡觉是头朝西的,在炕上一歪身,把帐子一掀,就能洞察到外头的一切,这就是老太后精明的地方,不管任何一点小事,老太后也要心明眼亮。”

  老宫女对储秀宫的大致情形,就介绍了这些。但她说:“这不是真正的储秀宫,只能算是储秀宫的外壳儿,真正的储秀宫有储秀宫的味儿。”

  老宫女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渐渐变成低沉了,她可能又沉陷在青年时代的梦幻里。我们谁也不发问,月亮照在玻璃窗子上,一片白色,不禁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时的气氛就大有这样的味道。

  老宫女缓缓地吁了一口气,接着说:“我前面说过,在储秀宫里,包括着体和殿,在各条案、茶几旁边或桌子底下,有几个空缸,那是老太后薰殿用的。老太后不喜好薰香这类的玩意儿就用南果子薰殿。乘老太后在体和殿吃午饭的间隙,先在储秀宫换果子。太监用食盒抬着,把旧果子倒出去换上新果子。换缸倒果子的技术非常熟练,片刻的工夫就换完了。体和殿是等太后午睡的时间来换果子的。所以太后的殿里永远是清香爽快的气味。如果在夏天,气味透过竹帘子,满廊子底下都是香味,深深地吸上一口,感到甜丝丝的特别舒服。如果是冬天,一掀堂帘子,暖气带着香气扑过来,浑身感到软酥酥的温馨。这就是储秀宫的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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储秀宫与体和殿(2)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味儿,这就更难说了,多巧的嘴也不容易形容出这种气味来。不管是谁,只要一迈进储秀宫,下颏必须立刻变圆了。上至皇上、主子、小主,下至太监、宫女,不论是谁,拉着脸,皱着眉,进储秀宫是不行的;心里憋着个疙瘩,硬充笑脸,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那更不行。必须是心里美滋滋的,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嘴抿着,可又笑在脸上,喜气洋洋,行动脆快,又有分寸,有这种劲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老太监由宫门口进来,腰微微地躬着,面上透出和蔼的笑容,垂着手,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鞋底擦在地上,但又不出声音。他低声向管事的禀告事情,那种恭敬、驯服、和蔼、斯文、礼貌等等,融和在一起的味儿,才是储秀宫的味儿。小姐妹们,个个都俊俏、伶俐,由骨子里头透着机灵,见面时完全用眼睛说话,做活手脚轻便,但一举一动都合分寸,不毛不躁,脸上总带着笑吟吟的,这才是储秀宫的味儿。

  “现在逛储秀宫的人,逛不到这些味儿了。”

  老宫女的话有点凄凉了。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流水落花春去也,她所想念的储秀宫的味儿,已经是历史的陈迹了。但这种宫廷的情调,是应该让人们知道的。

  “我不讲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了”,她假作振奋起来,爽快地大声说着,“我还是接茬说体和殿吧”。

  她想了想继续说:“体和殿也是五间的结构,和储秀宫是门当户对。不过它中间一间是穿堂门,留作朝见的人和伺候的人往来出入的;东两间连在一起,有两个桌子摆在中间,这是老太后传膳的地方。如果遇到节日,穿堂门一间也摆桌子,叫供膳。供膳的气派可就大了,分天、地、人三才来供奉。天一桌,在尽东头的一间;地一桌,在穿堂门内;人一桌,就是老太后自己,在储秀宫内陈设东屋第二间。经常老太后吃饭是在东二间里。西两间中间有虚扇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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