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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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女谈往录-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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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的,一点也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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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打脸



  “宫女一般是不许打脸的。大概因为脸是女人的本钱,女人一生荣华富贵多半在脸上。掌嘴是太监常见的事,可在宫女就不许,除非做出下贱的事来。老太后让隆裕主子打珍小主嘴巴,那是给珍小主最大的羞辱,连下等奴才都不如(宫里称皇后叫主子,称妃子叫小主)。宫女对宫女谁也不许打脸,掌事儿的知道了,对总管太监一说,就免不了挨训斥。每个宫里都有一个执家法的老太监,也允许宫女去诉苦。不过谁也不去惹事。”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宫里严格遵守这条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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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卧姿势



  秋天的黄昏,太阳虽然落下去了,可距掌灯前还有很长的时间,旗人管这段时间叫“有后蹬儿”。我们就在这“有后蹬儿”的闲空里,把炕桌摆在屋门口,沏上一壶茶,弄几条矮凳儿,我和街坊们一围,聊起闲天来。“宫里最大的困难有三件”,很难得她爽爽快快地说几句话。我们静静地听着,等她说下去。“第一是睡觉。宫里有个特别严的规矩,宫女睡觉不许仰面朝天,必须侧着身子、拳着腿。”她由矮板凳上站起,走到木板床前给我们作了表演。侧卧着身子,两腿蜷伏着,一只手侧放在身上,另一只手平伸着。我不禁低声地问:“为什么要这样睡呢?”一般在她闲谈中,我们是很少插言的,不知哪一句话不顺她的心,她就会冷冷地不再说下去了。她说:“宫廷里的人都信神,传说各殿都有殿神,一到夜里全出来到各殿察看,保护着太后、皇上和各主子们。宫女睡觉不能没人样子。大八字一躺,多难看呀!冲撞了殿神可得罪不小。另外,小姐妹们还有个私人忌讳,睡觉不许托腮,说这是哭相,永远也走不了时运。”蚊子在角落里暗暗地飞来飞去,她和善地用芭蕉叶先给大家,然后再给她自己。这是旗下人的礼貌。她继续地说:“白天的差事还好伺候,一到夜晚,提心吊胆,我不知因为睡觉挨过多少次打,直到现在还是侧着身子睡,就是那时候打出来的。”她的话又渐渐低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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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吃饱,怕出虚恭



  她斜坐在门旁,眼睛茫然地看着远方,说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第二样和第三样的困难,是吃饭和出虚恭。伺候老太后可真不容易,从头到脚,一根头发丝也不许乱,要干净、整洁、利落。身上不许带邪味更不许有脏味儿。我们多少年没吃过鱼,怕身上带腥气味。如果在上头当差,身上突然冒出脏味儿来,那叫‘大不敬’,丢了差事是一定的,可能姑姑和掌事儿的也得受连累。惟一的办法是严格控制饮食,每顿饭只许吃八成饱,姑姑用眼角一瞟,马上就得把饭碗放下。轮到夜间上夜,虽然夜里有顿点心(宫里叫加餐),可谁也不敢吃,由晚上直饿到天亮。我们到什么月有什么月的份例。例如:一到夏天,由夏至到处暑,每人每天赏一个西瓜,可是宫女忌生冷,谁也不敢多吃,站在下房的石头台阶上,高高地扔下,把西瓜摔得粉碎,让小姐妹们哈哈一笑。我们在储秀宫里伺候老太后叫当上差,可别人受不到的罪,我们都得受,谁能想到在皇宫里当差,五六年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试想我们是十二三岁的孩子呀!怕出虚恭,丢了差事,惹了麻烦,在小姐妹群里抬不起头来。回想起来,这是什么滋味!就连主子、小主、格格(宫廷管公主叫格格),到上头(见太后)去前,也要净一净身子,免得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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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的饮食



  “我们在宫里吃饭是有严格季节性的。”这是新的话题,使她很有兴致地对我说起来。“就拿大年初一说吧。头天晚上是三十,我们叫辞岁。这一天在宫里是例外的一天,可以晚睡,一到11点交子时前,我们要给老太后磕头辞岁,嘴里念道着‘老太后吉祥、老太后万事如意’等。初一,一定给我们吃春盘,普通叫春饼,一桌放一个大盒子,所以也叫盒子菜,有圆的也有方的,里头放12个,或16个或18个珐琅盒子,盒子里放着切好了的细丝酱菜、薰菜,如青酱肉、五香小肚、薰肚、薰鸡丝等等。宫里有的是东西,吃鸡吃鸭已经算粗吃了。这时我们每天吃饭时都有锅子,用它代替大砂锅,因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有个锅子,还可以都吃着热菜。吃完春盘,爱吃汤的去到锅子里舀,爱喝粥的,有两三样粥。”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我只能做帮工的差事,替她添煤,往水壶内续水,节省点时间,让她多缝点衣服。

  “一到五月初一,就有各种馅、各种形式——方的、尖的、抓髻式——的粽子。八月节有各种月饼,重阳节有花糕。从十月十五起每顿饭添锅子,有什锦锅、涮羊肉,东北的习惯爱将酸菜、血肠、白肉、白片鸡、切肚混在一起,我们吃这种锅子的时候多。也有时吃山鸡锅子,反正一年里我们有三个整月吃锅子。正月十六日撤锅子换砂锅。到了清明节,就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等;到立夏,就有绿豆粥、小豆粥;到夏至,就要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之类的。暑天,也给凉碗子吃,像甜瓜果藕、莲子洋粉攥丝、杏仁豆腐等,经常吃的是荷叶粥,都是冰镇的。瓜果梨桃按季节按月有份例。清廷吃东西讲究分寸,不当令不吃。”她回忆起当年的生活来,不时地流露出哀伤的语气。现在她穷得一无所有,哀伤是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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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打扮



  初冬的下晚,有些凉了。住宿舍的学生吃完晚饭的时间比较早,这时间到她家里,她正在忙碌着。为了用水方便,在她屋门后有个矮胖的水缸,预备早晨不开屋门时,留着洗涮用。往缸里提水,是吃力的活,我就经常地帮提几桶水,她千恩万谢地说:“让您受累了。”时间长了,像家里人相处一样,谈起话来也就不太拘束了。宫廷的生活养成她不爱说话的习惯。除去礼貌上的寒暄以外,决不东扯西扯的。我只能找那不大相关的话问:“宫廷里都穿什么呀?”她搔了搔头皮,沉思一会儿说:“清宫里有个好传统,当宫女的要朴素,说话行动都不许轻浮。要求有宫廷气派,像宝石玉器一样,由里往外透出润泽来,不能像玻璃球一样,表面光滑刺眼。所以我们宫女不许描眉画鬓,也不穿大红大绿。一年四季由宫里赏给衣裳。春天到二月,由太监领着人在体和殿外边,东廊子的屋子里量衣服尺寸,由头上到脚下,包括鞋袜在内。这是准备夏天穿用的。以后都是上季量下季的。因为年岁小,长得快必须一个季度量一次。每次赏给我们是四套,由底衣、衬衣、外衣、背心,算一套。衣料是春绸、宁绸的多,夏天也有纺绸的。除去万寿月(旧历十月初十是老太后生日,宫中称十月叫万寿月)能穿红的、擦胭脂、抹红嘴唇以外,我们一年差不多穿两色衣裳,春夏是绿色,淡绿、深绿、老绿可以随便,但不能出大格;秋冬是紫褐色的,惟一能争奇斗胜的,是袖口、领口、裤脚、鞋帮的子和绣花,但也是以雅淡为主,不能过分。平常是乌油油的大辫子,辫根扎二寸长的红绒绳,辫梢用桃红色的子系起来,留有一寸长的辫穗,用梳子梳匀,蓬松着,鬓边戴一朵剪绒的红绒花,脚下白绫子袜子,青鞋上绣着满帮的浅碎花,透着喜兴,看着利索、爽眼。清宫200多年,宫女很少出过丑事,这也是制度严的关系。”

  话说开了,联带的事就多了。她回想起当年的俊俏容颜来,也就随着喜笑颜开。但转瞬间,她停了一会儿,开朗的笑脸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她说:“宫里的规矩,有有形的和无形的,一举一动,都得留心。”停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不知触到什么心事,她又坠入到往事如烟的梦中了。她好像有些神经质一样,常常是开始笑得很自然,笑到半截面色就渐渐地转入凄苦了,心里头仿佛永远怀着个苦涩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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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



  她说:“宫里头讲究多,当宫女要‘行不回头,笑不露齿’。走路要安安详详地走,不许头左右乱摇,不许回头乱看;笑不许出声,不许露出牙来,多高兴的事,也只能抿嘴一笑。脸总是笑吟吟地带着喜气;多痛苦,也不许哭丧着脸;挨打更不许出声。不该问的不能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宫里当差,谁和谁也不能说私话。打个比喻,就像每人都有一层蜡皮包着似的,谁也不能把真心透露出来。这就是我在宫里六七年的体验。进宫一二年的时候,年纪小,还有眼泪,再长几年,就没眼泪了。我这一辈子受苦受罪,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指嫁给太监)。哭瞎了眼有啥用啊!所以我没眼泪了。宫里就像冰窖一样,让人们处处都要缩手缩脚的。”我很吃惊,她居然还把内心感情对我这年轻人流露出来了。

  “我在宫里这些年,从来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进宫的第一天,姑姑就宣布不许离开宫门一步,‘离开宫门,打死不论’,这是她们的口头禅。谁在宫里乱串,‘左腿发,右腿杀’,迈进别的宫门一步,‘不是砍头就是发边疆’。除非跟老太后出去,或者,奉老太后命送东西,才许可出去走走。东宫根本就很少去,比较常去的是长春宫,那是隆裕主子住的地方,在储秀宫西南面,同属西宫。宫女在宫里不许单人走。送东西、取东西,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从没有单人离开过储秀宫,家属来探望时,都由老太监领着出入,也不算单身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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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针线和不许宫女识字



  时局一天天严峻了,北平的寒冬也到了。我以上学作为职业的目的,在现实面前终归行不通了。为了生活,不得不选择毕业后的出路,所以到她家聊天的机会比较少了。不过较长时间的交往,感情上有过接触,偶然间去串串门,反而感到很亲切。一次我去看她,她围着火炉做针线,忙着放下手里的活,请安问好,随着就涮茶壶烫茶杯,沏上茶。这是旗下人的一种风俗。来了客人,当着客人的面,把茶壶涮干净,把杯子用温水烫过,等把第一杯新茶捧上桌,主人才能坐下说话。不这样做,等于慢怠客人。就算自家新沏的茶,一杯也没喝过,只要客人一进门,马上就要倒掉重沏新的。假如她到别人家,别人不这样接待她,她会认为瞧不起她,便从此着恼不再登你的门。旗下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孤介性格。我们喝着茶,渐渐谈到宫里头作针线的事。

  她说:“宫女是绝对不许认字的,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们的地位比太监还下一等,有的太监在宫里还可以学认字,可我们绝对不许。有了空闲的时间,就要学做针线,打络子。我们有做不完的针线活,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姑姑们非常的刁,整天整夜地拆、改、做。有人以为我们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懒得针都不会拿,那就错怪我们了。我们有个姑姑专教刺绣,也有针线里妈妈教我们,谁不好就打谁。我们储秀宫是天字第一号的宫,不会缺银子用的,听说东宫和慈宁宫里头,有的当月关的银子不够用,宫女们靠着做针线来挣零钱花。宫人出宫,都能带出一双巧手去,这也算是宫廷的恩典吧!尤其出色的是打络子,满把攥着五颜六色的珠线、鼠线、金线,全凭十个手指头,往来不停地编织,挑、钩、拢、合,编成各种形象的图案,真是绝活。有时为了讨老太后的喜欢,把各种彩线拿来,用长针把线的一头钉在坐垫上,另一端用牙把主轴线咬紧、绷直,十个手指往来如飞,一会就编成一只大蝙蝠,和储秀宫门外往长春宫去的甬路上的活蝙蝠一模一样,求得老太后一笑。老太后是喜欢听书的人,书上说某家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手怎么巧等等。老太后就笑着对我们说:‘我不信她们调理出来的能赶上你们!’有的说,宫女们打的络子很值钱,有的拿到琉璃厂古玩铺去卖,地安门外估衣铺里也有卖的。我们对这种手艺也很得意。”她平淡无奇地谈着,嘴旁的皱纹有些舒展,露出一点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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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烟(1)



  我们的谈话一向是“偶得”式的。因景及情,因物及事,不是事先想好了什么题目才说,而是随便看到什么或听到什么,就顺这条线闲扯起来,扯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在文章中讲,这叫断线风筝。风筝断了线,就会随风飘荡,也许“高者挂长林梢”,也许“低者飘转沉塘坳”,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谈到这些事。下次再谈,常常是另起炉灶。只是听者愿意听,谈者愿意谈罢了。

  一天晚饭后,谈起老北京人的生活,提到早茶、晚酒、饭后烟,这可以说是老北京人的习惯吧。借这个机会我应问起老太后吸烟的事情来了。因为这是她的专职,所以她也感到很得意,于是情绪也就随着兴奋起来。

  交往的时间长了,说起话来也就比较随便,我乘她高兴的时机问她说:“您究竟怎样侍奉老太后吸烟呢?请您给细细地说说。”

  她把衣襟的四角扌典了扌典,笑着对我说:“您就权当一回老太后,我就去伺候您,您坐在我的床上,我让您怎么做您就怎么做。”我也就随着笑起来,说:“啊呀,折煞学生的草料了,我哪里担当得起。”用几句笑谈把事情掩盖起来。旗下人无论到任何地步,骨子里的性格总是高傲的。针鼻儿小的事也不愿意听别人说个“不”字,尤其触及到他的亲人或是他们所尊敬的人。或许由她嘴里带出一两句对老太后不称心的话来,可旁人是不许当她面说老太后半句坏话的。她让我坐在她床上扮演老太后,那是双加料地高看我,说句歇后语,那叫“整张纸画个鼻子,给我好大的脸面”。交往不到相当的程度,她是不会现身说法的,我要尽量表现出僭越不恭的心情,来回答她的好意。

  她又笑着说:“在书归正传以前,我还要说点闲篇儿。”虽然60来岁的人了,说出话来还是那么清脆柔润,足见她过去是受过语言训练的了。

  “我在前面跟您提过,当宫女的没有一件事不跟姑姑牵连着。拜完姑姑以后,有个把月新宫女都先当散差,要观察观察每个人的动作,看看你够材料不够,然后姑姑才能下心地教你。给老太后挑个贴身的丫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她说这些话时又郑重又得意,好像她的中选比中状元还荣耀。

  “姑姑终归发话了。掌事儿的坐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姑姑坐在东上首,让我笔管条直地站在下房的当中,这是一篇重要的训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时她笔挺地站在矮炕桌旁,两手下垂,头微微地低垂下去,像当初聆训的神态一样。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竹板子。你听清了没有。’姑姑疾颜厉色地对我说。我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吓得两腿发软,卟咚一下跪在地下说:‘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决不给姑姑丢脸’。”她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几滴热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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