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应,身上凉得厉害。
他眉眼一沉,将她拦腰抱起。
“出什么事了?”他声音沉稳,呼吸洒在她额头,有些温凉。他仿佛变了个人,从前是温文有礼,现下是沉稳镇定。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有能力护住她一样。
才走没两步,忽然打前方来了个小厮,见着他们,面有诧色,转瞬掩下去:“宋公子,太子爷到了,相爷命奴才来寻您。”
宋补之脚下顿住,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抿了抿唇,面上闪过一抹难色。
怀中人儿却忽地动了动,挣扎着要落地。
他知道今日是无法带她走,也就不再勉强。
小楼面色仍是白,看起来却比半刻钟前好了许多,眼中微有神采。
“多谢宋公子照拂,云儿不打扰了。”她行了个礼,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不等他回应,转身便顺着小道走了。脚下有些虚浮,但背脊挺得直直的,想来已是回过神来。
他转头对小厮道:“我们走吧。”
小楼很是没有力气,可她与宋补之非亲非故,方才是一时软弱之下顺势依靠。如今不过一顿,便想明白过来了。
还是离远些好。
她不知不觉地往里走,等到醒过神,已到了一条岔路口。两边都是竹林深深,不知该往哪走。
她能去哪儿呢?
当初出来,便是想着一生一世要跟着他的。
如今梦境出现了裂痕,她怕是要醒了。
胸口堵着闷着,喉咙如同被人塞了一把沙子,又干又涩。
她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在他布下的这场戏里,是一个聊以慰藉的配角?还是更有深意的棋子?
可她哪里值得他利用。
或许……方才真是她的幻觉?
脑子像要爆炸了,她忍不住闷哼一声,蹲下身,双手抱着头。把痛声压在喉咙,贝齿陷进下唇,转瞬冒出殷红的血珠,甜腥味充满了口腔。
靠着石头缓缓瘫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背部衣料已经湿透。喘声越来越重,四肢乏力。
想来是木娘喂的那药留下的毛病,虽吃了解药,可药性早已深入骨髓,又哪里是能剔除的。
她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手指抓着裙摆,用尽全力才能减轻一点痛苦。
出来多久了?他回席中了么?
要是发现她不见了,会不会来寻?
眼眶有些热,她深吸一口气,把泪意压下去。
别哭,他还没说让你走呢。
“姑娘,你没事吧?”身后一声悦耳男音,带着些疑惑和担忧。
那声音实在是熟悉,她却没注意。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方放轻声音回答:“没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不是扭伤脚了?我扶你起来。”他的手从身后伸过来,随着带来一股子干净的气息。一只扶住她的肩,一只贴着她的腰。掌心温热,动作亲密却不唐突。轻一使力,将她拉起来。
小楼低着头,低低道了声“多谢”。
眼角却瞥见那只扶在手臂上的手忽地一僵,修长五指想要抓紧什么似地猛地使力抓住她。
“唔……”她闷哼一声,那双手的主人连忙松开手,往后连退了数步。
“对、对不住。”他声音里满满的懊恼,微微一顿,拂袖便转身走了。
小楼回头去看时已不见人影,但留一抹明黄色的袖角闪过。
经过这么一下,先前的痛楚倒好了许多,她深呼吸调理一会儿,慢慢顺着来时路往回走。
待回来宴席场地,司马昱果然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原先的位子,脸色黑沉如水。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唯有相爷尚能谈笑自如地与他说话。
她扫了一眼,没见着南宫琉璃。
那厢不知是谁瞧见,连忙与司马昱说了一声,他侧眼看来,正正对上小楼。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酝满了勃然怒气,也不理会正与他说话的人,顾自起身,大步朝她走过来。
“去哪里了?不是让你等着我?”他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不想叫旁人听了去。
小楼低下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一样:“不小心打翻了酒杯,刚去换了身衣裳。”
她脖颈线条极其美,肌肤又白皙剔透,这么一垂首,倒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兔子。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微微晃着,晃得他眼睛都发热起来。
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放轻了声音:“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回来瞧不见你又多害怕……让人去找,又找不到,生怕你出了什么差错。”
他倒不像之前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了,拉着她的手很温暖,说出的话动听得连夜莺都比不上。
她鼻头泛酸,轻轻“嗯”了声。
他一笑,摸摸她的发:“是不是困了?若是实在不想,你便先回车上等我吧。”
她觉得眼泪可能要藏不住了,于是又低低“嗯”了一声。
他笑笑,嘱咐几句,方招手唤过一个下人,命带着她出去。
小楼跟着人走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他已经走回桌边,脸上阴霾都消散了,正笑着与众人说话。她眼睑垂下,才继续走。
回到马车上,倦倦倚着车壁休息。不知等了多久,他还没回来,她便先困了。眯着眼,睡意正浓时忽闻车外侍从说话:“谁?!”
她惊了一下,下一瞬听见侍从惊道:“是……”接下来的话似是被人挡住,片刻有些为难:“车上有……”
“有谁?”男音低冷,带了些威胁,冷笑道:“我累了,借你家主子的马车休息一会儿。若是有人胆敢多嘴,别怪我不留情面!”
小楼尚在怔忡,那车帘子忽地一下被扯开,一道明黄身影填了进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四)
他躲着身后跟来的人,挑起帘子便蹿了进去。扑面一股木兰花香,馥郁芬芳。
他一怔,几乎是眨眼间的事,全身血液往上逆流,灌倒脑子里,连心跳都险些停止。
那人曲着脚坐在角落里,睁着一双宝石样的眼睛,微微抿着唇。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给吓到,下颌微抬,巴掌大的小脸实在光风霁月,将周遭的热闹繁华瞬时比了下去。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劈中,呆呆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耳中轰鸣的,是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那么清晰急促,一下下,好像迫不及待地要穿透胸腔,跃到面前。叫自己看清,是多么汹涌澎湃。
她眉目间浮上一层疑惑,水眸在他身上绕来绕去,才像是最终认清。她抿唇的样子很可爱,鬓边碎发微微晃动,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弯了弯唇角,露出他梦中记着的笑。
“阿祉。”
这两个字,又轻又软。落在他耳朵里,落在心上,却仿佛轰然巨响。
嘴里干涩,他像是失了力气,忘了动作。
她挑眉,手一动,撑着车壁站起来,伸手拉他。
“阿祉……”
手指尚未触到他的衣袖,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拉。
小楼一个不防,生生撞进他怀里,鼻尖砸在他胸膛,疼得她皱了眉。他方才没有动作,现下却是快速得叫人咋舌。一手扣在她腰上,一手从背后环过来,将她紧紧箍在怀里。
他的怀抱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温暖干净,鼻尖是他清冽的味道。
她挣了挣,无法撼动分毫。
车外传来询问,是婢女的嗓音:“你们有没有瞧见人往这边来?”
侍从显然是顾忌着,恭敬回答:“禀南宫小姐,并不曾见过。”
小楼一怔,忘了动作。
于是他抱得更紧,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头一偏,嘴唇触到她的发,有些软,有些痒。
他胸腔满胀得几乎要爆炸。
小楼侧耳听着,等确定那行人已经走远,才伸手推了推他:“阿祉?”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沙哑:“真的是你。”
小楼愣住,想起先前在相府后花园,那个扶她的人。
他低低道:“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将你误认。”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云儿,居然真的是你。”
自宸州一别,朝思夕念。
她口中苦涩,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对不起。”
她自然记得自己是怎样将他气得策马而去,记得说过的那些话。这三个字她一直放在心里,本以为此生没有机会再见,没有机会对他说起。不曾想一趟长安之行,她以为的一切都翻覆。
他身子一僵,显然亦是记起。
小楼顺势将他推开,垂着脸,又认真说了一遍:“对不起。”眼角瞥到他缎白的靴子,明黄的下摆,上头绣着四爪金龙。她怔住,咬了咬唇,没有多言。
他呼出的气扑洒在她发顶,马车内一时安静得厉害。
她发了半晌呆,他也跟着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朝她伸出手。小楼下意识侧过身子,没有叫他碰到。修长白皙的五指握到一片虚无,在空中微微停顿,片刻握成拳,收回身侧。
他看着她的容颜,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在宸州初见,你救了我,我们肌肤相亲,你是第一个。”他虽是男子,说到这样的话,两颊也有些发热。
小楼头更是低了几分,默默瞧着自己鞋尖儿。
他脚下一动,离她更近一分。小楼想退,双臂一热,却是被他擒住。
“我从小到大,没喜欢过什么女子,你是第一个。”
“我生性不解风流,费尽心思讨好,你是第一个。”
“我半生倨傲,被人误解、气到拂袖而去,你是第一个。”
她心中一动,唇瓣开阖,又想说“对不起”。可话只到唇边,又被他的话堵了回去。
“我从不往回看,可让我魂牵梦萦,几度辗转,你是第一个。”他语声低低,说得有几分无奈奈何,又有几分甘之如饴。
从没有人这样大胆地对她说过这些话,仿佛一只手在心上撩拨,她几乎动容。
“我气你、恨你,怨你不识好歹、将我看低,”下颌一紧,他强迫她抬起脸。俯底身子,靠近她的面容,“可是我克制不住自己。”
“我让索渊回去找你,要他不论如何带你回长安……可是你消失了。”直到此刻,他说起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呼吸加重。眸光一转,百转千回,“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我不该不管你。”
不管她说了怎样的话,不管他当时多么生气,他都不应该丢下她。
天大地大,她是醉笙阁的小小chang女,他不护着她,谁还来保护她。
他的眼睛那么黑,一望无际,深深切切地将她看着。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熨帖她的寒冷。
她以为自己忘了的。
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生命中难得的温暖。
可她已经在炼狱,难道拖他下来?她什么都给不了,那就干脆什么都不要给。
“我……”
话音刚起,车外一声“阿祉”。
他眉头一蹙,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这辆马车是谁的。而她,为什么会在这车上。
“云儿。”车外的人像是等得不耐烦,嗓音沉了几分,唤她的名字。
小楼抿抿唇,眸中反射出几丝水光。他心中一软,愣愣松开手。
她深吸一口气,越过他,径直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司马昱站在距她一两步处,俊朗眉目微微沉着,浑身散发不善的气息。
身后一沉,阿祉跟了下来,站在她身边。
司马昱眸色加深,须臾勾起一抹笑,朝她伸出手:“过来。”
“阿昱,”身边的男子嗓音淡然,丝毫没有之前对着她时的动容。仿佛已经完全克制住自己,甚至带了一点笑意:“你怎么出来了?琉璃呢?”
司马昱笑道:“在到处找你呢,”目光仍是看着小楼,笑容柔和了几分:“云儿。”
她微微垂首,朝他走过去。
阿祉目中一黑,面上的笑有些冷。
司马昱则是灿烂了几分,极其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偏头看向阿祉:“相爷要为你引荐宋家庄少庄主,此刻满府上下都找得天翻地覆,却不曾想,你竟躲到这小小的马车里来了。”眼角扫过侍从,那些人皆是身子一震。
阿祉一哂,尚未言语,不远处一声“阿祉”已然传来。
他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眸光落在小楼脸上,隐有深意。再略过司马昱的脸,勾了勾唇,侧身淡然道:“琉璃。”
南宫琉璃面上满是欢喜,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别人似的,径自扯住阿祉的手:“爹爹到处在找你呢,快跟我去吧。”
他颔首,偏过头,看了司马昱一眼,笑道:“阿昱,后会有期。”
小楼缩了缩肩膀,听见头顶司马昱亦是笑着应答:“后会有期。”
那一声之后,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感觉到司马昱握着自己的手越来越大力,几乎将她骨头捏碎。却抿着唇,不肯有一声求饶。
过了好一会儿,他松开她的手,撩起下摆上了马车:“我们回去。”
一路上沉默无语。
小楼靠在车窗边,全然不复来时的高兴和欢欣。小脸上挂着落寞,看得他胸中怒气更加升腾。
回到别院,他什么都不说就进了书房。
她回到屋子,书墨正在窗边绣花,瞧见她回来,立时高高兴兴地凑上来为她更衣,不停询问今日如何。
小楼敷衍地应答几句。
晚膳时司马昱没有过来陪她一起吃,书墨神色有异,却没敢多问。
她想起他今日的神情,有些疑惑。
是生气了么?她与阿祉在一处?
不可能。
自己也忍不住泼自己冷水。
他根本就不在乎。
如此一来,越发意兴阑珊。用了晚膳,早早上床歇息。不知时不时白日里又哭又伤心,现下安静下来,累得很。闭上眼不过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去。
半夜被人弄醒。
那一双手在她身上游走,扯开她亵衣上的系带,直接探了进来,落在白嫩的肌肤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花前对酒不忍触(五)
他咬在她耳垂上,力道慢慢加重,带了些惩罚的意味。一偏头,对上她的眼。
微紫的,琉璃样的眸子,就这么静静看着他。那双眼睛里平淡无波,悲喜不明,可又缭绕着一层浅淡的雾气,看得他心头烦躁更甚。
松开口,顺着她颈侧吻下去,肌肤柔嫩细滑,有喜人的香气。大手无意中触碰到她的手,冰冷得好似初春井水,他打了个寒噤。
“不开心?”他右臂撑在她身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另一只手顺着她发顶慢慢往下,划过脸侧,移到她唇边。那点嫣红在暗夜里特别幽深,好像盛绽的寒梅,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不俯身浅尝。
他距离她很近,身上热气像是要将她融化。小楼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眉眼间迅速凝上一层寒霜,唇边浮起冷冽的笑,仿佛在嘲讽她。
明明昨天还好好的,不过一场寿宴,叫他们变成这样。
她有些难堪,伸出手抵在他胸口,像是防止他突然靠近。闭上眼,缓缓吸吐了几口气,复又睁开。
她终于有了点勇气。
“阿昱,”眸色幽幽,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畔,越发显得她容色清冷,“我们回宸州吧。”
他抚在她唇边的手一顿,眼中的阴霾奇异地在瞬间散去,甚至带上了一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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