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姐定了规矩,每月请先生、乐师定出名册,谁学得最好,就可以奖励一个愿望。最差的那个,要为所有人洗一个月的衣物。
☆、第七十四章 昔我往矣(十五)
紫艳聪慧,学东西很快,所以几乎每次都是第一名。
夫子教的东西,小楼基本上都已学过,只是不愿出头,便默默地压下,每次都表现得不上不下。
既不能博得称赞,也不至于被责骂。
紫艳的愿望,就是向醉笙阁最好的舞姬学习舞艺,木姐应允。她便拉着小楼一起去,但按照规矩,小楼只能在一边看着,不许跟着学。
小楼也不嫉妒,从书楼里找了一本诗集,就倚在柱子边看着。偶一抬头,瞧见紫艳满头大汗。
她真的是很努力呢。
醉笙阁不是良善之地,只有最好的人才有选择的权利。
舞姬名唤月萍,二十出头,容貌一般,但胜在身轻如燕,姿态妙曼。她教紫艳并不尽力,或许也是怕被后来居上。只是碍着木姐的面子,不得不出来应付。
好在紫艳记忆力力很强,记牢了动作,晚上一遍遍练习。
小楼看得心疼,有时见她进了死巷子出不来,便假装无意地提点两句。紫艳按照她说的重新练习,果然进步巨大。她以为小楼是误打误撞,谢过她,并不放在心上。
小楼笑笑,继续伏在石阶上看她在月下练舞。
……
黑暗的一片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说话,回声巨大,却没有人回应。
她从来害怕孤独,可这一次,却几乎是反常地,没有一点惧怕。
长长的甬道,通向未知的地方。她连思考都没有,一路顺着走下去。
走啊走,走啊走。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仿佛不会疲累一般,脚下不停。
忽然脚下一空!
“小楼、小楼!”她从梦里惊醒,紫艳坐在床边,满面担忧,“做恶梦了么?”
小楼喘了一口气,脸上都是汗。
紫艳给她擦了擦,急忙折身端了一杯水,让她喝下。
“嗯,只是个恶梦罢了。”她喝了水,自我宽慰。
眉目郁结,强颜欢笑。
紫艳看出她的不自在,叹了口气,替她把被子放好,脱了鞋,缩进她被子里,笑道:“我陪你睡。”
小楼点点头,一同躺下去。
屋外月光盈盈,实在美好。
“小楼,我没告诉过你,我很想家。”她忽然道。
小楼一怔,片刻点点头,“我也想家。”
紫艳一顿,翻个身,撑着下巴俯视她:“你父母那么……那么对你,你还想他们?”
小楼笑笑:“他们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紫艳不大明白,也不想多说,怕勾起她的伤心事。耸耸肩,两手交叠,头枕在手上,悠悠道:“我家里只有哥哥对我最好,从小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我。可是他去得早,后来娘又生了个弟弟,我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嗯,”小楼勾了勾唇角,“有哥哥真好。”
“你有哥哥么?”她问。
小楼一顿,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缓一缓,低低道:“我只有一个人。”
☆、第七十五章 昔我往矣(十六)
第二日一早,张妈送来了几包药,嘱咐让小楼煮了泡澡。
“这是咱们阁从不外传的方子,”张妈笑道,“除身上的疤最有效。”
紫艳一愣,显然也想起了当时看见的那些触目惊心。
“叫她出来吧,我还有些事要嘱咐。”
“好,”紫艳应了,拿着药先进屋去,小楼正在整理东西,闻言顿了顿,放下抹布,走了出来。
她今日穿的是蓝色的布裙,浅淡清新。长发编子辫子,用素色布条扎了垂在脑后。跨过门槛的时候,小心翼翼地低了头,提起裙摆。然后一抬头。
不知是阳光太好,还是容颜太美。
张妈记忆里只有那个一身灰扑扑、,面目模糊的小姑娘,后来也没仔细注意过她。没想到,洗干净了,竟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面容贞静,水莲一般铺展开来。
她身上自由一股子恬淡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心里舒服。
“张妈妈。”走到张妈面前,请了安,静静立着。
张妈一怔,这才晃过神来。面上瞬时柔了几分,“那药性子烈,用着可能不大舒服,你且记得忍忍。总归都是为了你们好,一身肌肤白雪无瑕,才能更惹人怜爱。”
她在风月场所待久了,自以为这样的话是宽慰。
哪里明白对于小楼而言,“惹人怜爱”几个字,却比什么都还要厉害。
她面色有些白,还是又福了福身,“晓得了。”
张妈满意地点点头,“规矩学得很好,我会告诉木姐的。你记得每三天泡一次,过段日子,我再给你送新的来。到时候看看疤痕好没好。”又絮絮叨叨嘱咐了几句,这才慢慢走了。
当天夜里洗澡,应是张妈事先嘱咐过,特意有人送了浴桶过来,不用去浴池。
烟雾袅袅,一股子甘苦的药味弥漫整间屋子。
紫艳早已洗了回来,正坐在床边擦头发,一边不忘催她:“你快些呀,不然水冷了,药效也没了。”
小楼咬咬唇,无法地脱了衣服,踩着脚踏进了浴桶里。
几乎是在药水接触到肌肤的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她忍不住闷哼一声,压住自己想跳起来的冲动,慢慢将整个人都浸进去。
好像有人拿一把刀,一下下割在她身上。本以为鲜血淋漓,谁知连伤口都没有。
泡足了时辰出来,有伤疤的地方有些泛白,伸手一揉,表面一层薄皮就被扯开。
张妈估摸着用药的时间,等先前送的药用完时,又来送东西。她检查了一下小楼的肌肤,见她确实听话,就没有多说什么。
转眼到了三月三。
昊泽崇尚道教,三月三,是道教真武大帝寿诞,每年的这个时候不论是皇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会举行庆祝活动。
☆、第七十六章 昔我往矣(十七)
醉笙阁虽是风尘之地,但一向喜好风雅。三月三,一整日,闭门不接客。所有的姑娘一起到长安城外的碧山饮宴作乐,共度三月三。
她们这一群小姑娘也得了消息,一大早就爬起来,个个兴奋得不得了。紫艳特意找出最喜欢的衣裳,还上了点胭脂。
等出发时已经快中午了。木姐专门派了一辆马车拉她们,再加上其他的,足足七八辆马车。她们被安置在最末尾,个个规规矩矩坐着。
有个叫环儿的姑娘唧唧咋咋道:“听说漪染姑娘一个人坐轿子,还在木姐前面,也不知在摆什么排场。”
另一个如素笑道:“人家是醉笙阁头牌,整个昊泽也只有这么一个可人儿能引得达官贵人争得头破血流要做入幕之宾,木姐宠着还来不及,你又吃的是哪门子干醋。”
环儿瞪了她一眼,也不管,继续道:“我听前院的姐姐说,每年之所以去碧山,是因为三月三长安的风流才子都会到那儿吟诗赏景。若是哪位姑娘能博得一人欢心,做一首诗,也算是风流佳话。”
其他人被说的心痒痒,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紫艳看小楼无精打采地在那儿数手指,笑了笑,凑过去道:“好不容易能出来,你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有些闷罢了。”说着想去掀帘子。
半途被紫艳拦住,小楼不解,她苦笑一声,低声道:“别开,人家都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车轿,打开了,只是自寻烦恼。”
小楼一怔,半晌,默默收回手去。
车轿一路出了城,又走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来。张妈妈来唤她们,脸上满满是笑,想来也很开心。
“你们年纪小,玩心重,今儿个好好玩耍一回也不碍事,”张妈妈一边招呼着人卸东西一边嘱咐她们,“只这附近许多游人,还有些颇有名气的少年才子,切莫做出些丑态,叫人看了去,平白污了醉笙阁的名声。”
“是。”一群小姑娘看见这打好山水,心都快飞出去了。
张妈妈看得好笑,也不逗弄她们,说了句不要走远,便任由她们散开。
木姐一直离她们很远,身边都是醉笙阁里已经挂了牌的姑娘。谈笑着在溪边置下的桌案边坐下。
其中有个一身红衣,烈焰似火,很是夺目。
隔得远,看不大清眉目,但也知必是倾国倾城。
“她就是漪染姑娘,”紫艳见小楼一时看呆,觉得好笑,“你可别被她迷了魂,倒是可出不起银子见佳人一面呢。”
小楼知她是说玩笑,也不气恼,笑了笑便拉着紫艳寻了个阴凉地方坐下。靠着桃花树,看眼前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环儿、如素几个丫头开心得不得了,到处跑到处看,像是从没见过这般秀致景色一样。
“真是闷得久了,都快忘记外边世界是什么样。”
小楼点点头,忽地有些黯然,“我们要一辈子如此么?”
☆、第七十七章 昔我往矣(十八)
“什么?”紫艳一时没听清,转过头问她。
小楼笑了笑:“没什么。”何必自寻烦恼呢,天大地大,不过一场随遇而安。纵是她有再多不愿,说出来也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也没人理咱们,张妈妈又不许走远……”紫艳嘟嘴抱怨。
小楼看得好笑,眼角瞥见远处山坡上有许多人,便笑道:“咱们去瞧瞧热闹吧。”
说着便拉着紫艳一同过去。
走得近了,只听叫好声一片。
“是什么?”紫艳也来了兴致,反手拖住小楼加快脚步。爬上小山坡,瞧见底下是一块平地,置着几张书桌,白了宣纸徽墨。
一人青袍俊逸,手执青玉笔下笔不顿。一副碧山春景,连断隔都没有,春色碧玉,梨花带雨,实在是柔到了骨子里,偏有生出几分出尘的气质。
小楼心底不由叫了一声好,转头去看另一个灰衣男子。他闲闲站着,样子随性。笔下功夫却不怠慢,画的是百鸟图。栩栩如生,仿佛鸟鸣在旁。
“真好看。”紫艳虽不懂画,也知是好的。
小楼赞同地笑笑。
“咱们昊泽地杰人灵,实乃国之大福。”忽闻一旁有人低语,尽是赞颂国事。
小楼心里一顿,冷笑一声,偏过去瞧,却是一个皮肤细嫩的年轻人,说话轻声细语,眉目比女子还要俊秀几分。他身前站了个玄衣少年,眉眼倒是英气,狭长凤目,点漆如墨。
心一动,下意识别开脸去。
虽然不是他,但那样黑的眸子,仿佛心底最隐秘的伤。
连想一想,都觉痛不自抑。
“怎么了?”紫艳瞧她面色发白,担忧道。
她摇摇头,“只是有点不舒服,要不咱们回去吧,待会儿张妈妈瞧见跑远,怕是要骂的。”
“可是……”紫艳踟蹰,一边回头去看青袍男子,“还没画完呢。”
小楼失笑:“真有那么好看?”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那就看吧,环儿她们都不知跑哪去了,挨骂还轮不到我们。”
紫艳闻言一笑,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来。
小楼苦笑,放后站了站,想离他们远些。不料脚下不慎,一脚踩到身后的人,耳边只闻一声痛呼,一股大力猛地推来。
小楼顿时歪倒,朝紫艳撞去。前面的人闻声让路,两个小姑娘立时狼狈地跌在地上。
“噢!”
被压在底下的紫艳一声惨叫,小楼一个激灵,连缓冲都来不及,赶忙翻起身来,“伤到了?”
用力将紫艳扶起,瞧见她右手方才搓到地上的小石子,划出一道伤痕,泛着红丝。伤口还沾了些泥土,想必疼极了。
她心疼地托着紫艳的手,一股火气直冒起来。恶狠狠抬眼朝罪魁祸首瞪去。
☆、第七十八章 昔我往矣(十九)
本以为力气这样大,或许是个凶恶的男子,没想到却是个年轻姑娘。穿粉霞锦绶藕丝缎裙,白底的绣鞋,那鞋面上浅浅一道灰色的印子。她身边站了个插腰瞪眼的小丫鬟,正恶狠狠地瞅着小楼与紫艳。
小楼一怔,身边的紫艳微微低了头,怯怯道:“月萍姐姐……”
她教紫艳跳舞,紫艳对她又敬又怕。
小楼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自己不对在先,若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
于是也低头道一声:“月萍姐姐,对不起。”说着扶着紫艳站起来。
周围人多,月萍倒是没有失仪,反而还极有涵养地笑了笑,道:“不要紧,又不是什么大事。”微微侧头看着自己的丫鬟,嗔怪道:“你怎么这样鲁莽。”
丫鬟已跟在她身边许久,哪里会不明白,当即委屈地瘪瘪嘴,道:“我瞧见她踩了小姐,一时着急,出手才重了些,小姐,你便绕了我吧。”
月萍无奈一笑。
她长得貌美,又这样柔和谦逊,周围立时响起一片细语声,似在打听佳人来头。
小楼道了一句谢,默默缠着紫艳退出人群。
“痛不痛?”回到之前的花树下,小楼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掏出怀里的帕子轻轻擦拭,想把那些小石子弄出来。
紫艳抿着唇,眼泛泪光,忽然道:“小楼,我不服。”
小楼怕她自此有了心结,若与月萍作对,怕是要有苦头吃,于是连忙劝解:“是我犯错在先,你别恼……”
“不是为了这个……”紫艳摇摇头,眨眨眼,将那点泪意逼回去。
“你晓得我有多想成为醉笙阁最出色的舞姬,那也将是整个昊泽最好的舞姬。她口头上答应了木姐教我,可学了那么久,她又教了些什么?你不晓得,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是说一些话来刺激我。说我天生不是跳舞的料,癞蛤蟆想变天鹅……小楼,”她说着又抑制不住,忽地哭出声来:“我虽出生不好,但从没人这样嫌弃过我。她以为她是谁,不过一个婊。子罢了……”
若说月萍是婊。子,那她们又是什么呢……
小楼知她是在气头上,且说起来越发伤心,才会口无遮拦。怕被人听到,只好在她耳边小声道:“这些话你说与我听听便算了,切莫再告诉其他人,否则月萍定饶不过的。”
紫艳点点头,自动自发减小了音量:“我晓得,我也不过说说罢了。”
“这才乖。”小楼笑笑,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
紫艳也哭得差不多了,看小楼脸上也灰扑扑的,终于破涕为笑:“邋遢鬼。”
两个人顿时笑闹成一团。
玩耍了一会儿,一起到小溪边洗干净脸,便见张妈妈招呼着入席。两人拉着手走过去,排在最末坐下。
☆、第七十九章 昔我往矣(二十)
小楼看了一圈,见大家都回来了,只是没有环儿和如素。
“小楼!”耳边忽然传来紫艳一声低呼,小楼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什么事。转过脸去,却见她低着头,两颊嫣红,“他们过来了。”
她一怔,有些不明所以。顺着紫艳眼角偷瞧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是方才在坡下作画的两个男子。
不由好笑:“你害羞什么,他们是去找木姐的,又不是来找咱们。”
紫艳闻言瞪她一眼,眼色含春。
小楼一呆,这才看出她的意思。端正了眼色去望那两人,果然是眉目清秀,难怪动了小女儿的心思。
她一笑,也不说破。
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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