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有命,群臣心中纵有异议,也不敢丝毫忤逆。更何况,一向明哲保身如锯嘴葫芦的长孙无忌竟开口自荐,主理此事,更是雷厉风行,查天下粮仓,府兵卸甲,重估铸造司钱币之量,一连串的举措,初见成效,更让人对太尉手腕佩服不已。
长孙无忌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靠谱的话却半句也没有,讳莫如深的模样,叫大家更觉深不可测,惟有他心里自知,盯上铸造司的,哪是他,分明就是安仁殿那位。
既是皇后先提出的问题,长孙无忌领了差事,自然往安仁殿走了一遭。讷敏端着一盏暖茶,状似无心,轻轻地叹了一声:“东西贵了,这钱,也多了。”
虽心忧民生,然西征大军大胜而归,自是满朝欢庆的大喜。
大朝会上,便有人奏请泰山封禅。
李治在位励精图治,如今更有灭突厥、开疆辟土之大胜,封禅之事,亦在常理。有人提议,群臣便纷纷口称万岁,跪请求允。
如此大喜,李治自然无不允。
这厢刚应下,那边又有人跳出来,道:“圣人秉天意而泽苍生,时登东泰,不若以天皇为名。皇后宽仁贤明,乃天下之国母,亦可为天后。”
退朝后见到讷敏,李治便将此事提了,讷敏却是一愣,并称二圣,不是史上武则天的谋划么?
“朕亦觉此意甚好。”将她的手置在掌心,微微收拢,李治笑着叹道,“此番,亦多亏了梓潼,若不然……朕欠你的,实在太多了。”
“大家这般说,倒叫妾无颜了。”讷敏微垂着首,将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忽而抬眸,凝目于他的眼,温声道:“妻以夫为天,妾为君妇,何以齐肩?”
轻柔和缓,仿若和风,却又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李治望着她,沉默许久,方轻声应下。
同众臣再议此事时,忍不住将讷敏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更是叹道:“此生得王氏为妇,朕之大幸,亦我大唐之福。”
☆、第67章 太子李忠
天后之议虽搁浅;但李治对讷敏的信任;却愈加亲厚。而风眩之症愈甚,至头重目昏不能视物;朝事政务一应由讷敏处理;每有御史上谏,却从无采纳应允。便是讷敏;也几番婉转建议,太子渐长;然李治却总握着她的手,道:“太子孝则孝矣;难担大任;不若梓潼甚矣。”
“太子敦善;若悉心教导;亦有所长。”她跟李忠,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哪能相提并论?
“妾疏于宫务日久……”
刚一开口,便听李治说道:“六宫相安,若梓潼当真累了,不如在妃嫔之中择一二人,协理宫务也就是了。”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贤儿言行有度,慧敏好学,最是省心合意不过的。”言下之意,宫务有人相佐,皇子不用你操心,叫她再找不出旁的借口推诿。
话已至此,讷敏还能如何?
只是,心里对李忠,难免扼腕叹息。李治如今,谈论政务朝事从不避讳她,甚至,还会在私底下与她商议一二,讷敏如何不知他的心思?东宫这位,摆明了就是个挡箭牌,往后,怕是再难长久的。李忠为人,她亦心知,当年也曾动过心思,想好生栽培一番,只是,十几岁的男儿已定了性,人如其名,是个再忠厚不过的。然为帝者,帝王心术、机谋手腕缺一不可,可不是一味忠厚便能御下的。
太子如何,莫说帝后,朝中大臣亦心知肚明,李忠自己也感觉得到,早年父皇喜爱四弟,后来最宠爱的是六弟,而他,却从未得过这般青睐。他也用心努力过,只是,生来不若几位弟弟聪慧,他们不过是吟诵两回便能记下的,他回去埋头苦读上七八遍,也未必能记得全。
虽不甚机敏,可李忠也不是傻的,再听闻皇后往甘露殿议政的事后,在屋里静坐了几日,终是提笔落款,双手捧着平生第一道奏折,往甘露殿去。
太子让贤,奏折虽被留中不发,仍激起滔天巨浪。一时间,朝野内外,都将视线移向了东宫。
“你怎就糊涂了呢,这太子的位子,怎可想让?这些年来,你什么都没做错,往后,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任由刘氏又哭又闹,拽着自己拍打捶着,李忠却一动不动,待她哭得累了,倦了,方道:“往后,儿做一太平王爷,侍奉阿娘于身前,便不好么?”
“我这是替你叫屈哪,那黄口小儿又算什么,便因他养在皇后膝下,便要委屈我儿,将这太子之位拱手让于他?”刘氏心神大乱,只觉胸中如火焰熊熊,实难平息,便口不择言起来,“皇后就不怕养出条没良心的蛇来,当心竹篮子打水,叫彩丝院那位占了便宜。”
“阿娘,这些话,往后再莫说了。”李忠叹着气,不过几日功夫,便觉得自己老了许多,可刘氏这般激愤,若不将她说通了,难保不会闹出些什么事来,“阿娘可知,汉太子刘疆,乃光武帝长子,忝居储位十九年,却因生母郭后被废而崇执谦退、恭让天下,得以保身全退,不伤父子之情,亦为后人称颂。儿虽无匡扶天下之能,却尚有自知之明,与其……倒不如儿今日自行请退,还能得一份无忧顺遂。”
世上的废太子,能有几个余生太平的?
只是,看着忽然之间沉默下来的母亲,李忠却不知该如何宽慰,他本是不善言辞之人,此刻,更觉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无力的,只撩起衣摆,低头跪在刘氏跟前,不发一言。
太子行事,常问计于属官,如此大事,却罕见地不曾吐露半句。亦有性情激烈者,疾言厉色,冒死进谏:“太子无过,素有善德,岂能因圣人之偏喜而妄言废立之事?如此轻率行事,天下人何以看太子?何以看圣人?……又将置皇后于何地?”
闻讯赶至的李忠听得此言,心中慌乱,连忙出声呵斥道:“此事,乃孤一意而行,与皇后何干?”说罢,猛然跪下,凝目于上位,一脸果决坦然,“太子位关乎社稷,自当有德者居之,吾无甚大才,愿佐新储,甘为贤王。”
当年长孙无忌等人上疏奏请立李忠为皇储,可面对太子让贤之事,却罕见地没有出声,既不似太子太傅等人含泪苦谏,亦没有如许敬宗等新兴官吏那般称善,仿佛,这桩轩然大波不曾耳闻一般,便是李治问计,也不过寥寥数语,惜字如金。
只是,当几人在朝堂之下偶遇时,却都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到感慨叹息。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敢断,能舍,此大智也。”
后宫之中,除却刘氏,当属讷敏首当其冲,干系重大。跟前亲近如陆风仪,连柳氏亦频频进宫,讷敏却置若罔闻,每日往来帝后二殿间,从容平静宛若从前,却不曾提过半句。仿佛那些激烈的言辞,那些只差喊出“妇人误国”的朝臣,都不曾有过。
“他们这般污蔑中伤母后,母后为何不加以惩治,不是说有罪当罚,不可枉法么?难道因为是太子哥哥的人,就可以这样犯上?”
讷敏平静地直视着他,早已不是襁褓中的婴孩,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大了,会跪伏在她跟前,仰首望着自己,可讷敏却只轻轻叹了口气:“你只需记得,这是为人臣子的忠义。”待李贤退下后,便召来陆风仪,不过两日功夫,掖庭局里又多了几位犯事的宫人。
处置完李贤身边的人,讷敏又亲往甘露殿,同李治建议道:“自圣人登基以来,少有大封后宫之举。妾借鉴前朝封赏之法,草拟细单,还请圣人过目。”说罢,便将早已准备妥当的封赏名单递了过去。
萧淑妃已居三夫人之首,特加封号‘慧’字;徐修仪抚育五皇子、协理六宫有功,晋德妃;刘氏乃太子生母,擢级为贤妃;杨氏为三皇子生母,晋昭容;武氏抚育公主有功,晋封号为“静”。其余诸位美人、才人之流亦有所得。
李治盯着“静”字,看了许久,方叹道:“后宫之事,朕已尽数交付梓潼。”
讷敏抿唇一笑,满意而归。未几,连下数道懿旨,封赏之隆,涉及之广,前所未有。几位诞育皇子的宫娥,更是连升数级,令人瞠目。
“修……德妃,我这……皇后她……”乍为贤妃,可刘氏却半点喜色也无,只觉得惶惶然不安至极,忍不住求助最为亲近的徐婕妤。
“既是皇后恩典,姐姐安心受着便是。”徐婕妤低头喝了口茶,“此刻,需不安的,也不该是你。”
“你的意思是……武婕妤?”刘氏犹豫了一下,又呐呐道,“不过三品,是昔日圣人说的,皇后不也赐了封号给她?”
若皇后当真有心,哪怕只是看在六皇子的面上,难道圣人还会驳了不允?徐婕妤不由笑了:“前几日,掖庭局很是热闹了一回。”
皇后难得发怒,将六皇子跟前的内侍宫女狠狠整治了一番,打发掉了大半,这事她自是清楚的,难道……刘氏心里一惊,失声道:“是武婕妤的人?那这封号,也有敲打之意?”静,何为静?安分守己,静言思之,然武氏行事,虽不若萧淑妃张扬,可离静之一字,也挨不着边的。
“何止如此?”徐婕妤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这回后宫大封,也是冲着彩丝院去的。谁能想到,一向宽仁能容的皇后,竟会如此雷霆手段。可再一转念,这时机,倒是极妙的。
徐婕妤能想到的,武则天又怎会不知?
好一个王氏女!
她的出身,是她最大的诟病,已经尘封多年,却不想被她这一手,再次翻出旧事来。甚至,连李贤也同她疏远了起来。要知道,为了这份母子亲近,她费了多少心思,耗了多少功夫,没想到……
好狠的手段!
“母后,儿子知错了。”
看到跪在跟前,一脸愧色的李贤,讷敏轻轻叹了口气,她不愿去想,此举当真是出于本心,还是,也夹杂着几分审时度势。李贤虽自幼养在安仁殿,但毕竟是武氏所出,她也从未掩饰过,拦阻过,在她心里,最疼惜在意的儿子只有一位,是任谁也无法取代的,可跪在殿中的,毕竟,也是养育多年的孩子,怎会没有感情?
“贤儿的心性,母后怎会不知?地上凉,还不快起身到母后这里来。”待他依然起身,入座后,方命陆风仪将早已备下的粥食端上来,“无论心里有什么事,也不该拿自个儿身子玩笑。”
“孩儿再不敢了。”李贤依言接过碗筷,面带愧色:“又让母后担心了。”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讷敏失笑着摇头道,“为人母者,哪有不记挂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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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皇后摄政
后宫风波;在初起时便被讷敏掐断;无人敢掠其锋芒,自是相安无事。然前朝因李忠跪请相让太子位而愈演愈烈。
李治几番相询劝慰;东宫属官跪求苦谏,李忠却仿若铁了心一般;三让之下;李治喟然长叹;终是应允了他的请求。旋即,又颁下诏书;太子仁孝谦恭,愿为贤王;特以太子忠为齐贤王;为诸子之长。
尘埃落定之后;便有臣子提出,太子之位,不可空悬,还需早立新储,以安天下。
李治亦有些意动,回到殿中,便同讷敏相商。他本就属意李贤,容貌风仪上佳,又素有才智,曾多次与亲近臣子内侍赞叹:“此子最贤。”
而诸位皇子之间,李贤乃中宫养子,身份最贵,立其为储,亦无可厚非。
讷敏早有预料,心中亦有成算:“齐贤王之事尚有余波,贸然册立新储,恐有不妥。妾亦知大家心中所虑,沛王虽为妾所养,然皇储之事,事关社稷,岂能因妾之私心而偏颇?”
“沛王乃梓潼之子,立嫡为储,何来私心?”
“沛王生母乃静婕妤。”讷敏垂首轻叹,“也是妾当年考虑不周,太子既立,若有嫡子,唯恐陡生事端,于太子不利,却没想到……如今,若贸然再动牒谱,亦是不美。”
李治亦知,她心里对武则天一直都有芥蒂,当初不曾认子,也有些生母的原因,但顾虑太子,也是有的,所以那时他也依允了,立中宫养子为储,倒也无可异议,可听她这般说,李治如何不懂她的意思,便问:“梓潼可有应对之策?”
“依妾之见,不若令诸皇子各领其职,择其优而立。”见李治面露沉思,却拧眉不语,似有碍难犹疑之处,心思微动,讷敏便知他的顾虑,再劝道,“大家宽仁兼爱,乃皇子之福。齐贤王仁厚,许王多智,代王练达,皆是人中龙凤。逆水行舟,欲驶何方,不在划船舟夫,而在掌舵所向。”
诸子争锋,虽残酷,却也是最能大浪淘沙的法子。
“太尉、宰相皆是持重老臣,各部尚书亦多能臣,几位皇子在其手下办差,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一句,便成了压弯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李治终于下了决心。
次日朝会之上,李治便将六位年长的皇子一股脑地塞进了六部,叫六部尚书愁白了头,太子人选正在议上,却冷不丁揣了一个回去,叫人怎不惴惴?只觉得圣人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揣摩了,唯一还算太平的,也就是齐贤王所在的吏部了。其余五人,连问太尉的问太尉,找宰相的找宰相,自然也有心思活络的,直接找到了安仁殿。
“尚书何人?”
安抚住前朝,讷敏沉吟片刻,便差人去请李贤过来。
李贤原以为太子之位,如探囊取物,却不想竟横生枝节,略一思索,便知其间当有母后的意思。自幼在安仁殿长大,早见多了父皇母后商议国事的模样,母后话虽不多,但每回开口,父皇却极少反对。六部之事一出,他心里便隐隐有些猜测,怕是母后一力主导。
此刻,听闻皇后传见,自是搁下手里事务,急往安仁殿。
“儿子恭请母后金安。”
“说过多少回了,你我母子,何需这般俗礼?”讷敏半倚着矮榻,招手唤他在身边坐下,方道,“户部的事,可都知晓了?”
“还请母后教诲。”李贤心中一紧,母后,果真是知情的。
虽面上不曾显露什么,可那点儿心思,讷敏又怎会猜不出?这些年,顺风顺水,李治宠着,宫人捧着,眼下,怕是头一遭受挫吧。这性子,也确实该好生磨一磨了。
听到讷敏轻轻地叹了口气,李贤越发不安了,忍不住小声问:“可是孩儿又行错了什么,让母后生气了?”
“你素来纯孝,母后欢喜还来不及,哪会置气?”讷敏失笑地看着他,摇头叹道,“你这性子,纤敏多思,也不知随了谁。母后传你来,不过是有些话想交代于你罢了。你们兄弟几个入六部,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贤忙道:“孩儿定当尽心竭力,不叫父皇与母后失望。”
“此事,确是母后提议的。”不看惊诧又恍然的神情,讷敏径自往下道,“户部,也是我替你定下的。张尚书处事严正,素有才干,亦是清河郡人,你在他手下做事,当谦逊敏学,执礼相待,若能学得三分,亦能让你受益良久。”
李贤的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孩儿自当执晚辈礼。”
讷敏面露几分嘉赞,昔日她虽力主科举取仕,王氏族人中,以科举入仕者过半,动摇世家根基,闹得五姓七望元气大伤,险成仇雠,举朝震惊。随着庶族地主的兴起,世家里亦有不少目光长远者,自然明白如此壮士断腕,亦为保全之道。这些年,更因她辅政之事,渐渐又走动得近了些。
“贤儿,你需谨记,仁孝治国,乃立身之本,然王道还需霸道佐,不是一味宽仁便可服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