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刘嫖高声唤道,快步走进亭子,看了眼桌上天青色茶盏,心里的担忧越发重了,阿娇自小喜好艳丽,何时见过她用这般清淡的物什?又想到青衣的传话,越发紧张了起来,这模样,何止是淡了,分明是离了红尘之外,再往下,怕是……
“阿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哪。”刘嫖越想越慌,猛地抓住阿娇的手,紧紧攥着,好像一放手阿娇就要消失了似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要是你有个……我也活不下去了。”
“娘,你瞎说什么呢。”阿娇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生命如此美好,她怎会想不开?好生解释宽慰了一番,刘嫖才放下心来,这般紧张,让阿娇心里也暖了几分,眉眼间都是笑意,指着桌上的茉莉花茶,“难得过来一趟,尝尝女儿的手艺,可好?”
刘嫖点点头,有些担忧,又有些诧异。这个提壶煮茶,举止娴静优雅的女子,当真是她的阿娇么。
刘嫖心里的疑惑,阿娇自然明白,施施然斟满一盏,递到她跟前,道:“以前,是女儿太过苛求了。”捧起自己的,茉莉淡淡的花香留在唇畔,入喉时又带了一丝苦,“本就没有的东西,再怎么努力,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阿娇淡淡地打断刘嫖的话,“儿时的玩笑罢了。”
玩笑?
众目睽睽之下的承诺,金屋藏娇的誓言,怎么能算是玩笑?
刘嫖大怒:“什么玩笑?如果不是你,他还是不得宠的胶东王,哪有今日的风光?若不是你,他能坐得上这皇位,能坐得稳这皇位?现在倒好,都成了玩笑了。”
“娘!”阿娇也跟着拔高了声调,肃容道,“这些话,往后你再莫要说了。”
“他做得,我怎就说不……好了,我不说就是。”
瞧见刘嫖一脸不甘不愿的模样,阿娇头疼地抚了抚额角,这娘亲哪,怎就不懂今非昔比,现在的刘彻,早已不需要窦氏,更不需要馆陶公主府了,早已磨刀霍霍要拔除外戚的刺了。若是再不知收敛,往后,真的连性命都难了。
她虽记不得刘嫖最终的下场,但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眼下我又这般,您可要好生约束族人,断不可有逾距违法之事。窦陈二家,已经贵极,然我求的,却是阖族平安。家财可以散尽,富贵可以舍去,可人若不在了,就真的都没了。”
见阿娇如此慎重,刘嫖倒是满口答应,又试探道:“阿娇,你当真……无事?”
“自然是真的,女儿还能瞒着你不成?”刘嫖小心翼翼的模样,阿娇看在眼里,心头却极暖,她虽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可待阿娇却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她已不是昨日的陈阿娇,与刘彻的纠葛,早已随着她的离开散了,“女儿一片真心,他弃之如敝屐,我又何必作践自己?道家不是有‘破障’一说么,发生了这么多事,你就当女儿破障了吧。”
“破障?”
未央宫里,刘彻眸色沉沉,轻声重复道,“皇后这般说的?”
通传的小公公跪伏在地上,后背冷汗津津,忙不迭地应是,又将自己所见所闻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沉默。
窒息般的沉默。
刘彻沉沉地望着远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得很。
玩笑?
阿娇姐,你当真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玩笑么?
他心里明白,阿娇姐或许娇纵,或许蛮横,或许善妒,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不是他眼下需要的皇后,但她待自己的心,是真真切切的。
眼下,他收回了她的后位,她就要收回对自己的真心吗?
不,我不许!
朕绝不许如此!
既然给了朕的,怎能再拿回去?
只是,当再见到阿娇时,刘彻所有的志在必得都不再了,若非在长门宫,若非这张熟悉的脸,他真的不敢确定,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女子是他的阿娇姐。
阿娇姐喜则笑,怒则斥,总是穿着火红的衣裙像骄傲的凤凰;可眼下的女子,月白色的裙裾像空谷幽兰,浅笑吟吟,所有的喜怒都不见了,掩在了那淡淡的笑里。阿娇姐最爱坐在高高的宫殿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可眼下的女子,却安静地坐在花架下,煮茶执卷,笼着一层纱,将自己,与这俗世红尘隔离。
不自觉地,破障两字又浮现在脑中,刘彻的眉拧得更紧了,轻哼一声:“皇后。”
阿娇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刹那凝住了,刻骨铭心的痛如狂风般呼啸而过,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她连忙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口锥刺般的感觉,退后两步,正冠裣衽,大礼参拜:“参见陛下。”心里却苦笑着叹,阿娇的执念实在太深了,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散去。
看到阿娇脸色慌白,摇摇欲坠的模样,刘彻本打算伸手去扶,却不想迟了一步。看到跪伏在脚下的女子,更是说不出的滋味。阿娇姐是高傲的,从不屑这些俗礼,可眼下……他一向不喜阿娇的傲气,可当她谦卑地匍匐在脚下时,却觉得难受,心疼,愧疚,悲哀,独独没有的是欢喜。
刘彻怔怔地望着她,阿娇静静地跪伏着。
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可呼出的气,却又凝滞在了原地。
刘彻往前一步,想要扶她起来,可最后的一步,却如何也迈不出。
终究,只是开口说:“皇后请起。”
任谁都能听得清言语里的疲惫。
阿娇却只是稳稳地再行一礼,才慢慢地直起身来:“阿娇一介罪妇,陛下错了。”
刘彻张了张嘴,神情复杂地看着阿娇,乌发随意地盘成了髻,却半点饰物也没有,微微低着头,只看到光洁的额头,柔顺的眉眼,和嘴角淡淡的弧度。阿娇任由视线落在身上,凝在身上,眼底满是嘲讽,却小心地掩在密密的睫毛下。
阳光温柔地打在身上,黑色的龙袍,白色的裙裾,皆染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可黑白却是刺目的分明,一步之遥,咫尺天涯。
刘彻几乎是落荒而逃。
等沉稳却匆匆的脚步消失在大门之外,阿娇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勾唇笑了。
☆、第4章 君心难测
是夜,刘彻在榻上辗转难眠。
傲慢的阿娇,骄横的阿娇,嬉笑的阿娇,倔强的阿娇……
阿娇在花丛里笑:“阿彻,快过来呀。”
阿娇在龙凤烛下笑:“阿彻,我终于是你的妻了。”
阿娇在殿前大笑:“刘彻,你置我于何地?你好狠的心!”
……
阿娇,匍匐在自己脚边,笑着说:“陛下错了。”
刘彻从不知道,原来,阿娇的笑,比流泪,比咒骂,更伤人,更让他痛。握拳在心口,刘彻微微弯了腰,放任自己难得的软弱。
未央宫空荡荡的,谁也没有听到帝王孤狼般的嘶吼。
待到天明时,刘彻站在殿中,黑色袍服上金丝绣成的五爪团龙金宝璀璨,通天冠前白玉珠十二毓垂在面前,遮住了眼底鹰隼般的锐利:“郭舍人,传……陈氏随侍上林苑。”
郭舍人亲自到长门宫,宣读了汉武帝的旨意。
阿娇许久没有反应过来:她不是废黜了吗?不是应该老死在长门宫,连千金买赋也换不回刘彻的一次回头吗?
“郭舍人,他这是何意?”
“皇……若有疑惑,去了便知。”天子的心思,他可不敢随意揣摩,即使有着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可伴君如伴虎,这些年,怕也只有眼前这位还拿皇上跟以前一样。郭舍人偷偷打量了几眼,见阿娇脸上只有疑惑不解,全无半分欣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怕也不一样了。
青衣忙上前,伺候阿娇往妆镜前坐下,刚要盘个繁复的凌云高髻,却被制止了:“简单挽一个就好。”
梳发,盘髻,敷面,描眉,点唇,更衣。
阿娇慢悠悠地梳妆,郭舍人在旁等得心焦,几番欲开口劝说,却似有意留心着自己一般,每每要出声,就有一道淡淡的眼神飘来,像是随意一瞥,散漫极了,可眼底的冷意和警告的意味,叫他不自觉又压低了头。
他们几个都是打小就相识的,可眼下,郭舍人却有种极荒诞的感觉,面前这位,当真是记忆里那个傲则傲矣却无甚心机的女子?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宜春苑,是上林苑中专供游憩之所,殿小巧而精致,殿中墙壁栋梁与柱子全无龙凤等宫中常用的花饰,饰以祥云、花鸟等纹饰,绚丽斑斓,多姿多彩。乐师伎人怀抱琵琶,古琴,二胡,箜篌之流,轻声曼唱,曲声悠扬,一派歌舞升平的欢愉。
赤金九龙金宝璀璨的宝座上,刘彻体态微斜,一手搁在座椅上支着头,一手和着曲调轻敲扶手,只是眉宇间露出几分不耐,不时往殿外看上几眼。终于,听到宫人来报:“皇上,……陈氏到了。”忙坐正了些,眼底的烦躁一扫而是。
阿娇白衣黑纹,曳地裙裾,臻首微垂,背却是笔直的,像小白松似的,抽得挺拔。正欲下拜,却听刘彻快声道:“阿娇姐不必多礼。”看到阿娇略略犹豫,却依言止了动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心里更松了口气。
“你可算来了。”
“陛下传召不敢不来。”
阿娇淡淡地回话,将刘彻又噎了一下,笑叹:“这世上敢这般同朕说话的,也只有你了。”心里莫名地涌上一阵欣喜来。
从高高的金座下来,刘彻在她身旁立定,忽然伸手拉起她的,微凉的小手让他不自觉握紧了几分:“随朕去走马观,前几日新得了几匹汗血良驹尚未驯服,朕记得你一向喜欢这些。”
阿娇的手一僵,想要抽出来,却被大掌紧紧包裹着,掌心的温热传递到她的掌心,让她手上的温度也高了起来。黑色的袖口缠着金丝,白色的袖口滚着黑边,在彼此交握的手上堆积成结,泾渭分明,却又不自觉交缠在一起,就像她怎么躲避都躲不掉的纠葛,让她心里极不甘。
阿娇低着头,刘彻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露出的那一截白玉一般的脖颈,美极了。
美得他一路上都忘了松开她的手。
草地上,围了大大的一圈栅栏,散落着七八匹马,或悠闲地吃着草,或优雅地踏着步子巡视着新的领地。刘彻拉着阿娇到近前,指着不远处,问:“你喜欢哪一匹?”
阿娇撇撇嘴,无甚兴致地道:“有何异?”无论哪一匹,不都是他圈养的猎物?
刘彻一愣,高声大笑起来:“不错,确实无差。”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跃入了栅栏,“你且看着。”
阿娇看着刘彻手执马缰,俯身在马背上,任由马儿如何狂奔,颠簸,腾跃,都像是生根在背上一般,极惊险又极平稳。末了,只听得一声长嘶。旋即一个转身,策马向自己飞奔而来。
马上的刘彻,逆光而来,意气风发,耀眼得就像天上的太阳,摄人心神。
“不过是驯服了匹马而已。”
听到她小声地嘀咕,明明心服却又死犟着不承认的模样,刘彻忍不住朗笑起来:“哈哈……阿娇姐说得极是。”他翻身下马,轻轻拍了下硕大的马头,指着远处的天际,大笑道,“这天下,没有朕驯服不了的马。”
阿娇点点头,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北方的蓝天水洗一般的平静,用不了多久,便会传来大胜匈奴的捷报,汉武大帝的威名会传遍北方的山山水水,不由感叹道:“怕也不只是马吧。”
“不错,马如此,人亦是。”刘彻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望向苍穹,“这一日,不远矣。”
阿娇被他那一眼看得心里一颤,总觉得好似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可再想想,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将她的纠结尽收眼底,刘彻心中大定,几日的烦躁一扫而空,负手阔步走在前面。阿娇摆摆头,把莫名的不安压下,快步跟了上去。
刘彻放缓了步子,阿娇只跟在他身后一步的地方,怎也不肯上前。忽然想起那日在长门宫,也是一步之遥,却像是隔着两个世界一般,刘彻一皱眉,一把拉过她到身边。阿娇紧抿着唇,强压下心里的不愿,低头任由他拉到并肩而站。
看着她又是一副低眉侧目的柔顺模样,刚刚散去的烦躁又冒了出来,刘彻只觉得这样的阿娇刺眼得很,想也没想就撒开了手,也不顾她跟不跟得上,大步大步地往前走去。
抬起头,只看到刘彻头也不回地离开,阿娇长长吁了口气,像风雨共济的伴侣一般手牵着手,这剧本,真的很不适合他们啊。
还好,他总算是放了手。
刘彻虽走在前面,却仍留意着阿娇。看她居然一副庆幸不已的模样,还笑得这般惬意,心里越发不爽了:跟朕同行,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来人,送她回去。”
☆、第5章 喜忧参半
“什么?你再说一遍!皇上传召了何人?”
卫子夫猛地从榻上直起身来,脸上再无半分温婉之色,狠狠盯着跟前的内侍。
“回……夫人,是皇后。”
“什么皇后?哪来的皇后?”卫子夫猛地拔高了音,厉声喝道。袖中的手紧攥成了拳,长长的指甲抠进掌心,钻心的疼,却不及泛上心来的怒:陈阿娇已经废了,是长门的弃妇了,椒房殿是她卫子夫的,皇后的位置也是她卫子夫的。
“罢了,念你初犯,但下不为例。”卫子夫深深呼吸几口,平复了心情,脸上缓缓又挂上了笑,“也不是本宫不体恤,这话若是叫陛下听去了,纵是本宫主理后宫,怕也保不住你。”
“是,是,小的知错,夫人恕罪……”可怜小黄门满心欢喜来报信,却吓得浑身发颤,重重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头沁血犹不知。
“夫人开恩,饶了你这一回,还不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一遍,杵那作甚!”见他吓得七魂去了六魂半,只顾磕头告罪,正紧事却半句没提,灵玉忙出声提醒。
小黄门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把上林苑的事一字不漏地叙述了一遍。他本是走马观伺候的,还以为能来卫夫人地方讨点彩儿,没想到险些就遭了罪,这会子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着将功折罪,再没半分讨赏的心思。
“不欢而散?”半倚的身子不由地微微前倾,卫子夫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敢置信,“陈氏随侍上林,临到头却又与陛下起了争执?”
小黄门的头垂得更低了:“皇上离开时,确实是怒冲冲的,也没理会……陈氏。”
摆手叫小黄门退下,灵玉会意地送他出门,悄悄塞了些碎银子给他:“下回要是还有个什么讯儿……”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小黄门喜滋滋地应下了,连连赌咒发誓一定会效忠卫夫人,要再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芝麻绿豆的事儿也不会瞒着卫夫人。
“灵玉,你说陛下为何就想起了她?”一想到皇上急急地差遣郭舍人往长门宣旨,想到只有两人同往走马观,卫子夫便觉心中不畅,罢黜长门还未过去多久,皇上却又惦记起了她,难道当真是旧情重燃?
可她伺候皇上也有十一年,怎会看错了呢?
“夫人,前几日,馆陶公主进宫了。这才没几日,皇上便见了陈氏,此间会否有何缘由?”
经灵玉这一提醒,卫子夫也细细考虑起来。她虽不觉得皇上会因着馆陶公主的情面再见陈阿娇,可一番盘算下来,却也没旁的更好的理由了:“差人好生盯着长门,如有蛛丝马迹,不拘是什么,都报与我听。”
卫子夫如何盛怒生忧,阿娇并不知情,若是知晓,怕也只是感慨几句汲汲营营庸人自扰而已。此刻,她亦是心烦,她只想安分守己地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