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伺候娘娘的人可招了?”刘彻又问。
如此不辨喜怒的模样,愣是把北军中尉吓得浑身发颤,忙跪伏在地,道:“回皇上,那几人怕是当真不知娘娘下落,已经用了大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们一个个都是吃素的?朕养着你们有何用?”刘彻气得把手里的杯盏都砸了,看向两人的眼里更是毫不掩饰冷厉,“这么大一个人,还能去哪?就算真的不见了,总也得吃喝,也得住宿,叫画师连夜赶制娘娘画像,你们京兆尹的,还有羽林军每个人发一份,把这京城里的饭馆客栈酒肆茶社,挨家挨户地搜,不可有丝毫的遗漏!把车马行也查一查,城郊也要派人去查,沿着灞河往外,把那一圈给朕统统翻个遍儿!别说是娘娘不见了,就说是捉拿逃犯。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你们就提头来见吧。”
“微臣遵命。”两人连忙躬身退下,还未迈出门槛,又听刘彻道,“若是见到了娘娘,不惜一切代价将她带来,不必了,一有娘娘的消息,立刻快马加鞭禀报于朕,不得有丝毫耽搁,都明白了?”
“皇上,公主,用些吃食,早点安置罢。此事……日久天长的,也得养好精神才能以待明日。”婉娘端着粥食小菜进屋,瞧见两人一个端坐着,目光沉沉如水;一个伏在案上,不时地低声啜泣,哀切凄楚,忍不住心中一叹:娘娘,您怎么就舍得?就狠得下心来?
或许是老天爷宽容,发了善心,羽林军统领连夜来报,双手奉上一个信封:“回皇上,小人派兵沿着灞河一直往外搜寻,有个清虚观的小道童,带着宫牌找上小人,还有一封书信,说是娘娘留给您的。”
刘彻飞快地接过信,直接拆开,字迹很熟悉,一如诀别书的清丽,也很简短,却叫他如置冰窖: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狠。
真狠。
一听闻阿娇不见了,刘彻心里便觉不安,可到了这一刻,却再也不能自欺欺人,阿娇走了,真的走了。富贵荣华,亲故族人,一概抛却,走得潇洒从容,竟毫不留恋。
刘彻静静地坐着,却无端有种迫人的压力,如嗜血的猛虎,仿佛下一瞬就要一跃而起,撕碎眼前的所有。众人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惟有刘嫖心里记挂着阿娇,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阿娇究竟说了什么?”
刘彻把信递给她,默然半响,忽而又问:“姑母当真不知?”
刘嫖犹豫了下,只低头道:“我也不知她竟打得这般主意。这几日,总听她念叨着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叫我把族人好生整治约束一番,却没想到,她竟……”
刘彻苦笑:难道朕在你心里就这般狠辣无情?
有一瞬,他真的动了心思,若是得知自己无所顾忌地将窦陈两族尽数收押,是不是阿娇就会出现?
只是,他已伤了她太多次,眼下,竟真的不忍,真的舍不得了。
明知姑母必定知道些什么,却也不敢再往下细究了。刘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她伤心难过,还是怕……更伤着自己。
未央宫,如往日一般的富丽庄严,叫人仰望;宫娥妃嫔,还是那样的美丽动人,可他的心却冷得厉害。一曲佳人,一个李如烟,却叫他失去了她。直到这一刻,刘彻才知道自己竟会这样痛,心里像缺了口子似的,用什么也填不满了。
可他又能如何?
晨起上朝,归来批阅奏章、处理朝务,他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后悔,每天有数不清的天下大小事等着他的决断,远在千里之外的匈奴,近在咫尺的藩王,这大汉天下,都要他撑着,离不得他。
“皇上,您早些歇息罢。”郭舍人看着刘彻一日日疯狂地将自己置身在朝事中,却一日日的沉默,忍不住劝道。
“陪朕出去走走罢。”沿着长长的甬道,刘彻慢慢地走着,郭舍人默默地跟着,只可惜,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望着不远处的朱漆大门,只虚掩着门,却能透过缝隙,看到里面疏落的花木,似乎又想起了那一日,自己被拒之门外。
阿娇,是不是从那时开始,这门也在你的心上?
坐在长门宫满是芬芳的花架下,刘彻却忽然觉得很孤单,寂寞极了:这一生,还能再见到她么?阿娇,你若回来,我一定不再叫你伤心,一定一心待你,一定……
不会了,再不会了,再不会有一个人,坐在花架前静静地喝茶看书,美得像一幅画;再不会有一个人,站在他跟前,将讽刺和指责做得那般理直气壮;再不会有一个人,把他锁在门外,让他饱尝求而不得的滋味。
刘彻忍不住弯了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天边日头正好,灿烂而明媚,金色的阳光笼在那黑色的袍服上,衣上的五爪金龙似乎要腾飞而去一般,张扬而霸气。
可郭舍人,却分明地在那张冷峻而刚毅的脸上,看到一滴一闪而逝的晶莹。
☆、第23章 帝王执念(刘彻番外)
“皇上,馆陶公主求见。”
郭舍人匆匆地进殿,恭谨地通禀,心里却委实松了口气:公主,终于来了。
“还不快请她进来。”刘彻猛地坐起身,却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的砚台,墨汁洒了一地,黑漆漆的一团又一团。
刘嫖的模样比先前更加憔悴狼狈,甚至,连妆容都散乱了,趔趄地进殿,喃喃地道:“皇上,阿娇不见了,真的,不见了……她怎忍心,怎狠得下心……”
只一言,刘彻眼底精光微闪,沉沉眸色越发冷凝:“阿娇究竟是如何与你说的?还不快速速告诉朕!”
“我劝阿娇,她不信……就用李氏试你一回,若是你……她便回宫,可你却……”刘嫖一面说,一面留意着刘彻的神情,见他脸色如常,似乎并无动怒之兆,言语间也平稳了许多,“她本只是去洛阳的,安顿好了便书信与我,可我坐等右等,等了这么久也不见她的音讯,就差人去了洛阳,可她竟然没去过!”
“郭舍人!传张汤汲黯臧宣桑弘羊速速进宫!拟旨各郡太守,全力寻找,不惜任何代价缉拿进京。若有相似不确定的,也一并带来,宁枉,勿纵。”
听他如此雷厉风行又条理清晰的安排,刘嫖略略心安了些:“皇上,阿娇还……寻得回来?”
“且放宽心罢,既是她自己走的,说不定哪一天便回来了呢?”刘彻也不知究竟是在安慰刘嫖,还是他自己。虽然已加派人手,全国搜寻,可他心里却没有存多少奢望。阿娇的性子有多烈,多倔强,他是清楚的。
或许,她就躲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冷眼旁观,看他疯狂地搜寻,看他孤注一掷地坚持,刘彻甚至能看到她眉梢一挑,唇角便浮出一抹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却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和怜悯。
他原以为刘嫖是知情的,却不想,竟连她也骗过了。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京城人心惶惶的搜捕也渐渐淡了,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什么也没改变。
“皇上,您莫再自伤了,阿娇……您还是收手罢。”看到刘彻不眠不休地扎在朝务上,不死心地一波一波地派人奔波于整个大汉,整个人更是没有半分笑意,冷厉而漠然,便是刘嫖,也忍不住含泪劝解道。
刘彻叹了口气:“姑母,朕无事。”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天上没有一丝云,蓝得如一方上好的暖玉,偶有鸿雁飞过,极好的日子,可是,究竟好在哪里呢?刘彻默默地想着,好与不好,对他而言,早已没了差别。
回头看一眼,刘嫖一夜之间像是苍老了十岁,那场大病虽没有要了她的命,却真的伤了根本,正扶着盘龙柱喘息;郭舍人和青衣站在不远处,略带担忧地看着自己。或许,也只有他们还能陪着朕一起想你了。刘彻自嘲地笑了:“人生有八苦,求而不得最苦。朕曾让你受过的,没有受过的,如今,你都让朕千万倍地尝过了,可你为何还不回来?”话到最后,已几不可闻。便如这剜心的痛,除了自己,再没人知道了。
当你爱的人离开,你会悲伤多久?
刘彻没有时间悲伤,这个庞大的帝国,需要他日日夜夜费心伤神,需要他为远征的将士庆典;需要他为凄苦的百姓赈济……
当你爱的人离开,你会思念多久?
刘彻的心早已空了,思念就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在未央宫,会想起那道重如千钧的废后谕旨;在上林苑,会想起那盏带着淡淡苦涩的茉莉花茶;在椒房殿,会想起那个火一样绚烂的身影高高临下;在长门宫,忘不了那花架前,缓缓跪伏在地的女子。
陛下错了。
是啊,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不可饶恕,错得,只能用余生来怀念。
前一瞬,还是美丽的秋,他牵起她的手,在园中赏花;下一刻,却成了寒冷的冬,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皇上,该用饭了。”青衣小心地将饭菜布好,轻声劝道。
刘彻默默地接过木着,努力加餐勿念妾,阿娇,朕无法不念你,朕能听你的,也只有这一桩了。
阿娇走后,他便把青衣带回了宫中,听她一点点说着长门,说着那个闲适而慵懒的阿娇,说着那个伏案习字却又不留半点痕迹的阿娇,说着阿娇闲暇之余偶尔的一句笑谈,一声轻叹。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你若无情我便休。
……
“大喜!皇上大喜!”刘彻木然地看着狂喜之色的御医跪在地上,恍惚地想着,自己哪还有什么可喜的?
“恭喜皇上,卫夫人刚刚诞下麟儿……”
“朕闻天地不变,不成施化;阴阳不变,物不畅茂。《易》曰‘通其变,使民不倦’。《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朕嘉唐、虞而乐殷、周,卫夫人貌和德嘉,生皇子据。有司奏卫夫人宜奉宗庙,为天下母。其赦天下,与民更始。”
昭阳殿前,卫子夫伏在地上,双手接过这一卷明黄帛书,心里却并没有过多的喜色。自那日离去,刘彻便再不曾踏足昭阳殿,往后,怕也再不会了。
她还年轻,可这一生,却已尽了。
卫子夫紧了紧手里的御旨:她剩下的,也只有这个了。
天下都在盛赞她的贤良,感慨帝王的宠爱之甚。为她特意营建甘泉宫,将华丽精美的甘泉宫,赐予她为后的寝宫。
望着不远处沉寂的椒房殿,卫子夫握着封后的帛书,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不可抑止,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满脸是泪,笑得得意,笑得悲怆:我的陛下哪,即使您留着椒房殿又如何?她可会在意?可会稀罕?可会归来?
阿娇,朕答应过你,金屋藏娇,这座大大的金屋,是你的,也只会是你的。
阿娇,朕知道,你一直在埋怨朕,恨朕,对那巫蛊之祸耿耿于怀,如今,朕偏也用这法子毁了卫子夫,你能不能不再怪朕了?
阿娇,姑母走了,她至死都在想你,都放不下你,朕已经昭告天下,你为何还不回来?
……
阿娇,朕与你都深受这外戚之苦,若非一念之差,朕怎会失去你?你说,朕这法子如何?没有了外戚,朕的孩儿,再不用经受这苦痛了。
阿娇,卫子夫走了,姑母走了,连郭舍人和青衣也走了,往后,还有谁陪朕想你?还能有谁……
后元二年,帝薨于长门宫。
安详地睡在一片洁白如霜的茉莉花间。
☆、第24章 顺治废后之自请下堂
再次醒来,却在一间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房间里。
紫檀雕花木床上坠着绣满石榴花的撒金纱帐,楠木垂花柱拔步床外,摆放着一座六扇檀木镶嵌万马奔腾图案的珐琅屏风,隐约可以看到外间的临窗大炕,炕边上有一座摆满贵重金器的博古架,既是隔断,又是装饰。一座三足四合福如意浮纹的铜象耳宣德炉燃着馥郁的灵猫香。离得远些,她有些看不分明,却也清楚,这屋内的陈设,极尽考究奢华,相比椒房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是有过一次经历,再到陌生的地方,她也变得从容淡定了许多。只可惜,好不容易逃离了刘彻,逃离了未央宫,还没等过上期待已久的生活,却又来到了另一座宫殿。
只一眼,她便明了,自己身处的,定是那巍巍紫禁城。
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帝王了。
正胡乱想着,却听屋外有个尖锐的嗓音高呼:“太后——驾到——”随后便是一阵跪拜请安声,不多时,有个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往屋里行来。
透过纱帐,隐隐看到一个约莫四十的宫装妇人缓步进屋,神情温和安详,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只是眉宇间却锁着愁绪,虽浅,却极沉,如千钧之石压在心上一般。见她转过屏风,迈步上了回廊,连忙阖上眼假寐起来。
行至榻前,仔细看了会榻上之人,眉头微松,又向侍立在后的一名宫女问道:“皇上可有来过?”
那宫女连忙答道:“回太后,皇上未至,却也让吴总管前来传话,说是叫娘娘好生将养。”
阿娇心思微转:原来,这本身又是一个冷落无宠的女子哪。这般落得个清静也好,只是,这太后似乎对自个儿,忒上心了些?
太后轻叹了口气,眉间的愁绪更甚几分,却抬手叫众人退下,环首四顾将这屋子又打量了一遍,最后,又将视线落到榻上:“青儿,你莫怪姑姑,这都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命哪。”
阿娇心头一紧,还未深思,却听她又叹,“青儿,你再不愿见,不愿面对,却也万不可轻生……你需记得,你的身后,还有整个科尔沁,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是为了科尔沁,更为了大清。”
听到这,她怎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份,面前之人的身份?同为科尔沁人,太后是姑姑,自己亦进了宫,除了顺治废后孟古青,还会有谁?而跟前的这位,更是辅佐两朝帝王的千古贤后孝庄,自己这装睡的戏码又怎能瞒得过她的慧眼?
“往后,我再不会了。”缓缓睁开眼,阿娇微微勾了勾唇,轮回两世,她虽已将生死看淡,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寻什么短见。
“姑姑也明白,自进宫以来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掉了多少眼泪,可是,青儿,你是大清的皇后,一国之母,也该懂得戒急用忍、和光同尘的道理才是,怎能跟皇上硬犟着呢?皇上性躁而难撄,但凡你平日里能和软些,多顺着他一些,又怎会闹到眼下这般不可收拾的田地?你若再这般下去,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自个儿哪……”
孝庄苦口婆心地劝解了半日,却见孟古青只是低垂着头,咬唇不语,再看她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只得颓然叹息了一声,“但愿你真能听进去些才好。”说着,又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传来跟前伺候的宫女好生敲打一番,这才缓步离开。
不可收拾?
能闹到天翻地覆不可收拾的事,该不会就是……
适逢宫女恭送太后离去后回到屋里,正是先前被孝庄问话的那个,孟古青眸色微闪,轻轻叹息着,忽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进宫多久了?”
“娘娘是八年进的宫,到现在正好两年了。”塔娜是打小伺候孟古青的,又是随嫁的侍女,对自家主子的事自是如数家珍,答了一句,又关切地问,“娘娘可要用些点心垫垫肚儿,太医说了,这药,待娘娘醒来就得尽快用下。”
“不必了,端上来便是。”孟古青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哪有什么心思用点心?只觉得老天爷似乎看她不顺眼,竟又叫她摊上这么堆麻烦事儿。进宫两年,眼下,可不就是沸沸扬扬的废后进行时?
废黜便废黜,有过第一回,再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