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城主城,占地万亩,位于益州龙泉山和华莹山之间,环绕四周的群山形势险峻,易守难攻,是当年上官若愚精心挑选和设计的。城内街道纵横交错,七千帮众,万余家眷,聚居在此,贩商云集,繁华胜似京都洛阳,俨然割地为王。
洛东凡驱着黑马撒蹄跃上大殿的一百三十四格白玉阶梯时,两旁的辎衣守卫都不敢上前阻拦。在一方城中,每个人都知道这匹马和马背上的人如今是何地位。宏理院总都史已死,下一任继位的多半就是这个右副都史,到时他便似虎天翼,权倾大半个江湖。
马蹄跃上最后一格台阶时,洛东凡不等马停,便轻支马鞍翻身而下。快步进得殿内,单膝跪下,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单拳支地,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后脊绷得很紧,活脱脱就是一只豹子。
四十步远的白玉主座上珠翠累累,白晨懒懒地坐着,专心望着桌上棋盘,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洛东凡的到来。他穿着一身白衫,衣摆及地,长袖如云,却一点也不显得繁重,那些精致瑰丽的纱缎如云般堆叠在他的周身,衬得他愈发地风仪高雅。这是个水玉般的男子,独独那双凤眼,却黑得不甚透彻。
身旁的侍者轻声说道:“城主,宏理院右副都史洛东凡求见。”
“噢?” 白晨猛地抬起头来,四下寻找了一下,然后兴冲冲地向洛东凡招手,“你来得正好,帮我看一看,这局黑子要怎么解?”
“城主……”洛东凡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站起身来,举步上前。
“坐。”白晨头也不抬,只是指了指对座。
洛东凡仍是不动,自顾自地说道:“属下于棋道知之甚少,城主亦解不开的局,属下就更不懂了。”
白晨这才抬起眼来瞥了他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人怎得如此无趣!”顿了顿,问,“事办完了。”
洛东凡垂首道:“是。”
“嗯,好。”白晨懒懒地应了一声,似是并不上心,复又垂头看棋。半晌,见他仍是固执地杵着不动,便问,“还有什么事?”
“禀城主,宏理院总都史一职如今空缺,不知城主有何安排。”
白晨抬头打量着他,凤眼微微眯起,饶有兴趣地望着洛东凡,问:“你想当?”
“属下全听城主安排。”洛东凡答得干脆,不似作伪。
白晨用指节轻轻地扣击着白玉椅的把手,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哈哈大笑出声。他笑得那样突然,倒让一直处变不惊的洛东凡有些意外,愕然抬起头来望了白晨一眼,忽然记起那个“不可直视城主”的规令,又急忙垂下头去。
“去,到北司的牢里看看她还活着没有。”白晨敛了笑,靠在一人高的白玉椅背上说道。
“谁?”
“上官若愚。”白晨念起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低低地,像是在喃喃梦呓。
这个名字,一方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
十二年前,白晨初涉江湖,身旁形影不离地跟着这个叫上官若愚的小丫头。有人说,这诺大的一座城池,就是她一砖一瓦凭空弄出来的。她是白晨的幕僚,传闻中,这个丫头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就算把如今城里所有的大小头领都算上,也不及她一个有用。
白晨曾赠她一座闲云山庄,任凭她去结交那些奇人异士,那时间,闲云山庄里门客云集,据说就算是庄中一个普通的扫地翁,都可能有着响当当的名头。可就在五年前,白晨却突然下令烧毁山庄,杀死庄中所有门客,将庄主上官若愚捉拿回城,并亲自监刑。
据说那次行动,一方城出动了直属于白晨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恭卫,南司的领官、左右总旗及缇骑四百人,浩浩荡荡地杀到闲云山庄,却只看见山庄里早已火光冲天。一片烈烈燃着的火海前,上官若愚一身白衫被映成绯红色,衬着那一脸灿烂的笑容,仿佛一朵有些单薄海棠,随时要被风鼓吹到天际上去。
她一个人,就那样笑嘻嘻地站着,却把浩浩四百人将得面面相觑,动弹不得。
白晨下令将她押回一方城的时候,上官若愚没有抵抗,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笑意,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却始终没人知道她在笑些什么。为了她,白晨特地在城中兴建了一座滴水不漏的诏狱,据说里面层层加押,堪比天牢。诏狱阴晦厚重的座落于一方城极北,与白晨所设的刑惩处“南司”遥遥相对,因而被称为“北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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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司十层,地面四层,地下六层,每一层都按阴曹地府的十殿命名,因此看守北司的十名狱守也被称为“十殿阎罗”,上官若愚所在的那一层,正是北司的最底层——转轮王殿。
地底第六层,阴气极重,终年不见阳光,第九殿的狱守平等王带着洛东凡沿着黑石凿出的阶梯径直向下,走了近半个时辰了,却仍不见底。洛东凡望着平等王手中那一星闪烁不定的苍白烛光,只觉得满耳都是水声。这一条道越走越狭,到最后竟要人侧身横行才能继续向前,空气里没有一丝人味,吸进身子,阴冷得能把五脏六腑都凉坏了。
洛东凡不禁微微皱眉,这条道就这样直直地向下,似是永远都到不了头。他从未见过上官若愚,城中的人将她传成鬼神,他亦从不在意。他向来心高气傲,自然不信旁人的那些胡言乱语。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烧得实在诡异,留给人无尽的遐想,他也不以为然。白晨高高在上,城中能接触到他的人寥寥可数,但只要见过白晨的人都会相信,他火烧闲云山庄完全可以不需要理由。他就是那样一个随性狂妄的人,杀谁救谁,可以只凭一念,理由这种东西于他,根本便是笑话。
但此刻洛东凡却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个女子当年到底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竟能让城主记恨至此,十殿北司为她而建,阴冷森然的第十殿亦只关押她一个人,仔细算来,她如今也不过只有二十三岁罢了……
正想着,忽然觉得空气微畅,眼前骤然大亮,那漫长的石阶终于走到尽头。
在黑暗中行了一个多时辰,猛然间看见几十个火把同时燃起,洛东凡只觉得眼睛一阵刺痛,双手按在眼上轻揉了许久,才勉强能睁开。
他在一方城中见过不计其数的鬼斧神工,此时却仍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石阶的尽头是一扇十人高的铁门,门上密密麻麻地拴着百多条臂粗的铁链,链上安着几十把人脸大的巨锁,别说是人,就算里面关着真正的鬼,只怕生生世世也都别想能逃得出来。
平等王向着巍峨铁门边的阴影叫道:“转轮王,城主要人来了。”
角落中传出一个枯槁的声音:“他不是说要关她一辈子么,怎么区区五年就想她了?”
“废话,城里最近出的事,你不知道么?”
“我一半都已经是鬼了,还管他上面的事做什么?”那声音像是两块锈铁在互相摩擦,刺耳之极。
“你什么时候做个全鬼?”平等王听了,跟着笑了起来。他少时生过顽疾,整张脸像被揉捏过的废纸,不笑时已是骇人已极,如今一笑,却连眼耳口鼻都分辨不清了。
“快了。”说着,自阴影中转出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儿来。那老儿枯柴般的手提着一把半人高的玄铁钥匙,昏浊暗黄的眸子向洛东凡瞥了一眼,嘴角一咧,露出一口焦炭色的残牙,问,“这人是谁?”
“一个副的什么头头儿……” 平等王答道,顿了一下,转过头问洛东凡,“你刚才说你是副的什么头儿来着?五年没有上去过了,多出些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职位,我是弄也弄不清。”
洛东凡淡淡说道:“弄不清就算了。快开门吧,我等着提人。”
平等王被他一堵,一时说不出话来,转轮王哈哈干笑了两声,声如断帛。刺耳的笑声中,枯瘦的身子腾然跃起,踏着铁链飞奔直上,转瞬间跃到第一把巨锁前,玄铁钥匙向锁孔中一插一转,铁锁轰然坠地。转轮王将钥匙一丢,灵猴一般翻转到地上,再挑起第二把钥匙重新跃起。
他在巨链铁锁间翻腾挪转,如履平地,洛东凡不曾见过如此鬼魅般的轻功,不禁暗暗钦服,但他性格冷淡,纵使心中赞叹不已,脸上也淡淡地毫无表情。
铁锁坠地之声不绝于耳,在这地底山壁间回荡,时间一久,竟也让洛东凡微感晕眩,心中暗惊,急忙运起内功抵挡。一转头,却见平等王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那几十道锁转轮王一一开来,却只用了一柱香的时间,待得最后一把铁锁落地,回音渐消,洛东凡仍是不敢懈去内劲。转轮王自巨门上跃下,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按在门上,回头对洛东凡说道:“她就在里面。”
不知为何,洛东凡的心竟然没来由地抽动了一下。
十人高的铁门在转轮王的一双枯手下峥然开启,平等王候在门外不再向前。转轮王向洛东凡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去。
5
5、五 。。。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石洞,阴暗无光。洞底隐隐传来清脆的铁链声,只听一个声音在黑暗中说道:“叮叮当当地好不热闹,今天送饭怎么这么大的动静?难道白晨让人煮了头大象给我吃?”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洛东凡第一次听人直呼城主的名讳,也不敢想像竟能在这种地方听见如此欢愉的笑声,足下的步子不由得顿了一顿。
那声音又说道:“咦,怎么还有一个人?喂,你是同我一样要被关进来的,还是来……”她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带我走的?”
洛东凡不答,转轮王却接口说道:“你不是总说自己聪明么?何不猜一猜?”
“自然是带我走的。”那声音轻轻上扬,似是在冷笑,却听不出多少怨毒,“凭我和白晨的关系,这么好的地方,除了他自己怎么还会舍得塞个旁人进来与我作伴?”
“嘁,这是‘好地方’?又胡说八道了!外头的人说你聪明,我瞧你也不过会个两手江湖骗子的把戏,唬唬人罢了!”
“这句话算你说对了,我还真是个江湖骗子。白晨之所以要把我关起来,就是怕我这个江湖骗子哪天一不小心骗走了他的一方城。”那声音一边说着,又咯咯地轻笑起来。
洛东凡忽然举起烛台,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去。洞底,一个瘦弱的身子静静地坐着,手和脚上都系着铁链,衣衫褴褛,及地的长发遮挡住了大半张脸,贴着石壁而坐,就像一个又轻又薄的影子。
那影子见到火光忽然猛地缩起了身子,唤道:“哎哟……”
洛东凡猝然一惊,急忙吹熄了烛火。
影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东凡答道:“在下宏理院右副都史洛东凡。”
影子笑道:“我不过是问你个名字,你怎么乱七八糟地扯出这么长一串来。”
洛东凡不答,又听她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洛东凡道:“奉城主之命带上官若愚去见他。你可是上官若愚?”
昏暗中,那个女子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答话,只是轻轻地点头。
洛东凡道:“那就请姑娘随我走吧。”
她沉默了片刻,喃喃答道:“好。”
转轮王便拿着一串钥匙走上前去。手才一掂链上的锁,身子忽然猛地一僵,一脸惊愕之情:“这……这……这些锁你何时开的?”
上官若愚轻轻地甩了甩手脚,系在四肢上的链条便掉了下来,她站起身来跳了跳,笑道:“来这儿后不久吧,这么久远的事我哪里还记得?这种锁,捻上几根头发一捅就开了,我起初也不过是闲极无聊了想试来玩玩……亦不算是有意的。怕你知道后担心得睡不好觉,也就一直没告诉你。”
“你……你……”转轮王说不出话,只有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上官若愚轻轻地拍了拍他佝偻的背,笑道:“你也莫生气,好歹为我想一想。我要真是老老实实地在这儿枯坐这么多年,岂不是没等出去手脚便废了?”
转轮王冷笑着说:“关在这种地方,你竟还想着能出去?”
“这不就出去了么?”她说,“你想呀,地府底层,转轮王专司什么?”
“专司各殿解到鬼魂,区别善恶,发往投生……”说到这,转轮王猛地刹住了口,丑陋的脸上现出一片惊疑之色。
“你看,白晨自关我那天起,就已经在说他会放我出来了。”说着,又自顾自地喃喃着,“只不过五年也实在是太久远了,一点儿破事,竟记仇记这么久,好不小气!”
上官若愚笑得云淡风清,丢下说不出话来的转轮王,缓缓走到洛东凡身旁道:“好久不曾见光了,劳驾给个布条缚眼。”
洛东凡垂首往自己身上一扫,随即扯下衣襟递去:“我只有这个。”
衣襟上绣着两朵红云,正是他右副史的身分标志。上官若愚接过后在红云上轻轻一抚,唇边泛起浅笑:“这两朵云倒甚是好看。”一边说着,一边举到眼前扎好,然后伸出一只手道,“诺!”
洛东凡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一窘,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牵起她的手。那只手入手冰凉,柔若无骨,似是略一用力便能捏碎了。
“老头儿!”走之前,上官若愚对转轮王说道,“多谢你这些年来陪我说话解闷,要不然我可真要闷死了。”
转轮王的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说道:“既然已经轮回转世,就没这么快死了。出去老实一些,别让我这么快又再见着你!”
“看我这破性子,憋不憋得住吧。”上官若愚咧嘴一笑,随着洛东凡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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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北司,阳光骤然强烈,连洛东凡也忍不住以手遮挡,忽然想起上官若愚,忙回头望去。只见她别过脸,垂着头,身子亦不由得向后缩了缩,洛东凡便停住了步子,道:“等一等吧。”
“不要!这鬼地方,我片刻都不想多呆了。”说着,她缩起头,躲到洛东凡身后,催促道,“快走快走。这地方连空气都是霉的。”
她身子紧挨着自己,让洛东凡有些局促,却也无可奈何,只想着快些将她送到城主那儿,快些完事便好,于是大步流星地向前迈去。
北司的人牵来他的黑马,上官若愚一听见马蹄声,便兴奋了起来,问道:“是马么?什么色儿的?高不高?”
洛东凡道:“是匹黑马。”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扶了上去。
上官若愚五根手指轻轻地梳理过马鬃,唇边不自觉地泛起笑意:“暖暖地,真好……”
洛东凡跟着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一提缰绳,黑马便纵蹄飞驰而去。
在路上,上官若愚问他:“你刚才说你是个什么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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