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知閤门刘,他为侂胄勾画了一条便捷的途径,建议他首先任用台谏以树植势力。台谏一向是宰相的对立面自不待言,关键还在于台谏之官一向是天子任命而宰相不得与闻的,这正好充分利用了侂胄的优势,刘的计策不能不说是相当高明。在十月份,侂胄开始以御笔批出的手法调整台谏人选,两位党人谢深甫、刘德秀先后被他提升为御史中丞和监察御史,为打击汝愚排除障碍。当然,事情伊始就使得朝廷上下一片哗然。
原因是天子御批不由中书的情况太露骨了,而且谁都知道这是侂胄一力左右圣意的结果。第一位被免的谏官黄度就公开宣称侂胄“假御笔而逐谏臣”的做法,具有当年蔡京擅权的性质。而朱熹则进而上书天子,明确指责侂胄窃取圣柄而使“主威下移”,把这个问题提到了原则的高度。侂胄恼羞成怒,立即予以反击,又唆使天子罢免了朱熹。这是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闰十月的事,朱熹担任天子侍讲仅仅四十余天。
侂胄对付朱熹的做法使不少人气愤之余又忍俊不禁。他让一个宫廷优人装扮成峨冠阔袖的形象,在天子面前逗笑,以影射朱熹的迂腐不堪。朱熹的这个毛病由来已久,他坚持居理持敬的修养工夫,也不得不首先使自己道貌岸然,当年的陆九渊就曾讥笑过他,以侂胄的性格,对此当然尤为讨厌。不过,以此细琐小节而进行人身攻击并达到政治迫害的目的,则无疑一个极端荒谬的行径。朱熹的罢职使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恶化,中书舍人陈傅良、起居郎刘光祖、起居舍人吴猎、吏部侍郎孙逢吉、工部侍郎黄艾、吏部侍郎兼侍讲彭龟年等人连章抗议,指责侂胄奸佞不法。而侂胄倚恃天子展开反击,先后将陈傅良、刘光祖、彭龟年罢免,知枢密院事陈骙虽素与汝愚不协,也被侂胄排挤,于这年的十二月份罢职。侂胄引用了一位老资格的大臣京镗入为副相,使汝愚在朝中完全被孤立。第二年,新帝改元“庆元”,这一年的二月,赵汝愚在侂胄一连串的打击下终于罢相。清除汝愚的同时,所有反对者也一概被侂胄诬以汝愚党人而被逐斥出朝,其中既有十数位朝廷大臣,也有六名伏阙上书的太学生,甚至对他有过重大贡献的徐谊也未能幸免。
侂胄在对待汝愚的态度上十分强硬。太府寺丞吕祖俭因上书反对,被侂胄出旨安置韶州。这是一个岭外荒蛮之地,处分已不能不说是太重。有人提出:祖俭是当年社稷功臣吕公著的孙子,投之岭外,岂非过分。但侂胄的回答是:谁要是再敢援救,就把祖俭放到新州去。新州比韶州更远,这下没有人再敢说话。虽然后来侂胄迫于舆论压力而一度将汝愚改置吉州,但仍然对他怨恨未解,一心欲置其于死地。七月,罢停了汝愚祠职,十一月,又使人上书请斩汝愚,未能得逞后,再将汝愚改置永州军。
汝愚自知必死,这时倒反而很坦然。临行前对诸子道:“观侂胄之意,必欲杀我。我死,汝等或可免。”果不出其所料,次年正月二十日,汝愚暴死于贬途衡州,时年五十七岁。
汝愚的政治经验显然很欠缺,他既没能想到侂胄因为求节钺不得而会如此失望,也未能注意到侂胄越来越重的报复心态。在这一点上就连朱熹都比他明智,曾建议他厚酬侂胄以消其预政之望。但汝愚不以为然,认为区区一个韩侂胄并不足为虑,他的幼稚最终使他命丧黄泉。在本朝历史上,从来也没有哪一个宰执大员像他这样不明不白地暴死在异地他乡。
韩侂胄的出现再次暴露出我们的帝国在权力问题上的弊端。太祖以来制定的政策只是一味地限制宰相和重兵大将,结果使天子的权力过重而失去牵制。天子本身是凌驾于制度之上的,蔡京和秦桧的故事早就证明,宰相一旦和天子结合在一起,手中的权力就会极度膨胀,独裁也就应运而生。
第五部 雾失楼台第2节 政治运动
侂胄得以主宰政局也有一些客观因素。正如本朝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几个专制时期其实都是迎合了某种需要一样,侂胄的强硬手段也是适应了朝野上下某种不满情绪的结果。这种不满当然不一定尽是出于公义,其中的绝大部分甚至是党派之见或个人恩怨的产物。然而事情既然存在,它就必然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出来,绍熙内禅的险恶风波造就了这种气氛,而韩侂胄的恣意妄为又为此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侂胄对朱熹的打击本出于政治报复,但事情最后归结到朱熹所提倡的“道学”上,并不是侂胄本人事先所预料到的。朱熹在淳熙末期对其所谓“正心诚意”之说的过分渲染多少就已经有点哗众取宠的味道,而此后树立严谨的道统,就更明显地表露出自我标榜、独立门户的倾向。人们没有理由把他与孔、孟先师相提并论,因此不能不对他的动机发生怀疑。当然,前些年王淮等人对朱熹的攻击还是不免政治上的因素,但也表明朱熹自高其道的做法并没有多大的市场。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兵部侍郎林栗指斥朱熹时,有一位婺州人叶适曾经极力为他辩护,反攻王淮、林栗随意创名诬陷朱熹。但也就是这位叶适,在不久之后就开始对朱熹的理论进行了系统的批判,认为朱熹之说完全是背离孔子大统的“浮论”,充分反映出与朱熹对立的思想潮流仍具有相当大的社会基础。侂胄正是利用了这一点。
侂胄先是组织了一场声势颇大的批判运动,反复从理论上论证朱熹之说的伪学性质,然后按照他的需要,将所有不附己者尽数列入“道学”的名单。既然朱熹的“道学”已被指斥为“伪学”,那么道学之人也就是伪党,这对侂胄完成他的政治清洗是再好不过的借口。庆元二年(公元1196年)八年正式申严道学之禁,十二月,朱熹被削职罢祠。这时的朱熹才明白事情的性质已有所转化,但既已错过了反击的机会,除了在福建家里焚烧文稿之外,别无办法。
庆元三年(公元1197年)十月,事态臻于极致,有一位绵州知州王沇上疏,建议订立伪学名录,以便今后处理。这简直就是蔡京“元祐党人碑”的翻版,侂胄当然乐于取法。于是在这一年末,五十九人被列入了这个名单。其中宰执有赵汝愚、留正、周必大、王蔺四人,待制以上官有朱熹、徐谊、彭龟年、陈傅良等十三人,其他官员则有刘光祖、吕祖俭、叶适、黄度等三十一人,甚至还包括武臣三人,普通士子八人。
很明显,这个道学党籍可以说根本就与所谓的“道学”无关。赵汝愚不必说了,留正与王蔺两人也从未涉及过道学,特别是留正,他与朱熹的个人关系甚至都不怎么样;另一位宰执周必大以文知名,更与道学浑不相干。严格来说,五十九人中真正的道学家也许不超过两三位,由此可见,这完全是一个政治运动的黑名单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之所以名列其中不外乎是与侂胄发生了抵触而已。刘光祖在绍熙元年(公元1190年)曾说过的,“因恶道学乃生朋党,因生朋党乃罪忠谏”,确实不失为先见之明。侂胄禁黜道学之党,其实是从反面证实了自己的朋党事实。
独裁政治的一个最大效应就是趋利之徒奔竞于道路,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世事既不可能清明如水,人性自然也就不会全如光风霁月般纯洁无瑕,即所谓天道流行化育万物,必得是气而有是形,禀得衰颓薄俗之气,便为愚、不肖。在这一点上,朱熹确实是说到点子上了。愚不肖者既然无法避免,那么侂胄一人翻云覆雨如此肆无忌惮,也正是适应了他们的需要。小人当道,则道德沦丧、士风日下就是个必然的结果。
侂胄当政后,吏部尚书许及之谄媚所事无所不至,但两年内却一直未得升迁。及之每次拜见侂胄,总是涕泗俱下,其衰迟之象,就差要跪在侂胄面前。如此次数既多,侂胄恻然生怜,终于把他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有一次侂胄庆贺生辰,及之来迟一步,阍人已经上栓落门,及之无奈之下,只得俯偻而入,奴颜之气,令人扼腕。不过,这还不是最典型的。
相比之下,有一位叫赵师■的比许及之高明得多了。侂胄尝与众客饮于私园,信步之间,他指着山庄中人工修筑的竹篱草舍道:
“真是一派田舍气象,只是缺了犬吠鸡鸣之声。”
话音未落,丛草之中立时就传来犬嗥。众人趋前视之,原来是师■在那里匍匐为狗,侂胄大笑。这一笑给师■笑来个工部侍郎的官衔。
群小之象虽不值置喙,但有些事还是颇发人深思。侂胄兴道学党禁最得力的助手是京镗,这个人比侂胄要大十四岁,早年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孝宗初政锐意用兵,群臣大多附合,惟有他主张徐缓图之;高宗驾崩后奉命报谢金人吊丧而出使,京镗以正为上皇服丧之故,在金廷不肯听乐,金人强之,京镗大义凛然:
“头可断,乐不可听!”
但也就是这位京镗,在侂胄欲逐赵汝愚而苦于无计的关口,竟对侂胄说:
“汝愚是宗室之臣,若诬以谋危社稷,则可一网打尽。”
这简直就是杀人而不择手段,与他当年的作为不啻天上地下。在党禁过程中,京镗也是主要的策划人,对侂胄的襄助甚大。若不是他几年后死去的话,这场政治打击运动恐怕还不会轻易地平息。权力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有些人能不畏刀剑,却不免在欲望面前轻易就范,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朱熹卒于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三月,当朝廷听说朱熹四方信徒可能会齐集信州,为这位道学宗师送葬时,又特别下诏,严饬地方予以约束,禁止彼辈聚会之间妄议时政。结果使朱熹殁后,门生故旧无一至者。但严酷的禁令并不能磨去天下的正义之心,辛弃疾就为朱熹撰写了祭文道: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耄耋之年的陆游也为朱熹的不幸遭遇深表感慨,专门为文祭之并给朱熹以很高的评价。如就两人的思想倾向来说,他们无疑与朱熹存在着一定的分歧,但他们并没有因学术观点上的不同而落井下石,这充分表明韩侂胄的政治迫害是相当不得人心的。
执政的侂胄一方显然非常心虚,因为对立一方虽然遭受重挫,但未必就不会东山再起,有报复就有反报复,这是极为浅显的道理。朱熹死了两年后,侂胄方在很大程度上松弛了道学之禁;这是因为在侂胄看来,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再在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所谓“道学”上做文章,当然也就没有必要了。
朱熹去世的这一年十月,侂胄进位太傅。有意思的是,以侂胄的外戚身份是不可能出任宰相的,但他却能将太傅这类荣衔变成实职,从而成为宰相的宰相。这再次说明制度这种东西的虚幻,对聪明人来说,它毫无约束力可言。—个月后,皇后韩氏突然病故,这对于侂胄来说是个不小的损失。次年宁宗改元“嘉泰”,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二月份,侂胄接受了一位党人的建议,突然宣布放宽对道学的禁令,并且先后追复赵汝愚、朱熹两人的官衔,留正、周必大、徐谊等人也渐渐复官还秩,实际上也就是基本停止了这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政治运动。接下来,一件更大的事情发生,对侂胄后来的人生经历起了重要的影响。
皇后韩氏死去后,坤位虚悬了一年有余,册立新后逐渐提上了议事日程。侂胄与曹婕好相善,按他的意思当然是把想把曹氏扶上皇后的位子。但另一位候选人贵妃杨氏却是个有心计的人,不愿束手就毙,与侂胄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较量。就接近于天子来说,杨氏显然比侂胄要得天独厚,控制一位年轻的皇帝,作为女人的杨氏更具备侂胄所没有的条件。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十二月十四日,宁宗下诏立杨氏为后。新皇后奉受册宝的这一天,侂胄也进位太师,封平原郡王。但这却并没有使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兴奋,侂胄知道,宫苑深处已经出现了一个潜在的威胁,他必须赶紧拿出对策来应付这个变故。正是在这个时候,侂胄发现了他真正应该做的事情,几乎是从一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件事将会获得的支持和响应,比禁黜道学不啻要高出多少倍。
侂胄之所以在后来作出这个震惊中外的重大决定,主观因素是最主要的原因。侂胄十分清楚,自己这个近幸出身的人很难以服众,更无法对付由于大兴党禁而带来的普遍反抗,假如不能建立殊绝的功勋,他也就无法永远掌握天子,因而也就不能抵御新皇后的排斥。就目前形势而言,建功立业的最好方式就是恢复故疆、尽雪仇耻,这一点触目可及。同样,这一件光辉大业所能产生的反响,也是无需判断的。帝国为这件事情已经争论了七八十年,从来也未曾在人们的心目中淡忘,侂胄有理由相信,只要抓住这个东西,登高一呼必然应者如云。有一个事实更是昭然若揭:凡是在恢复大业上有作为的人物,不仅能在当时提高威望,也都能在身后受到广泛的赞誉。毋庸置疑,侂胄想望这样一个结果的心情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
侂胄是个粗率的人。他对自己当政之后种种专权擅政、恃势骄居的作为从来都不加以掩饰,只是率意放纵、为所欲为。内宴之上,常常会看到他与妃嫔杂坐,言语肆意,无所忌惮;而与曹妃的姐妹们出入宫闱,秽声传于朝外,侂胄也不把它当一回事。侂胄既没有受过严格的传统教育,也不像蔡京、秦桧那样富于心计,因此他从来也想不到自圆其说。只要是能够做到的事,侂胄从不考虑是非,当然也就不会去认真地考虑后果。眼下他最迫切的需要是巩固自己已经得到的地位,为达到目的,自然就会不择手段。
当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年初侂胄匆忙停止所谓的伪学党禁时,他就已经在考虑这个问题,十二月份杨氏立为皇后,促使他进一步确立了方针。为此,他开始作出姿态,不仅追复朱熹、赵汝愚,恢复受排斥人员的官职,同时将一大批长期不受重用的人擢升入朝,其中就有一贯主张用兵恢复的薛叔似、辛弃疾和陈谦,甚至包括年近八十的陆游。其中的陈谦还是赵汝愚的门客,因党禁而被罢斥,但因为力主抗战,也为侂胄起复。从这件事情上看,侂胄的用意已非常清楚。到了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侂胄开始进行具体的行动:七月,命殿前司制造战船,出封桩库府钱十万缗;八月,增派战略要地襄阳骑兵;十月,命两淮诸州教阅民兵弩手。种种战备措施已全面展开。
不过,最后促使韩侂胄付诸实施的还是客观因素。
这个时候金国的情形很不妙。
本来,金世宗统御的几十年里,金国的国势已经基本稳定,中原地带也逐渐融合在既成的现实环境中。世宗取法汉制,宽厚治政,在相对平和的态势下使久经战争的国家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休养生息,制度文化以及社会经济等各个方面都得到了发展。但与南渡帝国相似的是,金廷上下对怎样维护长治久安也没有很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