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风凋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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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西风凋碧树-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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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这一天,离楚州不远,位于淮水东头的涟水军驻地孙村,突然来了一艘身份不明的船只,船上有五男二女,为首者自称是前御史中丞秦桧,自东京陷落后为金人所执,金人东进,强随以行。楚州失陷时,携妻王氏,仆婢两人及御史从官翁顺、高益恭及水手孙静,乘敌不备而逃出。    
      巡逻者大多是乡民出身,不晓其说,遂执缚秦桧等人送入水寨,但寨中将官们也半信半疑。确实,两军对峙,全家安然脱归,哪有这么方便的事?事情蹊跷,未可遽定,便将秦桧一行送至主将寨中。    
      统制丁禩也不甚相信秦桧的自述。此刻他正巧患病,于是借口不出,由手下的几位将领陪同秦桧。秦桧见众怀疑沮、敌意甚重,无奈回到舟中住下。过了几天,丁禩经过一番斟酌后,还是派参议王安道、冯安义陪同,护送秦桧转赴天子行在。当时陆路已经不通,一行人由海道前往浙中,十一月初五抵达越州——这个天子驻跸之地此时已升格为“绍兴府”。    
      秦桧再一次向朝廷陈述事情经过说:靖康元年东京沦陷,因不愿拥立张邦昌,为金人拘执北去,至于中京大定府,同行者妻王氏,奴砚童、婢兴儿以及御史台街司翁顺数人。金人提兵南来,命秦桧以随军转运一职偕行。因与妻王氏密谋,故用反语,激敌酋完颜昌同意家属随行。楚城陷,乘金人争趋入城、纷纷不定之时,密约舟人孙静俟于淮岸,自己以催发钱粮为名,与妻王氏等数人于当夜乘舟而去。行六十余里,宿于丁家寨南,次日,为涟水军统制丁禩逻者所得。入寨后,诸将颇不信,复有一刘靖者欲杀桧而取囊橐,幸为桧当面折之,事寝不发。    
      但朝中大多数人对此表示怀疑。    
      确实,事情的疑点甚多。当初与秦桧同时被拘者还有何、孙傅、司马朴,他们三人下落不明,惟独秦桧得脱虎口,此可疑者一;自中京大定府至燕京有千里之遥,自燕京再至楚州又将近有二千五百里,敌人一路之上岂无防禁,而容你秦桧轻易逃脱?此可疑者二;金人若无放归之意,则必然于命其随军之同时质其家属,绝无使王氏等同行之理,此可疑者三;最令人疑惑的是,秦桧自称随军至楚后,定脱归之计于顷食之间,借催粮之名匆忙而奔,照情理言,绝不应携带囊橐之物。则如何又有抵达涟水军后,军将因觊觎其行囊包裹而图谋不轨之事?!人们有理由认为,秦桧的南归确有不明不白的地方。    
      但这些猜测却被朝廷宰执们所否定。宰相范宗伊、同知枢密院事李回一向与秦桧友善,此次更是站在了秦桧的一边。特别是范宗伊,此人不仅一贯主和,而且曾经一度出任过张邦昌的伪职,因而对秦桧的逃归便持有一种天然的肯定态度。两人授意秦桧先谒见诸宰执大臣,以期首先打消朝廷重臣的疑虑。初六,秦桧来到政事堂,在范、李两人证明下,大家果真接受了秦桧的说法,并上报天子。    
      除了范、李两人的力保外,秦桧早年的名声也是使宰执们消除怀疑的一个原因。秦桧政和五年(公元1115年)进士及第,先补密州教授,后又中“词学兼茂科”,出任太学学正。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金兵攻汴京,秦桧上书言事,其大略云:金人贪得无厌且奸诈无信,朝廷至多只可割让燕山一路,同时东京守御绝不能缓。因言论不符哲宗之意,疏入不报。那时的秦桧虽不比李纲等主战派,但至少是与朝廷上下惊慌失态的衮衮诸臣确有不同。后来的廷辩中,赞成割让三镇的人有七十人,而反对者只有三十六人,秦桧即是其中之一。肃王入质金营,秦桧是随驾奉往的大臣之一,金师退兵后回朝,正是因李回之荐入为殿中侍御史,寻迁左司谏,一直做到御史中丞。金人再度来犯二帝被囚后,金人传意立异姓为帝,众臣皆失色无语,身为御史台之长的秦桧进状请存赵氏帝脉,因此而为金人要执。这段事迹虽谈不上轰轰烈烈,倒也有目共睹、臣庶皆知。对这一点,幸免于难的诸多南渡大臣心里是有数的。    
      然而一个人早年的表现并不能证明日后的一切。单凭秦桧这点过去的忠诚,就对他陷入敌手后四五年的经历不加审查,显然也悖于事理。不过,这也是此刻政治环境的产物,国家新遭丧乱,百废待举,尤须以广大包容之心接纳故臣旧民,这是既定的国策。国家正当用人之际,事贵从权一切不问,更是天子内心根深蒂固的想法。对僭逆事敌的张邦昌都可以不咎既往,又何况千辛万苦奔回故国的秦桧?!从现实的角度上讲,此际弃家别土从敌占区内辗转南来的士绅庶民数量极大,也不可能一一加以甄别。所以秦桧从海上来到行在的第三天、谒见宰执后的翌日,高宗就予以召见。    
      毫无疑问,自从他决定从金地脱逃之时起,秦桧就一直盼望着这个时刻的到来。这天上午,秦桧是踌躇满志地走进天子行宫的,他为此酝酿已久,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必胜的信心。他也知道,自己一定能够打动人主之心。这是建炎四年十一月初七,公元1130年12月10日,帝国历史上一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    
          
      秦桧对皇上道:    
      “如欲天下无事,须得南自南,北自北。”    
      这就是说:南方归于南方,北方归于北方,双方各成一家,互不相涉。言下之意,不仅金人的吞并两河能够承认,就连刘豫的僭伪也是可以默许的。    
      很显然,秦桧已彻底放弃了本朝百年廉耻礼义之训,对祸变危迫既不以为忧,对败衅迎降更不以为耻,所以他才要朝廷正式面对南北分裂的现实。秦桧这个十足的投降主义言论也证明,他虽是不得已而北去,但却独受金人青睐而受伪职随军,其中不会没有原因。变节者只有泾渭之分,没有程度之别。不能舍身求义,反而以事贵从权的理由自遁,这从某种角度上说,与那些弃君叛父、奉敌称臣者如张邦昌、刘豫等并无明显的区别。秦桧的理论要是放在以前,恐怕任何一位天子都有可能将说话人逐出殿堂,然而眼下之时,正是理灭欲兴的末日之世,一切苟全性命的主张,都自有它的市场。    
      高宗已决定做一个彻底的务实者。按照他的想法,王朝正统犹在,是可以不怕那些僭逆一时的割据的。克己复礼而天下归仁,我们的天子自有他行事处世、统临四极的原则,所以他对秦桧的话便有一种强烈的认同感。    
      秦桧立即着手他的计划,第二天就草就了给金酋完颜昌的国书,由宰相范宗伊呈送御览。高宗为此感慨万分,对宰相道:    
      “秦桧朴忠过人,朕得之喜而不寐。既得到了二帝和母后的消息,又得到了一位佳士!”这一赞叹确是发自内心。    
      这时,完颜昌已攻占楚州,既而又有南下之意。就在秦桧入对的这天,完颜昌近二十万大军已向泰州附近的鼍潭湖水寨发动攻击,得手后又转攻泰州。转战长江沿岸的岳飞五月中旬收复了建康府城金陵后,此时受命出任通泰镇抚使进驻泰州,但敌众我寡,不得已渡江退守江阴。这下,局势顿时又紧张起来,消息传到绍兴府,天子行在已经是一片惶恐。    
      高宗对秦桧的讲和之书未作任何改动,只是将“国书”的名义去掉,转以私人信件的形式命负责长江防线的刘光世伺机转致金军。我们的天子尽管无可仗恃,但仍旧还是要面子的,扬州覆败后的那封辞意谦卑的信函,同样是采取了这种方式而未预外闻。假如这种东西的内容泄露出去,朝野强大的舆论将会是一个巨大的牵制力量,天子不愿看到如此事件的发生。    
      本来,范宗伊对秦桧的安排尚有些顾虑,但天子却十分爽快,立即就给了一个“试礼部尚书”的头衔。“礼部尚书”原是寄禄官,相当于一种薪俸的级别,元丰改制后,方实领本部事务;“试”是试用的意思,一般在一段时间后转正。任命下达,秦桧照例上了一道让表,说自己泛海而来,只是奏报两宫安好消息而已,既已蒙受恩赐,志愿已毕;况且新从敌中脱身,理应投闲,请求按原职致仕。但天子正属意有加,未予接受,四个月后的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二月,进而擢升秦桧为参知政事。参知政事一职原本已罢,一年前朝廷简化政制,并三省为一,以“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原门下、中书二侍郎改为参知政事,废尚书左右丞,参知政事遂又重新成为执政官。    
      秦桧取得初步的成功后有些得意忘形。绍兴元年(公元1131年)七月,范宗伊罢相,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相位无人,秦桧有点耐不住了。他逢人辄道:    
      “我有两条计策,可以耸动天下。”    
      听者中有人奇怪:“何以不言?”    
      秦桧回答:“方今朝廷无相,说出来也无法施行。”    
      这话传到天子耳里,高宗不由得不动心。此时,刘豫的伪齐已经僭立,张浚在西北战场上的主动出击也遭致失败,陕西地区的永兴路和秦川五路已尽为金人所占。形势已愈趋严重,满怀疑惧的天子当然不会放过每一个可以让他安枕无忧的妙策。八月二十三日,朝廷发布任命,以秦桧守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与吕颐浩同登相位。秦桧从逃归到入相,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    
    


第三部 半壁河山第9节 翻云覆雨

    然而秦桧入相近一年,也并未看见他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秦桧大约也知道他的两条所谓的奇策其实是老调重弹而已,所以尽管早已成竹在胸,并且也将此付诸文字贻观有关大臣,但却不急于付诸实施。他现在最关心的仍然是权力,因此当务之急是要排挤掉与己不合的吕颐浩。颐浩字元直,元祐进士,是一位老资格的大臣,自高宗于应天府即位后就一直随驾在侧,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的一次兵变中立有大功,入为右相,次年罢。此次与秦桧分任左右相,是第二次入居中枢。颐浩此人在政治策略上倾向于抗战路线,主张先平内寇,再御外侮,并进而北伐。但他的个人作风却很难令人恭维,既挟私用人,也好倾覆异己,这样的人与秦桧共担朝纲,自然不能相容。    
      两人争斗下来,颐浩取得胜势。他的杀手锏是讽使御史黄龟年上书劾弹秦桧主和误国。高宗本来无意以此罢去秦桧,但兵部侍郎綦崈礼出示了秦桧所谓的奇策后,天子也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秦桧的原话是八个字:“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虽然简单,但明显是比当年的“南归南,北时北”具体得多了,更确切地说,这八个字是拨开云雾露出了庐山面目,暴露出了他的真实想法。    
      所谓“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意思就是要把河北人归于金,中原人归于刘豫。这话的涵义也有扩大,不仅仅是承认了敌伪占领的现状,而且连帝国本身也否定掉了。把北方人赶走,这不就等于说大多数南渡臣民不是大宋帝国的子孙吗?难怪天子看后不悦道:    
      “秦桧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是北人,归到哪里去?!”    
      秦桧第一次入相的经历就这样宣告结束。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八月二十七日,高宗下诏罢免秦桧,制词责两策之诡,同时榜于朝堂,谕以永不复用之意。消息传出,议论沸腾,对秦桧的谬论,人无贤愚,交口唾斥。秦桧成了众矢之的。    
      秦桧竟会提出如此荒谬的理论,实在是匪夷所思,朝野中有不少人就认为这是有意资敌。联想起秦桧南归的种种疑点,人们怀疑他甚至有可能是金人的奸细。秦桧自称是从金酋完颜昌处逃脱的,若非其有意纵归,为何秦桧甫一回朝就献策天子,致书于完颜昌?再说,金人攻陷扬州时,就曾张榜城内,鼓动“西北人从便还乡”,秦桧要不是金人所遣,他又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说法?不幸的是,朝野的这些议论也只是怀疑而已,尚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从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八月秦桧被罢后到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年底,帝国事务的中心内容一是与敌伪军对峙中的拉锯战,一是对各地盗寇的收剿,再有就是不断地向金人派遣使节示以停战议和之意。对高宗来说,前两者并不是时政之要,重要的是后者。让天子感到无奈的是,即位以后虽屡屡遣使如金通问,但绝大多数都被对方拘留,金人也从未派遣过一介之人报聘。直到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春,通问使潘致尧去而复回,才终于打破了旧例。这件事情当然是某种消息的透露,高宗感到由衷的高兴。为此,天子立即停止了吕颐浩的北伐准备,同时由枢密院发布命令,谕戒边将不得擅越疆界。这年七月,命韩肖胄为使如金。五个月后,韩肖胄不辱使命,返国时带回了金帅完颜宗翰派遣的九人使节团,双方终于开始了正式的谈判接触。此后的几年里,金廷不断在战场和谈判桌上双管齐下,迫使宋方答应苛刻的条件,但宋廷内部反对和议的力量甚大,使高宗一时不能遽下决定。另外,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也使高宗不得不暂时将和议搁置一旁,一是金人的要价甚高,一是局面有所缓和后,朝廷上下滋生了一些相当乐观的情绪。殿中侍御史常同的话就是一个典型,他认为,和、战其实是同一件事,关键在于掌握主动,本朝已有二十万的兵力,用不着畏首畏尾。在这段时期里,主战派基本占据了主流,也不能不影响到我们的天子,尽管高宗从心底里恨不得一朝一夕就达成永久的和平而一劳永逸。    
      与和、战的艰难选择相关联,朝堂之上的政治斗争同样十分激烈。吕颐浩罢于绍兴三年(公元1133年)九月,直接的原因是他因独断专行过于苛刻而遭致御史的参劾,但内里的原因则是因他屡请北伐而一无效果,使一心望和的高宗有所不满。此后是朱胜非担任了一年的宰相,胜非是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秦桧去职后由吕颐浩力荐出任的,也是第二次入相了。他与吕颐浩很有相似之处,一是他们在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的那次兵变中同有斡旋靖难之功,二是两人的时誉都不很好。绍兴四年(公元1134年)九月朱胜非罢相后,赵鼎与张浚先后入相。    
      赵鼎字元镇,南渡后历任右司谏、殿中侍御史、御史中丞,由参知政事拜相。他基本上是一个稳重派,主张战、守、避三者并重,反对退守吴越。在这一年的二月,极力赞成岳飞收复荆襄要地襄阳的主张,并一力促成以岳飞主持战事,使其最后取得胜利。因此,赵鼎得到了高宗的充分信赖。张浚则成名较早,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后力主经营川陕以保东南,并受命出任川陕宣抚处置使,一去就是五年。张浚在川陕主持抗战中取得过一些胜利,但也在富平战役中遭致严重失败,丧失了陕西大部。从总体上讲,张浚尽管有所失误,但毕竟还保全了整个蜀地和陕西的部分领土,为屏蔽江淮、牵制金军起了很大的作用,应该是功大于过的。然而张浚回朝后,却有不少人攻击他丧师误国,处事无方,甚至说他当年请行川陕是“避祸远去”,此番受命回朝是“闻知虚位,前缓后急”。不过,高宗并没有为此所左右,仍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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