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就是一个道义上的因素。本朝虽然曾经蒙耻于辽国,但自澶渊之盟后,长期的和好已使双方成为实际上的盟国,尽管每年的岁币在心理上多少有点说不过去,可辽人不再刻意为敌则是不争的事实。中国的传统是讲究信义,本朝则更是一个泱泱礼义之邦,如何又能撕毁盟约而做出这等禽兽不齿之举?!从另一方面考虑,谁又能保证女直得志后不生虎狼之心?唇亡齿寒、假道灭虢是立即就能想到的教训,后来不少人坚决否定夹攻之议就有这方面的理由。
徽宗显然没有对此事深思熟虑,同童贯一样,天子一开始就为赵良嗣的这条计策兴奋不已。朝议提出的不利因素只是暂时打消了他的想法,并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政和四年(公元1114年)九月,阿骨打率各部兵共二千五百余人向辽进攻,拔寨掠地,俘获甚众。十一月,辽师反击,在出河店被女直打败,阿骨打乘胜进兵占据辽东。翌年,阿骨打即皇帝位,国号“大金”,建年号曰“收国”。建国伊始,阿骨打即亲自领兵攻占辽国重镇黄龙府。九月,辽天祚帝统领举国主力共十数万来伐,又被金军击溃,天祚帝狼狈而逃。此后的两年中,金军又攻占了辽之东京等地的大片领土,锋芒直逼中京大定府和上京临潢府,辽祚气数已奄奄将尽。宋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七月左右,辽国东京府苏州地区(今辽宁金县一带)的一些汉人约二百余人为避战乱,乘坐一条大船欲往高丽,不巧遇风,被吹到宋界驼基岛。这些人的到来,使金军攻伐辽国且已打过辽河的消息传到了朝廷。
徽宗闻之大喜,急召蔡京、童贯商量,两人建议朝廷派人以买马为名前去访闻虚实。但第一次派去的人因为怕事,到了金人攻下的辽国苏州地界后不敢上岸,转回青州,却谎报女直不纳。经过青州安抚使崔躬直的调查,朝廷发现了他们的渎职欺骗行为,徽宗下令严惩之余,于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八月又派马政、呼延庆两人再往。这时,天子“联金攻辽”的想法已经形成,尽管这个决策遭到了很多人的非议,但在蔡京、童贯的坚持下,徽宗终于未能拒绝这个强烈的诱惑。
第三部 半壁河山第3节 一语道破天机
这场交涉进行得十分艰难。往来不便是一个原因,但主要还是双方的主观态度所致。出于对辽国的负疚心理和道义上考虑,朝廷在一开始时采取了极其秘密的方式,事既暧昧,目的性也很不明确。因为名义上是去买马,所以出使人选是两位低级官员,并不负有全权责任。宋金之间从没有外交上的接触,相互之间都不甚了解,这使得金人很不信任马政等人,金国边将对他们百般刁难,使之在十月中旬才见到金帝阿骨打及大臣宗翰等人。金朝于十二月遣李善庆等三人回访时,反而赍带国书及贽见之礼,相形之下,倒比宋朝正规而有礼节。
宣和元年(公元1119年)正月,李善庆等来到东京,双方初步达成了夹攻之议。但宋朝派人与李善庆渡海报聘走到中途时,由于徽宗轻信了辽金之间已成达妥协的情报,下诏令使节人员不必前往,只派呼延庆送李善庆归国。这个轻率的举动引起了金人的不满,也暴露出朝廷对这个重大举动并没有周密的准备和详尽的计划。当然,才疏意广的蔡京、童贯之流也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
更大的失误还在后面。到了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事态已经十分明朗,在金兵摧枯拉朽般的攻势下,辽国外战未胜,内难先作,废立叛亡之事相继蜂起,已呈土崩瓦解之态。此时,徽宗仍然躲躲藏藏,不敢明令出师,只是宣密旨于童贯,命他见机图复燕云之地。童贯受命后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整军肃武积极备战,而是想依靠外援走一条捷径,于是在这年的二月建议派赵良嗣、王瓌再度赴金商议夹攻。
事情紧急而机密,因此天子只是给了两位专使“奉旨面议”的口谕,并不另赍国书,而以一通御笔手诏代之。这道手诏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原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手诏的文字不仅语意不明,而且逻辑混乱、态度卑弱,在外交上先折了锐气。燕京等既原是汉地,又何谈“若许”两字?双方既是平等协商共图辽国,根本就不能首先示弱而允诺“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这明显反映出天子和主事者既未能审时度势,也并没有彻底洗刷祖宗耻辱的大志,他们只想到燕云一地,并想当然地以为可以用金钱财物来换取。殊不知,被动地接受他人的施舍只能是自掘陷阱。果然,阿骨打与赵良嗣讨论岁币数额时不同意三十万两的数目,他的理由很充分:契丹占有燕京,尔南朝犹与之五十万,今将燕京还与贵朝,如何只给三十万?!良嗣无法自持,只能答应。更糟糕的是,燕云共有十六州,天子在手诏中笼统地只提“燕京并所管州城”,给赵良嗣的谈判造成了极大的被动,金人坚持所议者只是燕京一地,其他不在商讨范围之内,尽管良嗣竭力争取,金人始终不松口。也难怪,金人本不想轻易地将血战而来的长城以南原有汉地尽数归还,这势必在今后的战略攻防上要吃大亏,现在既然你只提燕京,正好顺水推舟。良嗣归来后,朝廷才发现铸成大错,于是赶紧补救,又派马政复赍国书报聘,对要求归还的所谓“五代以后失陷诸州”的燕、云十六州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但已经于事无补。金人的态度强硬,不仅认为平、滦、营三州不属燕京,对原答应的西京大同府也不予承认。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十月,金廷派遣哈噜随同马政返报,聘书的主要内容一是要宋朝如约夹攻;二是若欲西京,须再加财币。这场交涉到现在仍无结果,徽宗无法不感到恹恹。
此时,帝国内部的情形已经不妙,东南一带的民众苦于“花石纲”之役,纷纷暴动,睦州青溪人方腊揭竿而起,竟成燎原之势。攘外须先安内,这是帝国的一贯原则,于是童贯受命出征方腊,夹攻辽国的准备又被放下。哈噜到京时,徽宗已经不想再如前约,传旨道:鉴于辽人已知海上往还之事,前议已无意义,可谕其使者令归。负责接待金使的国子司业权邦彦闻之大惊,力言不可,天子方收回成命。不过,从天子到大臣都对此犹豫不定,拿不出良策,徽宗只好传令暂留金使,俟童贯回来再议。哈噜等了个把月,童贯仍未得胜班师,只能返国。朝廷不再遣使送归,国书也含糊其辞,只笼统地写了“所有汉地等事,并如初议。俟闻军到西京,以凭夹攻”云云,完全放弃了主动。徽宗天子联金图辽、恢复祖业的想法在原则上是不错的,但以己度人,幻想着金人也能像讲究仁德的中国一样不失仁慈之心,那就是幼稚得可笑了。大臣们显然也未能忠于职责,拿不出得体的措施来应付时局,只是以不能轻开边衅的理由一味反对开战。无事则可自安,这是中国传统中最奇妙的麻醉剂,无疑也是最危险的毒药。
这次交涉因为取道海上,后人遂称之为“海上之盟”。盟约的主要内容归纳起来有四点:一是宋金同时攻辽,金兵负责攻取长城以北州县,宋军则攻取燕京;二是灭辽后宋廷须将原给予辽的岁币转予金国,作为交换,长城以南州县归宋管辖;三是双方不得单独纳降;四是不得出兵失期。实际上,由于双方各怀心思,分歧出入很大,加上往还不便,因此达成的盟约并不十分严谨。从宋廷这一方来讲,因为处于被动的地位,也不可能在外交上有过高的要求,所以在最后一度十分消极,甚至产生放弃的想法。
谈判桌上的砝码取决于自身的实力和战场上的胜利。从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十一月至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三月,金军进兵神速,已攻占辽国的绝大部分领土。而宋廷方面见到形势有利,这才又想到履行夹攻之约。经过一场激烈的争辩,徽宗命童贯和蔡京子蔡攸率领大军北伐。然而面对行将崩溃的辽国,宋军却屡遭败绩,十月二十九日,宋军高世宣部在业已进入燕京的情况下,犹被辽兵击溃,可怜宋军十万兵马一溃千里,所有粮草辎重尽委尘土。童贯为逃避责任,赶紧暗中派人联络金兵入关进攻燕京,结果引狼入室,金人于十二月三日攻克燕京,使得宋廷在外交上陷入了更大的难堪境地。
这时的金人态度倨傲、要挟苛刻自然顺理成章,徽宗为了最后的一点收获也只有委曲忍让。弱者固无外交可言,除了仰人鼻息,实在也无他路可走。经过四五个月艰难的交涉,双方终于达成协议,宋帝国也在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四月十七日得到了金人剽掠已尽的一座燕京空城和满目疮痍的蓟、景、檀、顺四州。而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是:原付于契丹的岁币年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燕京税赋年一百万贯,犒军费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均转付于金人;另外,赵良嗣还口头答应借给金军二十万石的军粮。尽管岁币及燕京税款尚不至于马上交付,但金人对犒军费则要求一次付清,二十万石米粮名义上是暂借,其实也是有去无还的事情。不过,帝国在这方面是从来都不把实际利益放在首位的,几座空城虽然浑无意义,但在政治上却有它的价值。天子可以援此自德,政客亦可以借此自利,既然皆大欢喜,谁又去做煞风景之事?所以尽管人人都知道金人今后必将渝盟,但谁也不敢说出口。只有赵良嗣私下里对人说:
“此盟约只能保三年而已!”
良嗣作为本朝的全权大使,是整个宋金交涉的见证人,最清楚其中的过节与甘苦。但他的这个估计也过于乐观了。帝国君臣共同的毛病是既没有想到金人会最终取得胜利,更没有想到一个新生的弱小政权竟会就此坐大。所以当金人在仅一年多的时间后就寻衅南下时,童贯万分惊诧:“金人初立国,遽敢作如此事?”徽宗天子更是如雷震顶,连呼“不意金人如此”。正是他们的不名事理,断送了帝国的半壁江山。
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没有宋廷后来出于对金人的怨望而招降辽国残余势力的违约行动,金人也一定会挥戈南下。这个新兴的夷狄之邦虽然制度未备、政治未精,没有什么高深的理想,可通过掠夺性的侵伐可以获得好处的浅显道理,决定了他们不会因为仁义礼信而裹足不前。事实上,金廷内部的智识之士早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是因为力不暇及而和宋廷暂告缓和而已。宣和五年(公元1123年)八月,金帝阿骨打殁于军次,其弟吴乞买继位,后庙号“金太宗”。新君甫立的政局和战线过长的态势,也使金廷不得不暂且按下一头,全力对付辽之残余。但徽宗也做得太过分了,竟想到诱降狼狈逃窜的辽天祚帝,甚至许诺待以皇弟之礼、第宅千间、女乐三百余人的优厚条件,这种愚蠢之仁真是莫名其妙。更荒唐的是,天子和当时的主政者王黼想通过捷径来获得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当投降金朝的辽将张觉以平、营、滦三州来降时,竟予以接纳。岂料张觉出城接诏时,金军从天而降,张觉落荒而走,宋廷敕书、诰命尽数落入金人之手。三州既未能得,又徒授金人以“违盟渝约”的把柄,最后还不得不斩张觉首谢罪,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从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三月开始,金人不断挑衅,先是借口二十万石军粮未能克日交齐,鼓动西夏军进攻武、朔二州,后来干脆公开起兵,于该年八月攻下宋军控制下的蔚州。
蔚州是山后九州之一,这个九州属于“燕、云”中的“云州地区”,按照宋金初约,原本也是要归于宋廷的。金人占有其中七州后,本就不愿把此战略要地让给宋朝,此时借机吞并蔚州,当然也不会再守前议。蔚州失守,徽宗仍想当然地认为这犹不过是边境争端,又复用退休的童贯前去交涉,同时仍不放弃招纳辽天祚帝的想法,命他见机行事。但辽帝也知道宋廷绝不可恃,没有接受宋朝官家的美意,转投西夏,当他在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二月十九日走到应州新城东六十里时,终于为金将洛索所执。可以想见,辽国的正式灭亡之日,也就是金兵南进之时。经过近八个月的酝酿,金廷上下于这年的十月统一了意见,决意伐宋。此后,金廷开始集结军队,准备粮草,并已制定了具体的作战方略。这些消息当然也断断续续地传到了朝廷,但没人把它当作一回事。
这时童贯已返回太原,留在大同府交涉山后诸州事宜并兼伺敌情的宋廷使者是马扩。马扩早年即随父马政使金,又参与了交割燕京的谈判,也是帝国的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之一。这一天,马扩突然发现馆驿中供具甚厚,超出了平常款待的标准,非常奇怪。
金朝一方的首席谈判萨里穆尔笑道:
“这是最后一次招待贵使了!”
一语道破天机。
同当年的辽师一样,金兵在短短的二十天后就打到了太原。十二月二十一日,另一路金军也已包围了中山府,离东京只有十天的路程。
一百多年前那次凄侧惨痛的记忆早已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无痕,健忘的人们哪里还能接受这样的打击!像是在六月盛夏突逢飞雪一般,整个帝国都被这个急变所震惊,就连东京宫城鳞次栉比的流檐飞甍,也似乎为此而颤栗。徽宗在满面惊泪中的下诏罪己、遣一使求和,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姿态,朝廷下令召四方勤王之师,自然也是画饼充饥之举。宰执虽日聚都堂,依旧茫然无策,只忙着向各地遣送家属而已。在如此情形下,徽宗最后所能做的,也就是备舟楫装宝货而准备南下了。帝国君臣就如同一群刹那间受惊的雁阵,眼看就要四散而去。
太常少卿李纲采取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二十一日夜里,他来到素相友善的给事中吴敏的府第,郑重提出:只有今上引咎禅位,才能使天下克济赴难。吴敏没有辜负好友的信任,第二天就向徽宗建议效唐明皇故事禅位。二十三日上午,李纲怀揣血疏,在玉华阁恳请官家禅位太子以号召天下。经过几个时辰的犹豫,徽宗在无奈中终于接受了这个选择,装作因忽然中风半身不遂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宣布内禅,由太子即位。这就是后来庙号为“钦宗”的赵恒。他是一位更不幸的皇帝,即位仅一年有余,就与其父一起作了金人的阶下囚而客死异乡。
第三部 半壁河山第4节 靖康元年
钦宗继位六天后就是新年,新君将这一年改元为“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迫于压力,首先严肃处理了以蔡京为首的六大“贼人”,其中蔡京流放,童贯、王黼、朱勔包括蔡京的两个儿子先后处斩,李彦、梁师成赐死。然后任用李纲固守东京,也不再提弃城之事。这两件政治革新多少唤回了一些士气人心,也使得李纲成功地保住了帝国的首都。然而好景不长,当孤军深入的这支金军部队不欲恋战而提出议和时,钦宗马上就改变了初衷,以割让太原、河间、中山三镇和在东京就地搜刮而来的金银数百万两为代价,换取了金兵的撤退。令人悲哀的是,这时陆续而来的各地勤王之师已将近有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