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带金链子怀表装模作样的看一番,其实大家都知道他不识字,更别说表上的洋码字了;刚一入秋,就披上紫貂皮大氅满世界招摇,是这一带有名的烧包货。
他到店里来喝酒,不管有多少客人,大模大样地手一划拉:“今儿各位爷们的酒菜钱全算我账上”
于是酒客们便纷纷起身,抱拳躬身道:“谢贺爷。”
贺老六此时往往如孩童般毫不掩饰地咧嘴大笑,并且毫不在乎的摆手以示小意思无所谓,然后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极有身份地咳嗽一声,慢慢转进雅间。
在雅间里,贺老六也是派头十足,一个人整一桌子的菜,也不见怎么动筷子吃菜,只是一杯杯不停地喝酒,最后要一大腕炸酱面,呼噜呼噜风卷残云般倒进喉咙里,再喝碗面汤还美其名曰:溜溜缝子。
如此,一顿饭就得了。
然后走出雅间,溜达到大堂,吼一嗓子:“张掌柜的、会账。”
尽管背后大家多少都有些不待见他,但多时不来,大家还是有些想他。
“贺爷烧包是烧包,但人还是不赖!”酒客们近一段时间经常感叹道。
“他咋了吗?”占魁急得抓耳挠腮。
“贺老六其貌不扬、窝窝囊囊的样子看着挺草包,其实胆大包天,也是个他妈的真正的亡命之徒。”
王金龙呷了一口茶娓娓道来:“他以前在野鸡岭的好多煤窑都是鸡屎窑,挖不出多少煤就得重新找煤窝子,前年日本人在野鸡岭背后的猴爪崖勘探到了大矿脉,办了个军用矿,这贺老六就像苍蝇一样盯上了,他愣是在日本人的军用矿旁边偷偷地开了个小煤窑,这小子一下就发了,快两年了,这帮傻屄日本人竟一丝也没察觉!也怪这个贺老六爱烧包,被我手下几个丘八给盯上了,两个月前,终于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密,于是这几个丘八隔三差五就去贺老六哪儿敲竹杠,昨天又去打秋风,贺老六躲了不见,这几个丘八不甘心地在工棚里瞎转悠,结果发现两个因病躺在工棚里休息的矿工满口外地口音,仔细一打量身上的衣服,竟都穿着国军军服!几个混蛋丘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人带了回来,我一见知道有戏,赶忙喝退左右,好饭好菜招呼两人,你们猜怎么着?”
王金龙点了棵烟,长长地吸了一口,这才接着述说。
“这俩人是刚从猴爪崖日本人军用矿逃出来的国军战俘,一问才知道日本人的军用矿里干活的全是国军战俘,足有几百号人,这俩人当兵前是华山采药的药农,徒手攀援如履平地,愣是从矿井的通风竖井里攀爬了出来,出来后分不清东南西北,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又饿又累,结果误打误撞到贺老六的煤窑上,贺老六把他俩藏在工棚里养病休息,等养好了身子准备送他俩离开,不想被我的几个混蛋手下撞上带了回来。”
“哥哥的意思是———”继宗心里一动,问道。
“这些弟兄们都是战场上弹尽粮绝的情况下受伤被俘的,都是些好汉子啊!我们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日本人在煤窑里折磨死,我们得想办法救他们。”
王金龙脸上浮现出一种少有的动情的神色。
张胜望着王金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滋味。
他轻轻道:“哥哥、你看这么着行不行?这俩弟兄放你哪儿也不方便,不如领到店里住下养病,然后我们再慢慢商量如何救人。”
“我看行。”占魁忙道。
“这样最好!”继宗也赞同张胜的想法。
“行、就这么着。”王金龙点点头。
当晚,王金龙领着两个着皇协军军服的人来到店里。
两人身量很高,尽管瘦骨嶙峋,但腰板挺直,一看就是老行伍,眉宇间那种镇静和满不在乎的神情,是那些历练过生死大场面的人所特有的。
两人朝继宗三人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待到落坐,看到满桌好酒好菜,两人咧嘴一笑,不等继宗哥几个相让,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抓起桌中间大盆里的羊腿狂嚼起来,样子粗豪之极。
顷刻间,大盆里的羊肉已经告罄。
“多谢几位老哥,羊肉美的太,还有羊肉汤咧没有?如若有几方子锅盔馍揍(就)更美气咧”
年龄大一点的咽下最后一块羊肉,眼睛四处踅摸着。
满口秦地方言,虽然说话音量极高,但继宗三人也只听懂了一半。
这里只有王金龙能听懂,当年冯玉祥的西北军只招收鲁、冀、秦、豫四省子弟,王金龙久在西北军,当然很熟悉陕西方言。
王金龙看着占魁笑道:“大碗、羊肉汤、烧饼有没有?”
占魁一拍头,恍然大悟,急忙端来一盆羊肉汤、十个烧饼、两个海碗。
二人更不答话,自顾动手盛汤、泡馍,然后头扎在海碗里稀里哗啦一通海吃。
待二人将一盆汤、十个烧饼吃了个干干净净,王金龙这才用秦地方言问道:“咋个向,伙计俩,不够咧咱再上?”
“美的很、美的很,俺兄弟俩在几个老哥跟前丢人咧。”
说完两人竟有些难为情起来,跟刚才如狼似虎般的吃相判若两人。
“这有啥丢人的?你们老陕爱吃羊肉泡馍,当年在西北军中老陕们经常背着羊行军打仗,能吃能打,中原大战时,老陕们左手端羊肉泡馍,右手抡大刀片子,把老蒋的‘天下第一师’杀得闻见羊肉味就胆战心惊,溃不成军。”
“揍(就)是的、揍(就)是的,俺十七路军号称小西北军,现在还是这样子,俺们守中条山两年多,关中乡党们前线劳军送的都是整车整车的牛肉、整群整群的活羊。”
“哥俩,给咱唠唠你们守中条山的事情。”
占魁最爱听故事,急忙插话。
一听让讲十七路军守中条山的战事,两个老陕眼里直放光。
年轻的抢先说道:“俺十七路军守中条那是一点嘛达都没有的,都说日本人铁头铜沟子(屁股),凶得不得了,毬!他们不就是仗着飞机、大炮、铁甲车厉害吗?打起白刃战,日本人连边都沾不上。”
“嘿嘿”年长的笑着说道:“不是吹牛呢,俺们西安警备团过黄河以后划归赵师长指挥,日军两个大队集团冲锋攻击我们阵地,俺们一枪不放,等他们快冲倒到跟前,俺周团座命令号兵吹攻击号,全团官兵清一色精着身子、抡着大刀冲出战壕,一个逆袭,杀得小日本哭爹喊娘,嘁哩喀喳一个不剩。”
年轻的笑着接道:“气得后头跑地稍微慢一点儿的兵们破口大骂‘你们狗日的慢一点杀,给哥留两个活的,叫哥也过过瘾’。”
“俺们周团座人白白净净,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上了战场,那刀耍得!谁也比不上,最可笑的是下来后,团座让那些跑得慢还骂人的兵排成一排,一人赏了一个耳光,‘狗日的跑得慢还骂人,你他妈的不会冲锋时先跑几步’。”
“最牛皮是一营长黑虎子,那家伙胳肢窝下夹一个鬼子,裤裆里夹一个鬼子,手里的大刀还照砍不误。”
众人听得心旌神摇。
王金龙知道二人所言不虚,在西北军中,武功是很重要的,越是军官越是如此。
而关中地区自古以来就崇文尚武,加之鱼米之乡,温饱无虞,因此关中子弟多念过私塾、练过武术。
所以以关中子弟为主体的十七路军沿袭了西北军的尚武传统,军中当时的几个高级将领堪称国术大师。
而陕军冲锋陷阵也极具特色,他们绝不虚张声势喊冲喊杀,只有撩人血脉的军号声,士兵如同一群狩猎的猎豹,双手握刀不声不响地向敌阵冲去;厮杀中亦不狂呼乱喊,只一味得快速滑步、挥刀猛砍,锐不可当,如凶神附体、恶煞现世一般。
正是这种寂静无声的冲锋,使敌手往往如遇鬼魅、给敌人造成极大的恐怖。
(注;西安事变后,杨虎城将军被迫离开十七路军,当时的国府军委会多次改变其番号,先是31军团,继而第四集团军,继而又被分为38军和96军,但不管怎样他们仍习惯对外称自己为十七路军或陕军。)
“当时督战的二战区卫(立煌)长官拿着望远镜在山上观战,对旁边陪同的陕西省主席兼第四集团军军长孙(蔚如)将军说‘第四集团军真熊虎之师,是中条山的擎天铁柱’。”
“那当然了,我们才三万人马,敌人十几万,还不照样让咱钉在中条山动弹不成。
“最过瘾的还是夜踏敌营,前面一排机枪手开道,后面大刀队抡刀猛剁,见帐篷就挑,见日本兵就砍,日本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穿营而过,等日本人还没有收拾好残局我们又返身杀回,再砍一遍。”
“小日本被吓的把营房越移越远,动不动半夜就自己无缘无故开枪乱打,狗日的胆都吓破咧。”
“听记者们说连日本天皇的一个什么表弟也让我们把头给提咧。”
“三年里,关中一甲一兵、一保十兵、一县千兵,各县县长轮番往前线送新兵,有些县长干脆就带着壮丁自带粮草住在黄河边,一听前线缺兵立即亲自将人送上渡船送过黄河。”
“有几个县长到了中条山连县长都不当可咧,硬是要留下来从军杀敌。”
“俺华阴一县民国三十九年就往中条山送壮丁上千,至于粮草牛羊,多的不计其数。”
“为了争往前线送壮丁,各县人经常在在黄河渡口打得头破血流,大荔、蒲城、渭南三县离黄河渡口近,一开打、婆娘、娃娃一起上手,所以其他县都争不过,所以关中各县就流传着‘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
说到这里,年长的长叹一声:“唉——,要不是老蒋心眼子小、耳根子软,怕陕军在中条山坐大,将来不好收拾,将陕军调离中条山,现在中条山还在我们手里。”
“听到陕军调防,日军高兴之极啊!因为是逐次开拔,我们警备团奉命最后开拔,我们还没离开,日军就发起了进攻,接替我们阵地的国军新九师就被日军击溃,阵地失守,我们团立刻在营地就地迎战,但溃退下来上万的败兵将我们冲的七零八散,全团只好各自为战,估计全团九成的人都已阵亡,剩下的,就像我们哥俩重伤被俘。”
“政府的那些傻屄大官们真不知咋想的?新调来的十七万国军竟架不住三万日军的进攻,真他妈丢咱中国军人的脸!”
“我们陕军死战三年,死伤二万六千多关中子弟,拼死打出的中条山大好局面,中央军委会一下就给断送咧。”
两人眼里似乎有泪水溢出。
良久,无人开口说话。
张胜看气氛有些沉闷,忙举酒说道:“来来来、哥俩个,先走一个酒再说。”说完一饮而尽。
然后才接着道:“问题根本就不在下面,都是当官的瞎指挥,东北说丢就丢,金龙哥他们二十九军当年打得多好,一道命令说撤就得撤,河北拱手让给小日本,朝廷昏庸、奸臣当道啊!”
话题又归于沉闷,继宗忙岔开话题,问道:“不知两位老兄贵姓大名,咱哥几个也好称呼啊。”
“我、杜兰卿、虚岁三十二。”年长的一拍胸脯、又一指年轻的“他、杜子美、二十四。”
果然是秦人,虽然粗黑如李逵,但名字却极雅。
大家不禁莞尔。
杜兰卿一笑解释道:“都是念私塾时先生给起的官名”
气氛逐渐轻松下来。
张胜遂开口道:“请二位来店里有两个意思,一是让二位暂时在店里将养身子;二是我们哥几个想在日军煤矿干他一下子,救出圈在里面的国军战俘,这事将来还要借重二位帮忙,不知二位的意思是啥?”
“毬!身体没麻达,咱现在就走。”
杜子美说完起身欲走。
杜兰卿一把薅住了杜子美。
“子美、你给我坐下,你还是个连长呢,做事咋还这么毛糙,咱先得思谋一下行动的章程,要弄就要把事弄成,你让这几个伙计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杜子美脸一红,讪讪坐下。
于是杜兰卿详细介绍了矿上日本人和战俘的情况。
矿长山田大佐是个瘸子,他原是华北派遣军步兵联队长,忻口会战时右腿受伤致残,伤好后安了个木腿,来此充任矿长,煤矿有一个中队的日军士兵驻守,另外有十几个日本监工。
战俘原来约有800人,后来因伤、病、累、饿死造成大量减员,现已不足三百,战俘中的核心人物是一个原国军上校,此人叫高占武。
平时日军把守很严,加之战俘们又都在井下干活,地面围墙高大、上设铁丝网所以几乎没有逃跑的可能,因此日军对战俘人数一般不进行清点,死了的抬出去往山沟里一扔,连埋都不埋。
听了杜兰卿的介绍,一直没有言语的继宗开口说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合适不合适?说出来各位哥们儿给思谋思谋。”
“啥想法?你快说!”占魁有些急不可耐。
“鬼子有一个中队,而我们就这几个人,要想救人显然力不从心,所以必须和里面的的人联系上,约定好时间,到时来个里应外合,把握才大一些,不过这样一来,就需要有人进去联系,而这个人又必须和两边都熟悉,才好办事。现在只有兰卿老哥、子美兄弟和两边的人都熟,但他俩刚逃出来,再让他们回去,有一定的风险,同时心里也有些不忍。”
继宗考虑问题越来越周密,一番话说得简单明了,合情合理。
他话音刚落地,杜兰卿腾地站了起来发话:“我看继宗兄弟这个办法最好,我赞成,我和子美没啥说的,只要能救出那几百个弟兄,甭说再回煤窑,就是进阎王殿,俺弟兄俩也闯他一回,子美、你说对不对?”
“就(揍)是的、碎碎(小小)个事情。”
子美嘴里含着一口酒,满不在乎的答道。
看着兰卿、子美豪气干云的样子,这哥几个血立刻沸腾起来。
第三天傍晚,继宗几人将兰卿、子美悄悄用绳子送下通风竖井。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掌子面,摸起铁锹,混在战俘里开始干活,然后一起收工回到工棚。
在所有的战俘中,高占武军衔最高,虽然被俘,但依然军容严整,保持着军人的尊严,他是这里所有战俘的精神支柱,战俘们见到他都会规规矩矩举手行军礼。
所以,同是军官出身的日军矿长山田对他也格外尊重,特准高占武住单间、吃小灶、还定期给他送烟送酒,他每天唯一要做的就是在战俘们收工后点点名。
高占武表面上接受了这一切,其实他是在等待机会。
他仔细的在战俘中甄别、物色着人选,只要有机会,他将把自己的打算和想法和这些人摊开来。
高占武、山东济南人,黄埔六期生,几乎参加了抗战以来所有的会战,以战功累迁至上校团长。
中条山会战是他戎马生涯中最感到丢脸的一次会战。
此役,十七万国军被三万日军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死、伤、被俘达七万之众,还累及多名高级将领战场自杀殉国。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此前镇守中条山的陕军,以三万人枪打得十几万日军伤亡惨重,在近三年的时间里逡巡不敢近前,更不要说对中条山发起进攻了。
当时日本军界及国内各大报纸,都将日军倾十几万兵力苦战三年而无法越雷池一步的中条山称为“盲肠”。
受伤被俘后,高占武一直怀着杀身成仁的念头,但战俘列车经过郑州车站时的一幕让他彻底放弃了这一想法。
那天列车刚刚驶进车站,车还未停稳,突然,站台上日本人嚷嚷声大作,所有的战俘都扒在车窗上朝外看。
十几个战俘腋下夹着几个日本兵冲上站台,他们手里拿着缴获的三八大盖,边冲边用手里的枪向前来阻挡的日本兵射击。
从他们的灰布军装上和特有的胸标上看,这些战俘属陕军序列,从他们艰难的步履中也能看得出他们人人身上都有伤。
(注:当时陕军官兵胸前均佩白色胸标,上书诸列强强加中华之不平等条约)
这些手里夺到了枪的战俘立刻恢复了军人的身份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