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腾,能让我从梦中醒来。然而,我没有醒来,依然坐在床边,双腿不停摇摆着。一切努力终归徒劳,我且忍受着,直至美梦幻灭。顷刻间,幸福感荡然无存。我害怕起来。
“什么……”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要什么?”
我伸出赤裸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摸索,想找拖鞋。接着,用大脚趾头使劲踢床腿,一阵疼痛袭来,可我忍着,一声没叫出来。我想,我一定会从梦中醒来的。我心安理得地想着。啊,我差点忘了,我根本就没有拖鞋。
然而,我没醒,梦在继续。瑞亚向后一倾,背靠床尾躺着,无声地注视着我,胸脯随呼吸轻轻起伏。
快,冲澡!我突然想到这个主意。一转念又给否定了,因为冲澡也不能把人从梦中唤醒。
“你从哪里来?”
她抓起我的手——多么熟悉的动作——然后向上轻轻一抛,再接住,玩弄起我的手指头来。
“我不知道,”她答道,“不高兴吗?”
是她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声音,婉转动听,依稀从远处传来,若有所思中还含着一丝漫不经心。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老以为她时人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无礼,都是她脸上那副暖昧的表情惹的。
“有——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凯?”
她略一皱眉,手还在把玩我的指头。
“瑞亚。”
“什么,亲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灿烂地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我不敢叫醒你,怕你生气。你总是坏脾气。”
“你到下面去过吗?”
“去过,一切都冻上了。我吓得逃了出来。”
说着,她放开我的手,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又是那种我领教够了的微笑,那种始而恼人继而迷人的微笑。
“可是,瑞亚……”
我坐过去,俯身为她卷起弹力装的短袖。在她手臂上,牛痘疤偏上的地方,一个小红斑露了出来,那是皮下注射器留下的痕迹。一见此斑,我虽不感诧异,可心早已隐隐疼痛起来。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红斑,思绪万千。多少年了,我总梦到此斑,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发现自己总是那个卧姿:身子蜷伏着,把被子、床单全拥在怀里,一如当初她弥留之际我拥着她一样—那时我发现她身子渐冷,快不行了。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要求她宽恕;又好像我要在她最后的时刻留在她身旁,陪伴着她,那时药力已经发作,她痛苦万分。她曾经那样敏感娇气,怕血,怕痛,怕一丁点的痒,可她竟然从容地干下如此可怕的事来。除了留给我一张草草的字条外,她什么也没留下。那字条,我一直存在钱夹里,带在身边,虽早已污皱不堪。却不忍丢弃。
多少回,我睹物思人,想像着她如何写那字条,如何做下手前的准备。我千万遍地安慰自己说,她不过在演戏,吓唬我而已,只是不小心把剂量弄大了些。可大家都说,她就是自杀,或者,她是抑郁症突发,不自觉动了轻生的念头。可人们不知道,五天前我对她说的那些狠毒的话。为了更狠地伤她的心,我还把自己所用的东西通通搬走了。就在我提箱走人时,她曾平静地对我说:“你想好了?你这样做的后果。”尽管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明白,不理会。我心想,她胆小,干不出来的,不过说说而已……如今,她就躺在我床上,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杀害了地。
“又怎么啦?”她说。见我久久地注视那红斑,她满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此时,室内已充满幽幽红光,一片昏暗中,瑞亚的双眸闪闪发亮。我放下她的衣袖,收同目光。她拉起我的手,把光滑沁凉的脸蛋放在我的手心里。
“瑞亚,”我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
“嘘!”
她的眼睑轻轻合着,可我的手能感觉到,里面的眸子在转动。
“我们这是在哪里,瑞亚?”
“在家里。”
“家在哪里?”
手心里,感觉她的眼睛睁开,一下,旋即闭上了。长长的睫毛刷着手心,有一丝痒意。
“凯。”她轻声唤道。
“什么?”
“我好高兴。”
我抬起头,可以看到洗手间镜子的一角,镜子里反射出一双赤裸的膝头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膝头,她的长发。地板上有一件变形的东西——原来在浴室的盒子里见过的——我用脚钩过来,弯腰拾起,是一根细长的轴承,一端已被熔过。变得针尖一样细小。我捏着它,对准大腿,用力一刺,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
这有什么用呢?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一定要作好准备,保护自己。”
我眼光沿着她的肩头、腰际向下滑去,白色弹力裤裹着的臀,还有那晃悠着的裸足,然后俯身抓起一只脚踝,用手指试了试她的脚掌。
脚底皮肤细嫩异常,有如新生的婴儿。
我明白了,这不是瑞亚!而且,可以确信,连她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抽了抽脚,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小心地把手抽回来,站起身,迅速穿好衣服。她也坐起来,望着我。
“你的东西呢?”我说。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迭,不该这样问。
“我的东西?”
“除了这身衣服,你就没带点别的?”
从现在起,我得睁大眼,保持高度警惕。这戏还得演下去。我故意装出不在意、随便问问的样子,好像我们昨天才分开,甚至从未分开过似的。
她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扯了扯衣服,理平弄皱的地方。她虽一声不响,可显然我的问题让她不坝逐来。她用审视的目光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她还是第一次这么查看周围的情形。然后,不解地答道:“我不知道。”接着,她又拉开衣柜门,“也许,在这儿吧?”
“不,那儿除了防护服什么也没有。”
浴室的洗脸盆旁边有一个插座,我插上电动剃须刀,一边刮胡子。一边监视着她。
只见她来回走动,到处翻找,最后走到我面前,说:“凯,我感觉出了点问题……”
她突然不说了。我拔出剃须刀插头.等她把话说完。
“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我只记得你,其他的——其他的全忘了。”
我只听着,没理会,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我……我病了吗?”她说。
“是的——有那么一点儿。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你可说对了,我部分丧失记忆,就是因为得了这病。”
她由忧转喜,又眉飞色舞起来。你看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忽而笑,忽而忧;忽而喋喋不休,忽而一声不响;忽而坐下,忽而起身。而对此情此景,我心情那个复杂.真是难以言表。我的恐惧感慢慢减退了,转而相信,和我一起的,就是真正的瑞亚。当然,理智仍然告诉我,她的举止怎么看都有些程式化,无论表情、姿态还是动作,就那么简单的几种。
突然,她跑过来,偎着我,问道:“凯,我们这是——?都好好儿的,没事儿吧?”说着,两手攥成拳,紧紧抵着我的胸。
“没事儿,好得不能再好。”
她笑了笑,神色黯然。
“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急急地说,“瑞亚,亲爱的,我得走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
“吃?”她摇了摇头,“不。我得等很久吗?”
“只一个小时。”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要工作。”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瑞亚!真正的瑞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亲爱的。”
她上下打量着我,然后一把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臂上,慢慢地向上滑去。她的手臂是那样温暖、滚圆,我禁不住轻轻抚摸起来。一时间,我的身体好像认出了昔日的她,并为其吸引,为其陶醉,一种强烈的欲望被点燃起来,超越了理智、思想和恐惧。
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瑞亚,这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好像……好像……”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示,一边说似的,“好像我得一直看住你。”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别有所图。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热情退去,拥抱她的姿势在不经意间也有所改变。
我抱着她,直视着她的双眼。
我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地把她的双手卷到身后,同时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突然,她双肘一合,大力回击,反而把我给制住了。我拼命想抵抗,可瑞亚的力量强大得不容我有任何反抗。没过几秒,我的身体一直被她往后拗去,几乎要摔倒了。还好我曾经干过运动员,最终还是逃脱了她的钳制。我一时大窘,惶恐万状。而她,双手自然垂在身体两侧。她的嘴角有一丝神秘的微笑,好像与这场格斗无关似的,让人无法直视她的脸庞。
她和刚出现时一样满怀兴致地望着我,平静得跟没事人一样。刚才的格斗,我的尴尬与窘态,我的阴谋与惊恐,她似乎全不知道,或全不在意。她就站在我面前,等待着,忧郁,温顺,还略带些淡淡的惊喜。
我把她留在房中间,独自向洗手盆边走去。
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什么?我无法言说。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基地人员的处境和我一样,都遭遇着共同的麻烦。这个麻烦不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得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瑞亚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洗手盆上方有个药箱,装着各种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我轻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我干得很小心,尽量背着瑞亚,不让她瞧见。为什么?这种问题,我都懒得问自己。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瑞亚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把这个喝了。”我把杯子递过去,水还很烫。
不知怎的,我的潜意识笃定她会听我的。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我把空杯子接过,放在凳子上,转身走到屋角的一把椅子旁坐下来。
瑞亚跟过来,习惯性地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如今,我已不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无不符合瑞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瑞亚。由于惊恐,我喉头发紧。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瑞亚。至于她自己,我敢一百二十分肯定,她还真当自己就是瑞亚呢。
她依着我的双膝,用头发不停地摩挲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我小时看表,半小时过去了,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药效了。又一次,我没有深究原因。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人破解了,也未可知。
慢慢地,她的头滑离我的膝头,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均匀。她睡着了。我弯下腰,想抱她到床上去。突然,她睁开眼,伸出双臂,抱住我的脖子,尖声大笑起来。
我不觉哑然。瑞亚是有乐藏不住的人,她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半眯着眼细细打量起我来。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瑞亚倒好,伴着最后一声笑,又依偎到我的腿上。
我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发笑?”
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可她不能,她只是一声叹息,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像谁?”
“像皮筋儿啊。你知道我说的谁,那个胖子……”瑞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那人是在瑞亚死后三年,才从太空探险队回到地球的。在那以前,我不认识他,所以还不了解此人的习惯——呆板拖拉。那家伙在宇航协会主持会议时,总把时间拉得老长。而且,那人本名叫皮勒·维里斯,皮筋儿是他的绰号——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瑞亚双肘撑在我的膝上。注视着我的眼睛。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她,从手臂摸到肩膀,直摸到光光的脖子根。她的颈动脉在我的手指下有节律地跳动。表面看起来我是在抚摸她(她脸上的确也有一种被爱抚的陶醉神情),实际上我是在检查她的身体构造。我一路摸来,再次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身体是温暖的,与普通人体没有什么不同,有肌肉,有骨头,也有关节。我镇定自若地盯着她的眼睛,大手停在她的脖子根,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闪过,恨不得一手卡住她的脖子。
就在这时,我一下子想起厂斯诺手上的血迹,于是,发力的大手轻轻松开了。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狂野乱跳,竟说不出话来。我闭着眼。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行动计划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立即站起身来。
“我必须出去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打开衣柜,找了两件防护服。然后问她:“你为什么光着脚?”
她犹豫不决地答道:“我……不知道,我想……一定是把鞋丢在什么地方了。”
我也不再追问。
“你得把身上的衣服脱了,换上这个。”
“毡行服吗?干什么用?”
正当我给她脱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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