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凯文!”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怎么样,有新发现吗?”
“有的……他并非单独一人。”
斯诺幸灾乐祸地咧嘴笑起来。
“哦,是吗?那倒是个新发现。他那里来客人了吗?”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这儿发生的一切,”我很激动,大声反问他,“既然我要在这里待下去,真相早晚会被我发现的,你又何苦弄得这么神秘呢?”
“等你有机会亲自接待新来者时.你就明白了。”
看得出来,他并不欢迎我的到来,不想深谈下去。
我转身要走。
“你要去哪里?”
我不回答。
太空港依旧是我来时的样子。起降平台上,我搭乘的太空舱还静静地立在那儿,舱门大开,外壳已被烧成炭黑。我到处找一件外出用的防护服,一边找一边想:这样瞎忙乎,也许全白搭。那实验室的天窗,也许是透光不透明的玻璃做的,通过那里窥视萨托雷斯,也许什么也看不到。这样一想,我对自己的冒险行动也就失去了兴趣。
我打消了外出冒险的念头,转而向下走去,顺旋转楼梯来到底层的储藏舱。这罩堆满各式各样的废箱废罐,使通道变得异常狭窄,两边的墙壁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属板,闪着蓝莹莹的光。再往前,可以看到从制冷舱延伸出来的众多管道,管道结满了霜,沿着走廊拱顶延伸到尽头。最后,我来到冷藏舱,那门足有两英寸厚,外面还加了隔热层,推开门,一股冷气冲出来,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只见整个拱形舱壁结满厚厚的冰,管道坪在冰里,隐隐凸出,蜿蜒曲折,如冰雕一般。顶壁上挂着粗大的冰笋,地板上的木箱、金属罐也覆盖着一层薄霜。冷藏架上放着其他东西,有匣子,有塑料袋。那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种油状的黄色东西。我挤到舱室的后部,这里停着一个铝制的架子,架子上,一物长卧,上面罩一张帆布。
我揭起帆布一角,往里一看,原来是吉布伦干硬的尸体。只见他黑发盖顶,油亮亮的;咽喉挺起,突出如骨;两眼空空瞪着,黯然无光,玻璃珠子一般;一滴清泪挂在眼角,早已结成小冰珠。突然,一阵寒气袭来,我小觉牙齿格格作响,壮着胆子,伸手摸_了摸死者的面颊。胡须依旧扎人,但已冰冷坚硬,如石化了的木头。还有那嘴唇,紧抿而弯曲,依旧昭示着死者那傲视一切、坚忍不拔的品质与精神。
就在放下帆布单的当儿,我瞥了一眼吉布伦的脚,一物赫然映入眼帘,我倒吸一口冷气,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帆布单下,吉布伦脚边,有五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从大到小,一字排着,如五粒黑色的珍珠。
那是五个赤裸裸的脚趾头!裹尸布下,紧紧贴着吉布伦尸体的,竟是那个黑女人!我把裹尸布慢慢揭开……她一丝不挂地侧卧着,一头鬈发的脑袋枕在粗大的臂弯里;肥厚的背上,皮肤闪着亮光,肉圆滚滚的,已显不出背脊。那巨大的躯体,已然死去,无任何生命之象。我再次察看那双大脚掌,煞是奇特:圆鼓鼓,光溜溜,细腻如肩背肌肤,无通常的扁平,无行走的茧结,更无重压下的变形!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伸出手去,碰了碰那脚掌。天啊!那已然死去的躯体。那坚冰里的死尸,竟是活的!还会动!是的,那脚缩了一下!如睡狗的爪子被谁碰了一下!
“她会冻上的。”极度惊恐中,我急切地安慰自己。可是,那肌肤,依然温宛可触!我甚至感到了她的脉搏,还在有节律地跳动!我慢慢退出来.没命地逃走了。
冲出冷藏舱,被外面热气一熏,我几乎昏厥,赶紧摸索着爬上旋转楼梯,回到停机库。
坐在卷起的降落伞上,我双手抱头,六神无主,默默发呆。脑子里万端思绪,无从理起。我这是怎么啦?如果注定要中邪发疯,那倒不如让我早些失去知觉,越早越好。然而,正是这样一种突然毁灭的威胁,反倒唤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切实际的希望。
除非再次见到斯诺和萨托雷斯,告诉他们这一切.否则,无人能真正理解我在此处的亲身经历,尤人能相信我的所见所闻,也无人能体会我的手触摸到的恐怖。这一切。只可能有一种解释,一种结论:中了邪。是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一到这里,就跟着中了邪。海洋散发的神秘气息毒害了我的大脑,幻觉之后还是幻觉。我不愿再费神去破解那一个个虚幻的谜冈,我还是求助医疗救治吧,发出无线电紧急呼救信号,向普罗米修斯号或其他邻近的飞船求救吧。
一想到自己中了邪,我反倒平静下来。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变化。
然而……我的确听过斯诺说话呀,清清楚楚的——如果那是真的,就说明真有斯诺其人,我也真与他交谈过。不过,也许,甚至在那之前幻觉就已经产生了,也许甲在普罗米修斯号七我就中了邪,也许我的大脑神经早出了毛病,现在撞见的这一切,原本只是我受损的大脑的幻觉而已。如果假定我病了,那么就有理由相信,我会好起来——这就给了我解脱的希望,而这希望,应有别于我对现状的判断,应对立于目前我处身其中的这场可怕的噩梦。 总之,情况不外两种:要么我真中了邪,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狂;要么我所经历之事都是真实的,尽管它们荒诞无稽。我很希望能构想出一个合理的逻辑实验,验证这两种情况孰真孰假。
我脑海里翻腾着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目光盯着那条单轨滑道,以及它所通向的起降平台。那平台钢铁结构,离地一码高,漆成绿色。由于搬运火箭的台车的碰撞,平台上的油漆已大片脱落,斑斑驳驳的。用手摸摸那钢铁,手指有暖意;用关节敲敲,关节有痛感。若是幻觉,能有这样的真实感么?能,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我在想什么,我清楚地知道。毕竟,我是学心理学的,我知道存在各种各样的心理现象。
那么,有可能设计出这样一个可行的实验吗?我告诉自己,答案足否定的。原因很简单,既然我的大脑已经出了毛病(假定我真疯了),它就会应我所求,产生相应幻觉。即使是健康人,做梦的时候也会梦到与陌生人交谈,向对方提问,并听到对方的回答。有意思的是,尽管那对话完全出于我们的心理活动,受我们的意识所控制,并非独立,但只要对方不开口,梦中的我们也不知道梦中的他会说出什么来。当然,那些对话仍然由我们大脑的某一区域加工,因而,当我们在为假想的对话者加工对话时,我们似乎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话。所以,如果我白行设计一个实验,则不论实验采取什么形式,用什么方法,仍可能是梦中之物。因此,如果斯诺和萨托雷斯并不存在,那么针对他们的提问也就没有意义,我也就无从证明白己究竟处于现实中,还是处于幻觉里。
我也想到过服用某种高效药物,比如迷幻药什么的,帮大脑产牛幻觉。如果药一服,幻觉随即产生,则可证明最后我尚处真实世界中,所经历之事也都是真实的,也都是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然而,旋即一想,又发现自己错了。依靠药物产生幻觉,同样不能证明我是清醒的。因为所选药物的药效,我事先知道,于是便会产生这样的双重幻觉:既幻想服用该药,又幻想服用该药后产生的相应幻觉。
是真是幻,要想证明这一点,却总陷入循环论证的怪圈,似乎永远无法摆脱。也就是说,你只能用自己的大脑证明自己的大脑是否有毛病。超乎它之外,如何证明?你总不能在心灵之外观察心灵的活动吧……有了,我突然想到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可以解此难题。
我跳起来,直奔无线电通讯舱。舱里无人。抬头一看,墙上的电子钟已经四点,索拉利斯时间夜里四点。外面,红大阳挂在天上。我飞快插上插头,打开发射器。在发射器预热过程中,我又在脑子里把主要实验步骤想了一遍。
我忘了卫星自动站的呼叫信号,后来在控制台上方的一张卡片上找到了,立即用莫尔斯电码发了出去,八秒钟后收到卫星自动站发回的信号。卫星——准确地说是卫星的电脑——通过有节律的电子脉冲证实了自己的存在。
卫星在天空环绕索拉利斯运行,每22秒跨越一条子午线。我向卫星发出指令,指令它传回各子午线的长度数据,要求精确到五位小数。
我坐下,静候回音。两分种后,数据传回来了。我从传真机上撕下刚打印出来的数据纸条,一眼不看,立即藏到抽屉里。接着,我来到书架旁,取出星空图、对数表、标有卫星每日路线的日历和各种工具书、参考书一大堆,然后坐下,开始工作,处理自己提出的问题。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列出了几个方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复杂的计算了,最后一次做这方面的题,大致是在我参加应用天文学考试的时候吧。
后来,我再利用基地的大型计算机,把答案计算出来。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利用星空图,我和基地的计算机计算出一个答案,再将此答案与卫星传回的答案进行对照,便可核实二者是否一致。当然,这种一致是近似的。因为,由于海洋的异常变化,卫星飞经各地时所受引力发生改变,此外,它更受到索拉利斯本身与两个太阳的双重影响,结果,其运行轨道也相应发生连续微小改变,而这种微小改变会导致实际数据与理论数据的微小差异。我把这两个数据组——卫星发回的实际数据与我计算出的理论数据——进行对照,再作适当调整,忽略不可估计的海洋异常活动导致的误差,那误差仅在第五位小数上,这样,两组数据可望在保留四位小数时一致起来。
即使卫星传回的数据是我错乱的大脑的幻觉,它也不可能与计算机参与的后一组数据一致。毕竟,我的大脑,哪怕它完好无损,也不可能与基地的大型计算机相提并论;若是没有计算机的帮助,单靠我自己的大脑独立算出答案,起码也得苦干好几个月。因此,只要两组数据一致,就可以判定:基地的计算机是真实存在的;我的的确确使用过它;我也没有神经错乱。
我两手颤抖,小心翼翼地把窄窄的传真纸带从抽屉里取出来,放在宽大的电脑打印纸旁,两相对照,不出所料,两组数据从左到右,直到第四位小数,竟然完全一致!
我把两张纸都扔到抽屉里,颓然无奈地坐着。这就是说,计算机独立于我真实地存在着;同时也意味着,基地及其居民们,也都真实地存在着。
就在准备关上抽屉时,注意到抽屉里塞满了类似的纸条,上面草草写着各种数据结果。扫一眼就明白,早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做过类似实验,也向卫星索取过数据,不过不是有关索托利斯子午线的,而是有关它的反照率的,每40秒的行星反照率。
我还好着,没疯。求疯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我关上无线电发射器,喝干保温瓶里的残汤,回自己卧舱睡觉。
《索拉利斯星》作者:'波兰' 斯坦尼斯拉夫·莱姆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第五章 美女瑞亚
在摆弄电脑的整个过程中,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已精疲力竭。稀里糊涂,连床如何放也不知道了。我忘记要拉开固定栓,结果床怎么也放不下来,只好用尽全身力气又扳又吊,结果床轰然一声倒下,床垫倒扣在我头上。
我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扔在一边,来不及给枕头充气,倒床便睡,转眼就睡着了。房间里的灯兀自亮着。
不知何时,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不过已经神清气爽,浑身是劲。此时,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浑身赤条条的,舒展开肢体,惬意地躺着,百叶窗已半拉起,窗玻璃被红尺阳照着,红彤彤的。猛然一惊,那是谁?!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瑞亚!那是瑞亚!只见她一身白色的沙滩弹力装,双乳被弹力装紧紧束起,显出清晰完美的轮廓来;她赤着脚,两腿交叉,身子略后仰,支撑在晒黑的双臂上。她就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黑睫毛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我。瑞亚,没错。正是瑞亚。瞧那一头的黑发,瀑布一股垂在脑后。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对视着她。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然而,即使是做梦,我也宁肯相信那不是她,她不该在这该沮咒的地方。我使劲拉下眼皮,紧闭了一下,想赶走那梦。可一睁眼,瑞亚还在我对面,真真切切。她小嘴微微噘起——她习惯那样——好像要轻声说什么,又有几分忧郁。一时问,我想到了近日思考过的梦境解析。
瑞亚芳容未改,美丽依旧,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一模一样。那时,她还是一个19岁的姑娘,现在,她该29岁了。当然,谁都知道,死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青春永驻,永远年轻。她依旧凝视着我,一脸惊异。我真想抓个什么东西,朝她扔去,赶走她。当然我不会的,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伤害一个死者。
我低声自语道:“可怜的小东西,你是上这儿来看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房间,瑞亚,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一个三维的梦,声音,还有地板上凭空出现了一些物品,我睡觉前这些东西是没在那里的。我提醒自己,梦醒之后,不要忘了察看这些梦中所见之物,看看是否仍在,比如瑞亚。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说。我发觉我说得很轻,像怕人听去似的。难道梦呓还担心被人偷听不成?
红太阳正在地平线上升起。这是个有用的记号。我是在红太阳日上床睡觉的,红太阳日后是蓝太阳日,再后又是红太阳日。按索拉利斯的运行规律,同一太阳出现的周期在15小时以上,而我从未一觉睡过15小时的。因此,足见这的的确确是一场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凝视瑞亚,细细欣赏她。太阳在她身后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影,一缕阳光打在她左边的面颊上,光洁的肌肤闪闪发亮,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上两道阴影。她是多么漂亮可爱啊!我对她的印象,即使在梦中也竞能如此毫厘不爽,真是不可思议。我一边看着太阳缓缓移动,等待着那熟悉的甜甜酒窝出现在她的嘴角,一边又希望自己早些醒来。我该工作了。我使劲闭上眼,想摆脱梦境。
听到吱嘎一声金属响,我睁开眼,瑞亚已经坐到我的床边!她注视着我,依旧神色忧郁。我对她笑笑,她也报以一笑,并向前凑了凑。接着,我们接吻了,开始是孩子般的小心翼翼地吻,后来就深深地吻在一起了。我久久地抱紧她不放。梦境中竟会有如此真切销魂的感觉么?我惊异不已。我从未背叛过她,她一直活在我的记忆里,因为我梦见的人是她,只有她;只不过以前从未像今天这样……
怎么,我又心生疑意了么?我反复告诫自己,这只是萝,只是梦,只是梦。然而,我的心似乎不信,依然十分紧张。
我一收身,准备从床上跳起,可并不太相信真能跳起,因为通常情况下,梦中人的肌体疲软无力,不会做出反应的,我只是希望这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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