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索拉利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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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索拉利斯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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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就开吧,一个小时以后怎样?你方便吗?”

  “好的,没问题。”

  屏幕上,我能看见斯诺的脸,只有拳头般大小。他注意地看着我,好久不说话,我甚至都听见了话筒里电流的吱吱声。最后,他迟疑地问:“你还好吗?”

  “还行,你呢?”

  “肯定没你好。我可以——”

  “想到我这儿来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瑞亚,她靠在椅子上,交又着腿,神色忧郁。她坐的椅子扶手上有一条装饰链,链的一端有一颗亮晶晶的小球,她正低着头,摆弄那颗小球。

  电话里突然响起了斯诺的吼声:“别这样!听见没有?我告诉过你,别这样!”

  这时,只见斯诺的身影来回摇晃,嘴唇不停翻动,可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用手把话筒给捂住了。

  “不,我不能来,”他急匆匆地说,“以后吧。好啦,一个小时后我再跟你联系。”

  接着,屏幕一闪,成了一片白。我放下话筒。

  “谁呀?”瑞亚若无其事地问道。

  “斯诺,控制论专家。你不认识的。”

  “这体检要弄很久吗?”

  “坐不住啦?”我把第一张载玻片放进中子显微镜中,接着又放进第二张,第三张……然后按动不同颜色的按钮,显微镜里哗哗哗,响个不停。

  “这阵也没什么事了,要是跟我在一起觉得没意思——”

  我漫无边际地说着话,并不认真的,说到哪里了,也不在意。

  我取下显微镜的目镜盖,额头凑近看片器……瑞亚的声音在耳边嘀咕不休,可她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透过目镜,我的眼前展现的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高度微缩的广阔沙漠,沐浴在一片银光之中。沙漠里不时有圆形巨石点缀其间,那是红细胞,藏在一层薄雾后面,扭动着,震颤着。我眼睛抵紧目镜,轻轻转动物镜,在那一片沙海中仔细搜索。当一个巨石——一个单独的红细胞被分离出来,并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又点时,便进一步放大它。一个环形山一样的区域出现了,四周是崎岖的山脉,中央地区是一个因离子打击变了形的红血球沉在下面。随着观察对象被慢慢放大,银离子打击时的残遗物随处可见,直至环形山越出显微镜的可视区域,紧接着,在一片乳白色的液体中,出现了一束束云雾状的白蛋白纤维,已经变得畸形而且萎缩了。最后,一条清晰的蠕虫一样蠕动不止的白蛋白纤维出现在十字准线的交叉点上。再继续放大,一个分子的阴影慢慢占据了整个可视区域。这时,图像已经显得模糊了——显微镜已经到达放大极限。

  没什么可看的了。那一片模糊里。应该是一群振动不息的原子团,可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进一步调节亮度,直到刺眼为止,仍没什么发现。最后,我把调节杆拉到极限,嗡嗡嗡的噪音越来越大,可镜片下仍是一片白。这时,报告电流负荷超载的警告信号一再响起,我只好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银色沙漠一般的镜中景象,然后截断显微镜的电流。

  扭头看一眼瑞亚,她正打哈欠。见我看她,马上笑了。

  “我的身体还好吧?”她问。

  “好极了,再好不过。’’

  我看着她,只觉嘴唇嚅动,不知所云,心中则有解不开的谜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它意味着什么?这肉身,这表面脆弱无力实则坚不可摧的肉身,果真生于虚无么?我重重地捶了一下显微镜的镜简,这东西难道不管用了么?不对,它工作很正常。操作过程出问题了么?也没有,先细胞,再白蛋白,最后分子,完全按程序进行,一切正常。这样的实验我做过千百万次了,再熟悉不过。惟独最后一步,显微镜也帮不了我的忙,未能让我窥视其生命构成的核心部分。

  接着,我又给瑞亚的胳膊系上扎带,抽取静脉血,注入刻度玻璃杯,再分装到几支试管里,做血样分析。这一过程多用了些时间,因为我已久未练习,有些荒疏了。结果各项反应指标均属正常。

  我在珊瑚般鲜红的血液里放了一些固体酸,血液很快变成灰白色,并伴有一种肮脏的泡沫浮上来,血液开始分裂分解,反应速度越来越快!我转身取了一支试管,回头再看反应情况时,惊讶得差一点把试管跌落到地上。

  在那层肮脏的泡沫下面,已经灰白的血液又重新变得鲜红起来。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凯!”听见有人叫我,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凯,电话!”

  “什么?噢,谢谢。”

  我注意到电话时,它已经响了很久。

  我抓起话筒。

  “我是凯文。”

  “我是斯诺。现在我们在同一条程控线上。”

  接着,萨托雷斯尖细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来。

  “你好,凯文博士!”那话音带有几分警惕,显得缺乏信心,有如一个自知底气不足的演说家在演讲。

  “你好,萨托雷斯博士。”

  我想笑,可笑不起来,那环境,哪来笑人的情绪?再说了,我们三人之中,指不定谁是笑柄呢?我手里握着装血样的试管,血凝了,我使劲摇着。刚才那骇人的一幕,是幻觉么?也许不是,是我弄错了么?

  “先生们,我要提出几个问题,是关于——关于幻影的。”

  我听着萨托雷斯讲话,可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满脑子想的都是凝结的血样,旁的声音一概听不进去。

  “我们就管它们叫Φ①型人吧。”斯诺插话说。

  【① Φ:希腊第21个字母。】

  “很好,我同意。”

  一条竖直亮线把可视电话的屏幕一分为二,这表明我的电话同时连着两个通话者:我本可以同时看到斯诺和萨托雷斯两人的图像的,可屏幕上除两个亮边方框外,一片黑,什么也没有——对方都把各自电活的摄像镜头给罩住了。

  “我们各自都做了各种试验。”萨托雷斯话里带有浓重的鼻音,依然充满警觉,而且老停顿。

  “我提议,先把目前大家掌握的信息集中起来,”他继续说,“然后,再由我斗胆把自己的的结论向你们公开。你们谁愿意先开始,凯文博士——”

  “我?”

  突然,我感到瑞亚下意识地看着我,于是迟疑起来。我把手放在桌上,转着仪器架上的一支试管。然后用脚钩过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

  我本想告诉他们,我不愿发表意见,可我还是言不由衷地说话了:“好的,简单说几点吧。我没有做太多的研究,不过有一点是值得谈一谈的。一个重要的例子是……某些反应,我指的是微反应。我有一种印象……”我突然语塞,不知怎么表述才好,于是改口说,“一切看起来都挺正常,但那是表面现象,是一种障眼法。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一种超级复制,一种高于原作的复制。我的意思是说,在构成人类组织的基本单位中,存在一种绝对限制,即结构的可分性限制。而Φ型人对人体的超级复制意味着,这种限制被打破了。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一种陌生的、比原子更小的粒子结构。”

  “等等,等等!说准确一点好吗!”萨托雷斯插话说。

  斯诺没吭声。他对我的话无动于衷么?

  这时,瑞亚再次抬头看着我,这让我意识到,刚才我太激动了,见其是后面那几句话,我已近乎吼叫了。于是,我强迫自己安静地坐在凳子上,闭上眼.心平气和了许多。可我要怎么说,才能表述得更清楚呢?

  “构成我们肌体组织的最小单位是原子。我猜测,Φ型人是由一种比普通原子更小——小很多很多——的基本单位构成。”

  “介子。”萨托雷斯插了一句,一点不感到惊讶。

  “不,不是介子——若是介子,一定让我发现了。我们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在十分之一埃到二十分之一埃之间,是吧?可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因此,不可能是介子,倒很像是中微子。”

  “可你这在理论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中微子聚合物是不稳定的——”

  “这我不知道,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我不是物理学家。不过我想,可以利用磁场促其稳定。无论如何,如果我的观察没错,那么。构成Φ型人组织基本单位的粒子,至多只及原子的万分之一。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如果蛋白分子和细胞由此种微粒直接构成,那么其体积也该相应缩小。这一点同样适用于活细胞(比如血球)、微生物等一切生命组织。而我们目前观察对象时仍停留在原子结构这一较大尺度上。因此,目前暴露在我们面前的蛋白质呀、细胞及细胞核呀一类的东西,不过是一套伪装而已。真正本质的结构,决定访客官能活动的结构,仍隐藏着,不为我们所知。”

  “凯文!”

  斯诺惊叫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到了“访客”,赶紧诚惶诚恐地打住,不敢再说下去。

  好在瑞亚并未偷听,她并不知道我们在淡些什么。只见她两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黎明晨光勾勒出她优美的身躯。

  电话那头的人不说话,只紧张地喘息着。

  “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斯诺打破沉默,小声说。

  “是的。”萨托雷斯附和说,“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凯文假设的微粒与海洋生命体无关,海洋是由原子组成的。”

  “也许,它能够产生出中微子来——谁知道呢。”我辩解说。

  突然,我觉得这样的交谈实在乏味,既漫无目的,又毫无趣味可言。

  “凯文的假说,很好地解释了对手异乎寻常的对抗能力与非凡的快速再生能力。”斯诺瓮声瓮气地说,“而且,它们还可能自带能量,无需进食——”

  “我想,我是会议的主席,”萨托雷斯打岔说。这自封的主席那种急于表现自己权威的行径,着实让人生怨,“我要提一个问题,就是Φ型人出现的动机。这么对你们说吧:什么是Φ型人?它们既非自主行为的独立个体,也非现实的真人复制品。它们仅仅是一些基于一定个体的、物化了的人类大脑记忆物而已。”

  这一描述的完整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萨托雷斯可能不讨人喜欢,可他实在不是一个笨蛋。

  我又重新加入谈话,说道:“我想你是对的。为什么每个,嗯,创造物都那样特征鲜明、独一无二?你这个定义很好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物化的材料,来源于记忆中那些历久不衰的印记,那些意义明确的印记;这些印记彼此并非完全孤立,而存在某种关联;复制就是一个把各个彼此关联的印记片段组合在一起的过程。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现象:访客有时比它的原形知道得还要多……”

  “凯文!”斯诺又一次高声提醒我。

  我说话漏嘴,只有斯诺一人警觉,萨托雷斯则根本没有反应,这是否意味着,萨托雷斯的访客不及斯诺的敏锐呢?我脑子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与萨托雷斯同居的女人恐怕是个白痴侏儒吧。

  “对,你讲的与我们的观察结果完全吻合,”萨托雷斯说,“现在.我们来考虑一下这些幽灵背后的动机吧。很自然地,我们首先会想到,我们成了对手的实验对象。我考察过,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它们的实验做得也太糟糕了。因为,如果我们做实验,我们总会利用其结果的,最重要的是我们会留心实验中的缺陷,以便在以后的实验中做出改进;而在这个以我们为对象的实验中,我还没有发现对手做过哪怕一丁点改进。再现的Φ型人与以前完全一样,连细微的差别也没有,一样容易遭受攻击,只要我们打算——除掉它们——”

  “完全正确。”我插话说,“每一次卷土重来时,仍没有加上斯诺博士所说的‘补救机制’。可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很简单,对手的实验方法具有不连贯性,带有一种……一种难以置信的愚蠢缺陷,而这是规定性的,不可改变的。另一方面,海洋又是……精密的,它的精密性通过Φ型人的双重结构可以得到证实。正是出于这种规定的局限性,Φ型人的行为完全同于真实的……这个,这个什么……’’

  萨托雷斯理不清自己的思路了。

  “原形。”斯诺大声提醒他说。

  “啊,是的,原形。但是,Φ型人碰到的情形一旦与原形的能力不相吻合,它们便会遭受一种‘意识断路’,从而表现出荒诞的、异乎人类的行为——”

  “是这样的。”我说,“要是把这些……活物的各种怪异行为分类汇总起来,那一定好玩——不过无任何规律可循,毫无意义!”

  “那可不一定。”萨托雷斯反驳说。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为什么老惹怒我,原来他不是在交谈,而是在教诲!俨然他就是宇宙学西会的主席,除发号施令和教诲别人外,他不会以其他方式说话。

  “我们已经涉及到个性了。”他继续说,“我敢肯定,在这方面海洋一无所知。目前,海洋碰到的情形,涉及到我们人类的震惊之情及其他微妙行为,这已经超越了它的理解范围。”

  “这么说,你认为它的行为并没有预谋,是吗?”

  对萨托雷斯的观点,我听得有些晕头了。不过仔细想想,他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不可全然置之不理。

  “不,与我们的同事斯诺的看法不同,我相信,这里不存在敌意或什么精心的残忍——”

  斯诺插话了:“我所指的不是人类的情感,我只是试图为Φ型人的反复再现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心底有一种愿望,就想故意困扰可恶的萨托雷斯,于是说:“也许它们与某种循环的生产设备相连,就如留声机的老唱片,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放一样,它们也在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自己——”

  “先生们,求求你们了,别浪费时闻,谈正经事吧。我还没有说完呢。对于我们目前的研究进展,我认为,向总部提交报告,甚至临时报告的时机尚不成熟。我有一个感觉——注意,仅仅是感觉而已——凯文的假想不无道理,我也间接提到过中微子结构假想……我们在此领域的知识还都只是纯理论的,尚不清楚这种结构有无稳定的可能。对此,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解决方案,即通过消除磁场作用来达到破坏其稳定结构的目的——”

  萨托雷斯突然停住了。片刻前,我注意到屏幕有亮光闪动。而此时,左半屏幕已出现了一道从上到下的缝,可以看见一件粉红色的什么东西慢慢移了过来。接着,那遮盖镜头的东西滑落,左半屏幕的图像完全出来了。

  屏幕上的萨托雷斯在痛苦地惨叫:“滚开!滚开!”

  只见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拍打,挣扎,然后他的前臂也出现了,从宽大的衣袖看得出来,他穿着实验室的大褂。最后,一个明亮的金色圆碟一晃,接着屏幕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时,我突然明白,曾经见过的那个金色圆碟原来是一顶草帽……

  我长吸一口气。

  “斯诺?”

  一个疲倦的声音回答:“我在,凯文——”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我并不想知道他的访客是谁。

  “到此结束吧,怎么样?”他继续说。

  “好的。”就在他挂断电话前,我又补充了一句:“听我说,如果可能,请过来见见面吧,医务室还是我的舱房,哪儿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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