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斩断这个祸根,一切办法都是治标不治本。”李希仰头长叹,“但是,世间事,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也只得如此。”
夫妻二人的叹息声在书房飘飘荡荡。但是陈娇却在房间里睡得正香甜,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现在的哥哥和嫂嫂的苦恼。
自从那晚和张萃全盘托出自己和陈娇的身世以后,李希便逐渐改善了对待陈娇的态度,这一点连陈娇也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这段时间,陈娇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是日日到药店里面“上班”,顺便提供了复式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以及零的概念给店里的掌柜,这让她有好一阵子都受到李希的侧目。闲暇时便和张萃聊天解闷,张萃和李希夫妇皆非常人,兼之二人又曾多方游历,可以说是见多识广,每每谈及各地风情及俗事野史都使得陈娇一阵神往。而陈娇多高出的两千年学识也使得她偶尔几次剑出偏锋的议论,深深地震动了李希夫妇。
张萃的肚子渐渐凸起,李希也启程往老家东阳接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陈叔来彭城照料有孕的张萃,临行再三和陈娇交待要好好照顾张萃。陈娇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早已经将张萃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了,自然是满口答应。
之后便日日小心,连药店也去得极少,只是在家照料着张萃。冬季寒冷,再加上身在没有温室效应的古代,而彭城的冬天虽然比不得北方的严寒,但是也够陈娇受的了。随着这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她终于挺不住了。裹了一层厚厚的冬衣,坐在用厚实的布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一路到了药店。让乔明请那些采药人上山的时候,帮她寻找一种黑色的似木似石的石头。果然重金悬赏之下,还真的有人找到了。没两日,陈娇就指使着庄昕组织人手去山上多采些那种石头回堆在府中,由自制的许多炭盆放在房间里,虽然要开着窗户通风,不过总算是开始暖和了。在张萃对着那些煤石啧啧称奇的时候,陈娇就抓准时机,撺掇着她把那一片山地给买了下来,方便日后采煤。
那种坡度的荒地并不能耕种,因而官府并没有为难,他们便只花了很少的一点钱将那一片地全买了下来。后来,陈娇又希望能够在城里开一家专门出售煤炭的店铺,在她看来,烧煤比烧木头要好些,将来一定能够在富人家形成风尚,他们可以从中大赚一笔。但是,这个提议却被张萃以“夫君说钱够用就可以了”为由给制止了。在没有本金、没有店面的情况下,陈娇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是心中却无比的郁闷。
一辆青灰色的马车停在了李府门前,雪地上留下了两道曲折的车辙。
李希率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随后下来的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他就是将李希抚养长大的陈伏。李希向驱车的陈奚吩咐了一声,他便上前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阿玉,阿玉就是李希找来照顾张萃的婢女,来到李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平时就陪在张萃的身边,做饭、跑腿。
“是阿玉吧。”陈奚自小跟随陈伏,知道李家很少出现女婢,这个女子一定是李希为了照顾有孕在身的张萃新添的婢女阿玉,他笑着说道,“公子和陈爷来了,你进去通报一声吧。”
“公子,陈爷。”阿玉向李希遥遥地行了一礼,跑回了府中,边跑边说道,“我这就去告诉夫人。”
李希和陈伏一路走到了大厅之中,发觉陈娇和张萃都在厅中。继而,他们马上发现,这个大厅竟然异常温暖。两人都是目光如炬之人,只四下看了看,便发现关键所在,便是分布在大厅四角和中央的五个铜制的炉子。
“陈叔,夫君。”张萃最先上前行了一礼。
“陈叔,姐夫。”陈娇也是有样学样。
“都起来吧。”陈伏很是和蔼地看着二人,陈娇的事情来时路上李希已经和他细细说过,他本是陈家的旧家人,当年,也是堂邑侯府收养的孤儿,对陈家忠心耿耿,对陈娇这位嫡小姐自然没什么抵触心理。而张萃又是乖巧可人,与陈伏已经是相处多年了。从前还觉得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张萃没能诞下子嗣,如今张萃也已经有孕在身,那自然是千好万好。
“这里怎么如此暖和,皎儿,是不是你又出了什么鬼主意啊?”正式的见礼过后,李希便对陈娇打趣道。
“姐夫,你怎么这么说我。”陈娇嘟起嘴巴,一脸生气的样子。
陈伏没理会小一辈的笑闹,他兴致勃勃地走到铜炉边上,观察了一下,铜炉的上部盖着一个透孔的金属盖子,热气从孔洞中缓缓透出。陈伏将盖子拿开,一阵烟雾冒了出来。原本以为会看到大火燃烧的陈伏奇怪地看着眼前铜炉里红彤彤的“石头”。
“这个是?”李希指着炉中之物问道。
“就是这个啦。”陈娇指了指放在她脚边的一个盆子里的东西,里面放的是黑糊糊的煤炭。
“这是何物?”陈伏将煤炭拿到手中细细察看,全不顾手会被弄黑。而李希也好奇地上前去。
“煤炭啊。可以用来烧的就是了。”陈娇解释道。
“此物甚妙。一定会成为豪门富世争相购买之物。”李希笑了笑,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商机。
“不错。”陈伏摸了摸胡子,附和道,“只需要将炉子的外表做得更加精致一些,便可获得十倍之利。”
听到李希和陈伏和自己有相同的感觉,陈娇一阵惊喜,之前被张萃打息了的做生意的心思顿时又活络了起来。她开心地走到李希的身边,说道:“姐夫,你也这么想吗?那我们开一家店专门做这个生意吧。”
“这……”看着陈娇的神情,李希顿了顿,于他自身来说,多这一门生意少这一门生意自然是无所谓的。但是,如今有了个陈娇在身边,他行事不免要再谨慎一分,这煤炭虽然可以赚上一笔,不过对他来说,不引人注目才是重点。想到这些,李希摇了摇头,说道:“毕竟只是一冬的生意,我们李家并不缺这个钱,还是算了吧。”
厅中之人,除却陈娇之外都可以明白他的心思,于是其他二人也齐声附和道:“此事还是就此作罢吧。”
陈娇顿时有些急了,她争辩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姐夫,你们怎么有钱还不赚啊?”陈娇确实有些焦急了。对她来说,一个外人一直靠着根本就是陌生人的李希夫妇生活,感觉总是不好,所以,她迫切希望能够早点拥有属于自己的生财之道。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李希听到她这句话,神情一滞,再看看陈娇一脸坚持的样子,心中叹息一声,只得作罢。他说道:“既然妹妹这么希望能够开这样一家店,那么姐夫就帮你开一家吧。由你自己管理,只是,你需答应进出之时,定要蒙面。”
“好。”陈娇得到李希的首肯,开心极了,总算迈开了自己自力更生的第一步。
那一年的冬季,一家名为“彭城煤行”的店铺在彭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开张。
“姐夫,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商量。”陈娇吞吞吐吐地走到李希面前,说道。
“你说吧。”李希将注意力从账本中转开来,抬头看着面带难色的妹妹。
“我是想说,这煤行,能不能分我一些股份?就算煤行不能,也没关系,我再出一个主意,我们开一间食肆,你分我一些股份好不好?”陈娇想了很多日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开口对李希提出这个要求,她总要给自己一点收入和保障,虽然作为吃白食的客人,提出这种要求显得有些不可原谅。
“……”李希的反应却是一愣,看着眼前的陈娇没说话。
陈娇还以为他不肯,便急急地说道:“姐夫,我给你出了这么个赚钱的主意,你总不能一点好处也不给我吧?好歹给我一笔小钱啊,我可以去做别的生意。”
“皎儿,”李希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终于开口道,“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什么是股份?”
“啊?”陈娇听到这话一傻,方才想起,李希这个古人根本不知道股份为何物。于是,她又艰难地解释了一遍什么是股份,然后强调道,“姐夫,我可是技术入股啊,算不得占你便宜的。”
“好了,皎儿,姐夫明白了。”李希语中含笑,说道,“也不必开什么食肆了,这煤行全送给你吧。”
“啊?”
“这煤行对我们李家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之物,是你出的主意,怎么好占你便宜呢。”李希说道,其实他也看出了陈娇最近这段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十分郁闷,再一想这妹妹本是个事事顺心的天之骄女,也不忍她如此憋屈,心道,我陈家的财物本该有你一份,这煤行便是送到你手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么……”陈娇虽然很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事业,自力更生,可是,这么强夺他人的产业她也没那么厚的脸皮。
“好了。就这么说了。”李希摇了摇手,表示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不给陈娇反对的机会。
于是彭城煤行就这么成了陈娇的产业。陈娇接手后,思量了好一番,终于确定了最后的广告策略。出产的煤炉首先被献入了当时的楚王府,得到了楚王的首肯,楚国上下的富贵人家便开始争相效仿,使用煤炉过冬。之后,楚王又将之献到了禁中,享受到其中便利的刘彻夸赞了几句之后,煤炉便开始风行天下。因为煤炉其中所用的煤炭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还是一样比较陌生的事物,其他想要效仿的商户因为找不到煤矿,而使得彭城煤行在这一行业上垄断了数年。
李希看着在陈娇的运作下,彭城煤行在一个冬天的时间里便名动天下,心情复杂。对于这个妹妹的能力,他既骄傲又觉得不安,只能默默张开自己的保护网保护她。
※版本出处:新浪读书频道※8…10:34:40 PM《何处金屋可藏娇》 2007。6第七章 天明独去无道路
卷一·第一部 相忘江湖
第八章 节手风光不相待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原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也。’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中亦除肉刑法。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第四十五》
一日,陈娇自药铺归来,奇怪地发现阿玉正指示着几个家仆扫除门前的积雪,她奇怪地问道:“阿玉,你在做什么?”
“二小姐。”阿玉看着陈娇笑得十分开心,“刚才,夫人说,有贵客要来。所以让我把门前的雪扫一扫。”
“贵客?是谁啊?”陈娇更奇怪了。李希夫妇的朋友十分稀少,她和他们认识以来,除了公孙弘,没见过有别的朋友上门。
“奴婢不知道。”阿玉老实地摇了摇头。
陈娇知道不能指望从阿玉口中得到答案,便走到大厅去问张萃。
“姐姐,是哪位贵客要来啊?”陈娇问道。
“妹妹回来了啊?”张萃停下手中的女红,宠溺地看着她。
“是谁来了啊?姐姐,你快告诉我啊!”
“好!妹妹,可曾听说过缇萦夫人?”笑着为她梳理了一下头发。
“缇萦夫人?”陈娇皱眉想了想,不确定地说道,“药铺的账目里出现过这个人的名字,她是谁啊?”
“妹妹,前事尽忘,难怪说不出夫人是谁了。”张萃微微一笑,说道,“妹妹可知道,文帝年间,曾经有一位奇女子上书救父的故事。
“缇萦,复姓淳于,其父是神医淳于意。淳于意本为太仓令,后辞官,行医于乡里。有人诬告淳于意目无君上,淳于意被押解到长安,以待秋后问斩。淳于意生平只有五个女儿,临行之时,众女于囚车旁哭泣,淳于意因此大骂,生女无用,不如生男。
“缇萦夫人,就是太仓公最小的女儿。她听后十分伤心,便一路随囚车到了长安,给文帝陛下上书,表示愿意以身替父,并且请求文帝陛下废除肉刑,给罪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缇萦夫人就是贵客?她要来这里。”陈娇惊喜地看着张萃,觉得李家给她的惊喜真的是接连不断。孝女缇萦的故事,陈娇当然知道,当时看到这个故事时,陈娇还觉得特别解气,认为缇萦驳回了她父亲的生女无用论,是个奇女子。
“不错。夫君幼时身体不太好,曾经被先祖托付给缇萦夫人抚养。所以,夫君一向视夫人如母。”张萃笑着点了点头,“只是,夫人一直以行医天下为目标,所以夫君一直未能将夫人接到府中奉养。”
“原来如此。”陈娇恍然大悟,“那么,药店账目中经常出现的免费的药材支出,也是夫人拿去的了?”
“是的,夫人为穷苦人家看病,经常要自己贴上药钱。所以夫君就自己开了一间药铺,让夫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拿到免费的药材。”
闲话间,阿玉便来禀报说,少爷扶着一位老夫人来了。
缇萦在李希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她看来大约五十上下,从她的容貌可以看出,年轻时必然是一位花容月貌的佳人。缇萦和蔼地对着张萃和陈娇笑了笑。
张萃从位子上下来,打算给她行礼,缇萦忙上前止住她,说道:“你现在,可不比以前了。万事小心。行礼就不必了。”
接着,她向一旁的陈娇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皎儿吧。你姐夫都告诉我了。果然也是个标致的孩子啊。”
看着缇萦慈祥的面容,陈娇不觉鼻子一酸,想起了自己现在的母亲。她忍住泪水,盈盈一拜,唤了声:“夫人好!”
“不用叫什么夫人。你和希儿一样,叫我二姨就好。”
“二姨。”陈娇乖巧地改嘴。
“乖孩子!”缇萦一面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份竹简,“难怪公孙先生,对你这么念念不忘了。来,这个是他给你的信。”
“咦!”这对于陈娇来说的确是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分别了数月的公孙弘竟然会托缇萦给她送信。笑着接过了信,陈娇兴奋地打开。
公孙弘信中写得十分简单,只是说,他面试天子时,被擢为第一,待诏金马门。现在已经在长安购宅,让陈娇有空时随李希前去游玩。虽然写得言简意赅,但是陈娇却能从中感受到公孙弘对她的浓浓的疼爱之情。
“谢谢二姨带的信。二姨是从长安来的吗?”陈娇看完之后,笑得脸如春花。
“是啊。”缇萦说这句话时,脸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堂中之人中,只有与她还不甚相熟的陈娇没有发现。
当晚。书房。
“二姨,你从长安来,有什么消息吗?”四人中有一人先开了口,那是李希。
“唉。你放心。娇娇的事情倒是没什么。”
“是侯府有事吗?”陈伏一开口就说中了缇萦的心事。
缇萦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次,是馆陶公主请我去长安,为侯爷诊治。”
“……”
“侯爷已经病入膏肓,只怕,撑不住了。”
一阵沉默之后,陈伏先开了口。
“连你也没有办法吗?”
“他生的是心病。我纵是扁鹊再世,能为他拖延了这么些年,已经是极限了。”
“是吗?”李希的声音里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