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会面很快结束,她一般不会让人坐下。
“你好,汤姆。”她说,作出个热切的表情,“你感觉好吗?”
我耸了耸肩。没什么可说的。“和我想像的一样吧。”
“你觉得很痛吗?”
“时不时地,”我说,“我有些止痛片。”
“好。”她说,随后沉默了一阵子。对克里斯蒂来说是不正常的,她似乎总是匆匆忙忙的。最后,她又开口了:“苏珊娜怎么样了?她最近好吗?”
我没有纠正她我妻子的名字。“在努力应对。有个支持小组在里奇蒙德的公共图书馆活动。她每个星期都会去一次。”
“我相信他们可以给她安慰。”
我什么也没说。
“理查呢?他怎么样了?”
接连两次错误太过分了。“是里奇。”我说。
“噢,对不起。他怎么样?”
我又耸了一下肩。“他很害怕,但他是个勇敢的孩子。”
克里斯蒂向我做了个手势,仿佛只是因为我是里奇的父亲。我点了点头,对她表示无声的感谢。她沉默了一段更长的时间,随后说:“我和人力资源部的彼得罗夫谈过了,他说你保了全险。你可以申请长期残疾离职,仍然可以拿到85%的工资。”
我眨着眼,仔细思考着我的答复。“我不知道你和别人谈论我的保险状况是否合适。”
克里斯蒂举起双手,手心向外。“哦,我不是单独针对你。我只是大概问了问关于雇员离——”她想说的是“离职”,但没能说出口。随后她笑了。“你保了险。不用再工作了。”
“我知道,但我想工作。”
“你不愿把时间花在与苏珊娜和理查——里奇待在一起吗?”
“苏珊有自己的工作,里奇在上小学一年级,他整天待在学校。”
“尽管如此,汤姆,我在想……是不是到了你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你己经不能全力工作了。是不是到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胸部很痛,和平常一样,这使我很难控制情绪。“我不想离开。”我说,“我想工作。该死,克里斯蒂,我的癌症医生说每天工作对我有好处。”
克里斯蒂摇了摇头,仿佛为我看不到事情的大方向感到悲哀。“汤姆,我必须考虑什么才对博物馆最有利。”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你认识莉莲·康吧。”
“当然。”
“好,你知道她辞去了加拿大自然博物馆的脊椎动物馆长一职,为了——”
“为了抗议政府削减所有博物馆的预算。是的,我知道。她去了印地安那大学。”
“完全正确。但我听到传言说她在那儿过得不好。我想如果我及早动手的话,我可以劝说她加入我们的博物馆。我知道洛杉矶博物馆也想要她,所以她一定不会长时间空在那儿,而且……”
她没有把话说完,等着我接过她的话头。我挺直了腰,什么也没说。她看上去对需要自己把话说完感到很失望。“而且,汤姆,你要离开我们了。”
我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老笑话:老馆长从来不会死,他们只不过变成了他们收藏的一部分。“我还能做些有用的工作。”
“但我要在一年内找着像康一样有资格的人的机会很小。”
莉莲·康是个极优秀的古生物学家。她做了一些很出色的研究工作,接受了大量采访,因为她对恐龙—鸟之间的争议做出的贡献还上了新闻周刊和麦克林加拿大周刊。但是,和克里斯蒂一样,她是个“改革者”,在她的管理下,加拿大自然博物馆的陈列俗气无比。毫无疑问她会成为克里斯蒂将博物馆变成“亮点”的同盟军,她还会同意向霍勒斯施压,让他做些公众节目。我一直在反对这么做。
“克里斯蒂,不要赶我走。”
“噢,你没有必要走,你可以留下来,做些研究工作,我们欠你很多。”
“但我必须从部门领导的位置上下来,是吗?”
“是这样的,洛杉矶博物馆答应给她一个很高的职位。我不会成功的,如果我提供的职位比你的还——还——”
“还低。”我说,“而且你付不起我们两个的工资。”
“你可以长期离职,但可以继续给她指导。”
“如果你真的和彼得罗夫谈过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宣布病重无法工作,否则保险公司不会付我钱的。是的,他们在终结条款中写得很清楚,他们不会做什么变通的。如果我说我病得很重,他们会相信我。但我不能再来办公室工作了。”
“网罗像莉莲这样一位学者对博物馆可是件大好事。”克里斯蒂说。
“她根本不是能代替我的惟一选择。”我说,“当我不得不走时,你可以提升达琳娜,或者——或者也可以让拉尔夫·查普曼试一试。让他把他的生物形态实验室带来。那才是最好的措施。”
克里斯蒂张开双臂。“我很抱歉,汤姆。真的很抱歉。”
我双臂环抱在自己胸前。“这根本与寻找最好的古生物学家无关。这与我们之间对于博物馆经营方式的意见分歧有关。”
克里斯蒂很擅长表演受到伤害的样子。“汤姆,你伤害了我。”
“我对此表示怀疑。”我说,“还有,霍勒斯该怎么办?”
“嗯,我肯定他会愿意继续他的研究的。”
“我们一直在合作,他信任我。”
“他和莉莲也会合作得很好。”
“他不会的。”我说,“我们是……”说这句话我感到很愚蠢,“我们是伙伴。”
“他只需要一个能干的古生物学家来做他的向导,而且,请原谅我这么说,汤姆,但你得承认博物馆需要的是一个能在这儿待上好几年的人,一个能将所有从外星人那儿学来的东西记录在案的人。”
“我现在就有本笔记。”我说,“所有的东西都记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看在博物馆的份上——”
我越来越生气,也越来越大胆了。“我可以随便去个有像样的化石收藏的博物馆或是大学,霍勒斯会跟着我的。我可以从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拿到聘书,而且有个外星人跟着,没人会在意我的健康状况。”
“汤姆,理智点。”
我不用变得理智。经历过我正在经历的一切的人不需要理智。“没什么可谈的。”我说,“如果我走,霍勒斯也走。”
克里斯蒂假装在研究计算机桌面上的谷粒状屏保,并用食指数着谷粒数目。“我在想,如果我告诉霍勒斯你这样利用他,他会如何反应。”
我一昂头。“我在想,如果我告诉他你是怎么对我的,他会怎么想。”
我们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最后,我说:“如果没其他事,我得回去工作了。”我强忍着没有高声叫出这句话。
克里斯蒂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站起来离开了,疼痛在撕扯着我的身体,但我没有表现出来。
第二十章
我气呼呼地回到办公室。霍勒斯趁我不在的时候研究了一个颅腔模型。由于被我刚才的说法激起了兴趣,他现在正在研究哺乳动物如何发展智慧。我从来就不确定我是否读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但他似乎没什么困难就能读懂我的。“你”“看”“上”“去”“情” “绪”“低”“落。”他说。
“多罗迪博士——博物馆的馆长,记得她吗?”到目前为止他已经见过她好几次,包括总理来的那一次。“她想逼我长期因病离职,她想赶我走。”
“为什么?”
“我是潜在的吸血鬼杀手,记得吗?在博物馆我是她的政策的反对者之一。她把博物馆引向一个我们这些部门头头反对的方向。现在她有机会可以把我换掉,弄来一个同意她意见的人。”
“但因病离职……和你的病情有关?”
“她找不到其他借口赶我走。”
“你与她意见不同在什么地方?”
“我眼中的博物馆应该是个做学问的地方,每个展览都应该尽可能多地提供科学信息。她则认为博物馆应该是个旅游景点,不能陈列一大堆事实、图像和深奥的语言把外行们都吓跑。”
“这个分歧很重要吗?”
这个问题勾起了我的回忆。三年前我刚开始和克里斯蒂斗争的时候,它显得非常重要。我甚至在《多伦多星报》采访博物馆中的争论时说它是“我一生的斗争”。但那都发生在纳古奇医生给我看X光片上的黑斑以前,在我感觉疼痛以前,在化疗以前,在……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我很遗憾听到你的难处。”霍勒斯说。
我咬了咬下嘴唇。我没有权利这么说。“我告诉多罗迪博士,如果她赶我走的话,你也会离开的。”
霍勒斯安静了很长时间。在长蛇星座第二—Ⅲ上,他自己也是个科研工作人员。他清楚他的存在给博物馆带来了多少声望,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我可能太冒犯他了,把他当成了政治游戏中的人质。他肯定能看到双方将来的动作,也知道这可能会变得很丑陋。我要求得太过分了,我很清楚。
但是——
但是,谁会责怪我呢?无论如何,克里斯蒂都会赢的,很快就会赢的。
霍勒斯指着我的桌子。“你以前用过那个仪器与这幢建筑内的人联系。”他说。“我的电话?是的。”
“你能连接到多罗迪博士吗?”
“嗯,是的,但——”
“快干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随后拿起听筒,拨克里斯蒂的三位数分机号。
“这是多罗迪。”传来克里斯蒂的声音。
我想把听筒交给霍勒斯。“我不能用那个。”他说。他当然不能。他有两张分开的嘴。我按下免提键,向他点头示意可以开始说话了。
“多罗迪博士,这是霍勒斯·德坦·斯达克·基藤。”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霍勒斯的全名。“由于你的盛情,我才得以在这里进行研究工作,对此我表示由衷的感谢。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托马斯·杰瑞克是使我能顺利工作的重要人物,如果他离开了博物馆,我将随他而去。”
几秒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明白了。”克里斯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请终断通话。”霍勒斯说。我把电话的免提关了。
我的心狂跳着。我不知道霍勒斯是否做了件正确的事。但我还是被他的支持深深打动了。
弗林纳人弯下了全部肢腿的上下两个膝盖。“多罗迪博士站的是左边。”
“左边?”
“对不起。我是说,在我看来她所做的都是错的。干预一下是我起码能做的。”
“我也认为那是错的。”我说,“但——我想,我对她说我走你也走,这也是错的。”
我安静了一阵子,最后霍勒斯开口了,“有很多种对和错无法分辨。”他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也会这么做的。”他来回走动着,“有时候我的确希望,对于这类事情,我能有吕特人的洞察力。”
“你以前也说过的。”我说,“为什么吕特人面对道德问题时比我们轻松呢?”
霍勒斯换了换重心。“吕特人没有推理的负担,即你我都会使用的推理逻辑。虽然数学使吕特人摸不着头脑,但在思考哲学问题、生命的意义以及道德标准时我们同样迷惑不解。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们对此有本能的直觉,但我们所提出的道德理论都有缺陷。你给我看了那些《星际旅行》的电影……”
我的确给他看了。他被我们共同观看的那一集激起了兴趣,后来他把《星际旅行》经典的三部曲都看了。“是的。”我说。
“有一集中那个不可能存在的混血儿死了。”
“是《可汗的愤怒》。”我说。
“是的。在那一集中,很多内容都用来说明多数人的需求高于少数人的,当然也高于一个人的。我们弗林纳人也有相同的观点。这使我们想把我们所擅长的数学应用到解决道德问题上去。但这种做法的结果总是让我们失望。在混血儿又复生的那一集——”
“是《寻找史波克》。”我说。
他的眼柄又搭在了一起。“在这一集中,我们发现了上述公式的瑕疵,事实上在这一集说的是‘个人的需求高于众人的’。我们单单凭借直觉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个戴着假发的家伙和其他人应该牺牲他们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尽管这么做违背了数学逻辑。这种事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很多人类的社会及所有的弗林纳社会是民主制度。它们都坚信一个原则:即人人生而平等。我知道你们的南方邻居有一句伟大的格言:我们相信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所有的人生来就是平等的。但是这些写下这句话的人却是奴隶主,用一个你教的词来说,真是具有黑色幽默。”
“正确。”我说。
“许多人类和弗林纳的科学家想用基因命令来解释利他主义,认为我们愿意为他人做牺牲的程度与我们与他人之间的基因相同程度成正比。这些科学家说,你或是我,不会为了仅仅一个兄弟或是孩子牺牲自己的生命,但当我们的死可以救两个兄弟或是孩子时,我们会认为这是一个公平交易,因为他们身上带有和我们相同数量的基因。我们当然会为了三个以上的兄弟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这个数量代表了比我们自己身上还要多的同种基因。”
“我会为救里奇死。”我说。
他看着我桌子上的镜框,镜框的纸板背部面对着他。“但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里奇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是的。他的生父母不想养他。”
“这件事在两个层面上令人疑惑:父母选择了抛弃他们健康的后代,而非父母却选择了收养一个其他人的孩子。当然还有很多好人蔑视基因逻辑,选择不要孩子。没有简单的公式可以成功地描绘弗林纳人和人类在利他主义领域内的选择。你不能运用数学方法来解决这些问题。”
我想了一会儿,当然,霍勒斯为了我和克里斯蒂交涉是利他主义的,但是这件事本身很明显和基因亲戚没有什么联系。“我猜是吧。”我说。
“但是,”霍勒斯说,“我们的朋友吕特人,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发展传统意义上的数学,所以他们从来不会为这些事情烦恼。”
“嗯,他们却使我烦恼,”我说,“这些年来,我常常会躺在床上想要理清我们的道德窘境。”一个关于不可知论者患有失眠症的笑话浮现在我脑海中:整晚清醒地躺着,思考那里是否有条狗。“我是说道德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知道偷东西是错误的,而且——”我停顿了一下,“你的确知道这个,是吗?我是说弗林纳人也应该禁止偷盗行为吧。”
“是的,不过这个禁忌不是天生的,弗林纳人的孩子会把他们能碰到的东西都拿到手里。”
“人类的孩子也这么干。但是我们长大后就意识到偷东西是错误的。可是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它是错误的呢?如果它能提高繁殖后代的成功率,进化不是应该更加垂青于它吗?还有一件事,我们认为一夫多妻制是错误的,但是很明显我可以通过让多个女性怀孕来增加我繁殖后代的成功率。如果偷盗对于那些可以成功实施偷盗行为的人来说是一种竞争优势,而通奸,至少对于男人来说,是一个好策略,这么做可以增加他在基因库中的分量,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它们都是错的呢?进化应该只产生克林顿式道德——只有在被抓之后才会说对不起?”
霍勒斯的眼柄忽内忽外地挥动着,比平常的速度快得多。“我没有答案。”他说,“我们努力追寻道德问题的答案,但问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