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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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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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进退两难,桓震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道:“文先生产于泰西,可通几何测量之法?”文森特点了点头。桓震笑道:“前者传教士利马窦携来之书,经徐老大人协同翻译,仍有许多不曾译出,震忝为老大人门下,眼看家师春秋已高,体力衰迈,不能荷此重负,甚想助他毕此大功,只可恨不通泰西语言,如今天假文先生于我,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便草书一封,教他带了去寻徐光启说明缘由,徐光启向以几何原本不曾全译为憾,得此良机,多半不会放过。桓震更极力撺掇,劝他上奏朝廷成立译书局,专译外国典籍备观,一来叫中国人多了解些世界总是好的,二来如此便叫文森特既不得闲,又不能常在自己身边刺探,却是一举两得。
    文森特眼珠转动几下,似不愿意,转念一想,却又欣然应允,接过了信小心翼翼地藏好。桓震微觉不对,便想改口,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恰当理由,倒确实不好翻悔。好在译书局尚属无边之事,到时候若有异状,再想对策不迟。
    好容易折腾完一阵,便安顿雪心住下。军旅之中严禁携带女眷,按道理应当将她送回密云或是石匣营去。可是天色已经近黑,北地盗贼颇多,暗夜行路诸多不便,是以只好明早再说。好在雪心来时便做男僮打扮,倒也没人疑心。不料夜长梦多,就在营中宿这一宵,竟出了大事。
    他二人虽是未婚夫妻,但究竟未行合卺之礼,桓震不得不避嫌,将房间让给雪心,自己却去城东军营之中巡视。他挨寨慢慢巡查,间或与士兵交谈几句,见士气尚盛,心中略感宽慰。只是不断有人询问袁崇焕的下落,叫他又是心酸,又是难堪,不知如何回答。幸好黄杰始终跟随,很是机灵,数次帮他遮饰过去。阿敏来到此地已经数日,桓震一直不曾与之会面,这一次也是过门不入,存心要晾他一晾。
    眼看快要天亮,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分,桓震巡罢了军营,与黄杰漫步城中土街之上,缓缓回官署去。忽然镗镗镗一阵锣起,许多士兵手忙脚乱,打了火把尽往官署方向奔去。桓震大奇,顺手拉住一人,喝问道:“无我将令,尔等为何擅动?”那士兵头也不回的怒喝道:“桓大人遇刺,还要你龟儿子甚么将令?”桓震大骇,旋身拍拍在他面上打了两记,喝道:“谁遇刺?我这不是好好的么?”那兵这才举起火把熟视桓震,见果然是主帅在此,不由得大惊,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小人正在值夜,忽然闻得刁斗之声,周大人急令人来报知,说桓大人在指挥使衙门遇刺,叫金副将速速领兵往衙门去助拿刺客,怎么桓大人……”
    桓震不及与他废话,一把将他推开,拔步向衙署狂奔,半道上夺了一个游击的战马,一路加鞭,顷刻之间便奔至指挥使衙门。他拍马直入,但见后堂密密实实的围了许多人,达海垂头丧气的给押在地下,排开人群瞧时,只见门缝中流出一滩血来。
    众人似乎已经知道桓震并未被害,见他来到,并无丝毫诧异,反自动闪开一条道路,放他进去。桓震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来,翻身下马,一步步向自己房间走去。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前面仿佛是悬崖峭壁,再走一步便要跌个粉身碎骨,眼看距离房门只有数尺之遥,却像悬隔千里万里,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周延儒迎上前来,摇头叹道:“尊阃何时前来,咱们竟不知晓,否则也可加派人手翼护……唉!”说着连连搓手叹息,一脸沉痛之色。
    桓震眼前发黑,勉强冲他点了点头,咬牙推开房门,但见雪心倒卧血泊之中,胸前衣服已经给人解开,身旁还摆着一个药箱,显是军医已经来诊治过了。周延儒从旁道:“达海这奸贼,百里待他犹如上宾,不加困锁,他竟趁禁卫不慎溜了出来,前来刺杀百里。黑夜中看不真切,又不知百里竟尔出外,竟然误刺了尊夫人。”桓震心知他们必是解了雪心衣服谋图救命,才发觉她是个女子,这等时候也不好追究下去,只微一咧嘴,算作“知道了”,俯身抱起雪心放在床上,回身关了房门,提起药箱来替她包扎。
    军医在后叫道:“桓大人,令夫人命中要害,已经身故了!”桓震恍若不闻,只是细细替她上药包扎,满心都是悔恨愧疚。她这年纪本应该做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每日针线女红,等着长辈许配佳偶,可是只因为当年救了自己一命,却落得现今这般下场,早知如此,何如当日便任凭自己死了?该死的苟活至今,不该死的却一命呜呼,这世道还有天理么?罪魁祸首本是达海,但他此刻满心谴责自己,竟然全忘记了。
    他将自己关在房内,一关便是三日三夜。周延儒怕他有失,教人数番探问,送来饭食饮水,他都不加理睬,也不食用。黄杰一直领数十兵驻守门外,
    到得第四天早晨,房门竟然开启,黄杰连忙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桓大人”。桓震嗯了一声,劈头问道:“达海何在?”黄杰只道他要砍杀达海报仇,犹豫道:“达海虽然十恶不赦,终究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桓震硬生生的道:“带达海与宁完我来,再去请周大人、梁大人以及各位侍郎、主事,今日我要与虏议定和约。”说罢不顾而去。黄杰怔了半晌,好容易惊觉,连忙叫人分头去办。
    不多时宁完我、达海带到。周延儒等人也应约而来。达海昂首挺胸的给亲兵推搡进来,一见桓震,先是一怔,旋即冷笑道:“杀你不成,是达海无能,死无怨怼。”桓震理也不理,只从怀中取出一迭纸片来,掷在达海面前。达海凝立不动,宁完我疑疑惑惑的捡起来瞧时,却是一份和约的草本。细碎条文也不必说,扼要的共有三条:一是明金疆界自今以后以三岔河为界,以西属明,以东属金;三岔河以东原有居住女真族人,原迁徙者听其自便,不愿迁徙者以大明人民相待;二是蒙古各部及朝鲜是否归顺明朝,抑或仍依金国,各听自便;三是明金约为兄弟之国,十年之内互不相侵,十年以后或兴或衰,各安天命。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三回
    宁完我看了,但觉这份草约比先前温和许多,三岔河西原本已经给明军控制大部,后金再行死守并无意义;蒙古诸部与朝鲜已经归附,不是明朝一句话就能拉得过去的,再说倘若明朝真来拉拢,与后金相比也是鞭长莫及;要说十年之内互不相侵,正合了大汗稳住明朝动向,肃清内部异己,壮大自己实力的心思,虽然十年有些太长,但这个世道就是有能者说了算的,到时自己发难,谅明朝也不能怎样。怕就怕在自己休养生息的数年之间,辽东部队日渐精良,到时候八旗未必仍是敌手了。
    想了一回,偷眼瞧瞧达海,见他向着自己微微眨眼,当下心里有了底,笑道:“桓大人此约果然十分有心,无奈完我做不得主……”桓震打断他道:“那末甚人却做得主?”宁完我沉思片刻,道:“除非遣人报知大汗,由大汗裁夺。”桓震未置可否,鼻中冷哼了一声。宁完我注目瞧他神色,却如古树静水,波澜不惊,甚么也瞧不出来。
    良久,桓震忽然道:“也罢,便由得你去回报。”说罢转身离去。宁完我便写了书信,照理这信送出之前须得经桓震亲自查验,可是一连数日,桓震窝在房中既不见客,也不出巡,宁完我百寻不得,焦急难耐。营中对他监视似乎也骤然松弛下来,本来自从达海行刺事件之后,周延儒便加派人手看管他二人,可是自打桓震提出这份和约,原先总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的亲兵便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宁完我愈来愈奇,终于买通了一个看守兵丁,与他掉换衣服,偷偷潜出,去桓震住处打探消息。他本以为桓震新近丧妻,仍在悲戚之中,是以不肯见客,不料伏在窗前一探之下,竟然大出意料。桓震房间之中灯火通明,挤得满满一屋子人,大家七嘴八舌,都在指着一张辽东大图议论纷纷。有几个是他战阵上见过的金国奇、张正朝,还有许多他不认得的将领,不过看服色盔甲,都不是甚么泛泛之辈。桓震居中而坐,对一人问道:“毛帅之兵到了何处?”那人上前躬身为礼,昂然道:“谨遵桓帅钧令,毛帅遣耿、尚两位大人,各率四千精兵,分五十余路乔装乡民而进,已经在鞍山一带齐聚,后方粮草源源运送,只等一声号令,便可突袭辽阳。”
    桓震拍掌道:“好!虏之精锐在外,城中尽是老弱。我出其不意,必能一鼓而下。”黄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拖住了议和的金使同皇太极数万大军,我已教人赶去给皇太极送信,就说大人诚心和谈,但两国盟书必须要他画押,请他暂且慢行,等待我与宁、达二人磋磨。”桓震点头道:“好。”回头吩咐亲兵道:“宁完我但来寻我,一概推病不见。”那亲兵诺诺答应。
    宁完我听了,大吃一惊,所谓毛帅想来必是皮岛的毛文龙了,细瞧那自称毛文龙部下之人,果然生得膀阔腰圆,脸色黑红,肌肤粗糙,颇似常年在海上风吹雨打的。可毛文龙这人向来桀骜不驯,不服明廷管束,怎么却肯听从桓震的命令?这其中的缘故宁完我来不及多想,但毛文龙倘若真的秘兵屯集鞍山,攻到辽阳也只要一日多功夫,辽阳守军都是老弱之辈,加上毫无防备,一战之下必无胜算。辽阳一失,就是没了根本,更加断了大军回撤的后路,那可怎么是好?
    宁完我不由得想起上次恩格德尔的事情来。那回恩格德尔自桓震手里逃回,说甚么明军已经同林丹勾结起来进攻辽沈,当时还因为要不要相信这消息起了一场争执。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桓震的惑敌之计,可是这一次呢?同样的计谋连用两次,在宁完我想来,桓震决没愚蠢到这等地步。难道真是给自己无意之中窥见了明军的动向?这么说现在桓震同自己慢慢磋磨,甚至避而不见,都是在拖延时间,以便毛文龙从后包抄辽阳了。
    这可大大不得了,宁完我偷偷溜回自己房中,熄灯独坐,手心后背都涔涔渗出冷汗。须得赶紧设法报知大汗才是,可是怎么个报法?自己与达海孤身在此,哪一个也脱身不得。明军的信使是决然不可能替他将消息传递出去的了,看形势除非两国盟定,否则桓震也决不会放他离去。想来想去,宁完我终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
    次日,两位金使一起求见桓总镇、周阁老。桓震先前仍是祭出推病大法,闭门不纳,周延儒也推说事务繁忙不暇会晤。宁完我明知两人都在说谎,忽地大声叫道:“桓大人,你若肯见我,今日盟约便可签字画押了!”话音未落,只见房门豁然而开,桓震一身戎装地跟在周延儒身后走了出来,那周延儒也是全副朝服打扮,显是早有预备。
    宁完我心中忽然有一种不祥之感,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地扭头便走。达海尚不知道怎么回事,瞪着眼叫道:“老宁,你做甚么?”宁完我回身冲他使个眼色,对着周、桓二人一躬到地,谢道:“完我方才只为求见心切,故此随口编造,盟约还是要我大汗亲阅,二位大人万勿见怪。”
    桓震微微一笑,竟不理睬宁完我,顾自对周延儒道:“周大人,咱们临行时候宗伯交待甚么来?”周延儒会意,道:“温老大人言道,谈判必有磋磨,长短尽可争之,但若金使有意隐瞒,便是毫无诚意,可先斩后奏,哪怕两国就此开战,也是在所不惜。我大明堂堂天朝,不能给菆尔小邦戏辱。”桓震颔首道:“周大人记得清楚。”他两人一问一答,全没将宁、达二人放在眼里。宁完我不由得又疑惑起来,一时间只觉无所适从,虽然皇太极给了他二人拟约定盟的权力,可是此时此刻却不知道是用了好,还是不用好。达海在一旁冲他连使眼色,他也只做不见。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第一百五十四回
    周延儒似乎已经瞧出甚么端倪,走上前去将达海拉过一旁,低声道:“本官有一句话,不妨直言相告。”见达海点了点头,这才续道:“今日之盟若定,你尚有一线生机;若不能定,宁完我自会给送回沈阳,你却必死无疑。”达海瞪大了眼,摇头道:“你们汉人讲究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不信。”周延儒冷哼一声,道:“汝之取死之道有二:汝与桓大人有杀妻之恨,听闻这女子幼年便聘与桓大人,伉俪之情甚笃,你却一旦杀之,此必死之一也;彼女方为朝中温尚书收为螟蛉,佳期已定,尚未合卺,你此刻断其性命,无疑便是断了桓大人的晋身之路,你且自估量,他能放过你么?”
    达海说不出话,许久方道:“那怎么办?”周延儒笑道:“我早瞧出宁完我受你节制,你不如抛开了他与大明定盟,那时必然会送你去北京面见新君,朝觐之后,他便想寻隙杀你,也没机会了。”达海甚觉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于是著名的古北口之盟就此一锤定音,周延儒命人摆上香案祭享天地,又遥拜北京方向,之后周延儒、梁廷栋、达海以及其他随行明官依次在盟约上签字画押,就算礼成了。自始至终,并无一个人提及仍然身陷虏中的崇祯皇帝,以及舍身从龙的一干文武官员。
    大事已毕,周延儒便令即日开拔,昼夜兼程赶回北京。长城一带防务桓震早已安排妥当,辽军大部由金国奇带领,顺永平一线出山海关撤回原防地,自己直辖的一个营五千人仍随他回北京去。照道理讲,虏难既平,桓震作为边将该当径归汛地,可是他藉口护送使臣,又要跟着回京。周延儒不知出于甚么考量,竟然一口应诺,倒大出桓震意料之外。
    赶回北京,已经是二月初一日。桓震亲自护送雪心的灵柩回温府,当着温体仁之面抚棺大哭,发誓终身不娶。温体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不住责备自己保护不周,致使雪心落入匪人手里,更说无论雪心在与不在,此生当以子婿视他,永无变更。
    他离了温府,第一桩事情却是搬家,新宅是他自己出去租来的,两进一厢,地方甚是宽敞。桓家本无多少家具,两个仆人一齐动手,加上雇来的两个工人,不过大半日便搬完了。桓震看看天色已黑,当下打发了雇工,叫仆人自去安歇,这才打开后门,发了一个暗号,不多时后巷中抬过一顶轿子来,顿在后门外。
    桓震舒一口气,撩起轿帘,低声道:“好了雪心,此刻没人,可以出来了!”轿中应声钻出一人,竟是雪心无疑。桓震拍拍她肩,笑道:“要你装死,可真委屈了!”
    原来当日桓震将她独个儿留在房中,雪心卧着寒衾冷枕,听着北地厉风,半夜不曾睡着。忽然听得窗外人声悉嗦,跟着有人伸进刀子来撬门别闩,不由得吓得灵魂出窍,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一眼瞧见木架上悬着桓震的一副盔甲,灵机一动,连忙跳下床将护心镜摘了下来贴在胸前,她料想来人意在桓震,倘若寻人不得,不免别生事端,是以藏好了护心镜之后仍钻回被窝去仰面躺着,丝毫不敢做声。
    达海摸黑进来,隐约只见床上有人,决想不到竟然不是桓震,当下估准了胸膛处猛力刺了几刀,跟着仓皇而逃。总算雪心福大命大,上苍护佑,这几刀竟然都刺在护心镜上,达海做贼心虚,全没觉察落刀有异。
    饶是如此,雪心仍是痛得险些晕去,勉强支撑着爬了起来,她自不知行刺之人便是金使,只道是甚么仇家对头派来的刺客,当下灵机一动,割开自己手腕放出血来,用水调了泼得满地都是,那模样便像刚杀死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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