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奇手下探得了后金兵动向,一则天黑,二则先前得过桓震明令,说是两造正在谈和,也不敢轻易追击,只由得五万多人夺路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阿敏望得皇太极远去,当即下令停战。后金兵不明所以,只知道主帅叫停手,一个个住了刀兵,望着阿敏。林丹见状,也喝令部下暂且鸣金收兵。阿敏策马上前,大声叫道:“我要见桓老大人!”林丹与身后一人互望一眼,那人策马自坡上急奔而下,到得后金阵前,控缰而立,笑道:“桓大人并不曾来。”阿敏摇头道:“我不信。我分明见你阵中打了桓字旗号,何以他却不在?”忽然凝神望着黄杰,端详许久,蓦然惊呼道:“你……你是那姓黄的汉人!”那人笑道:“正是在下,二贝勒久违了。”
这人正是黄杰。那日桓震向周延儒献暗渡陈仓之计,却密地里遣黄杰抢在周延儒的使者头里赶到林丹大营,先与林丹立下密约。林丹审时度势,但觉多傍桓震一株大树并无坏处,于黄杰提出的数条一一答应下来。此次皇太极偷袭,黄杰照着桓震的吩咐,先行教会了林丹部下蒙古兵几句简单汉话,叫他们在两军对阵之际呼喊出来;又打出桓震旗号以为疑兵,果然骗得皇太极军心浮动。可是阿敏竟然会临阵倒戈背叛了皇太极,这却是桓震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好事。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五回
黄杰想了一想,道:“桓大人果不曾来,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瞒二贝勒?你想会他不难,且令手下尽皆抛了兵刃就缚,我自引你往密云去拜见。”阿敏叹了口气,道:“女真人向来不投降。我今日罢兵,只是要与你桓大人谈和。你若定要迫我缴械,我宁可率部死战至最后一卒,决不令你称心如意。”黄杰面露难色,想了一想,道:“兹事体大,在下却做不得主。还有一个法子,请二贝勒将部下尽皆留下,交由林丹汗暂且统领,孤身随我往密云去。否则此事免议。”
阿敏权衡半晌,只觉已然叛了皇太极,倘若不能同桓震谈和,就算打赢了回去,早晚也是死路一条。自己父亲当年的遭遇,他至今仍然耿耿于怀,无时或忘。一咬牙,点头道:“就依你。我留下儿子爱尔礼带领部队。”林丹闻言,冷哼了一声,碍着黄杰在此不曾发作,心下却暗暗盘算,阿敏去后如何整治爱尔礼与他的七千精兵。
桓震不久收到黄杰传来战报,听说阿敏反水,一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全没想到阿敏竟会做出这等事来,这一下自己的全盘计划就要再作修改;喜的是看起来后金内部非但如自己所想并非铁板一块,并且还是矛盾重重,只要善加利用,各个击破并不是不可能的。以前他要黄杰诈降过去,无非也是存了这个念头,只可惜给范文程阴错阳差的一搅和,精心安排的内线全没派上用场。
除此而外,还有三分不知所措,阿敏这一来,讲明了要撇开皇太极,单独与大明议和,这等大事不上报周延儒是不可能的,而周延儒会有甚么样的反应,以后能不能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实施,那都是未知之数。现在的桓震,深刻感觉到朝里有人好做官这句话的正确性。虽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把持朝政,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是凭他桓震的出身、资历,现在做到一个正四品都御史,在重文轻武、重科举轻实践的明朝来说,已经是破天荒的稀奇事,要想更进一步,除非自己能推翻了这个文官政治的朝廷,又或者朝里有人做他的奥援。
前者桓震自问做不到,也不想去做。眼下以他的身份,要得士大夫的赞同,那是痴心妄想;而要建立一个农民朝廷,这些山野之人又不是那么好驾驭的。何况农民政权的弊端,他作为一个后世人早已经心知肚明,虽然眼前有利于大权独掌,可是流毒深远,贻害无穷。他宁可不掌权、不专政,也不愿建立一个这般的政府去祸害子孙。说他是改良主义也罢,是投降主义也罢,是封建愚忠也罢,总之打从他坚定了挽救大明的信念那一刻起,便已经在心里完全将农民战争这一条道路否决掉了。
说归这么说,可是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法,连他自己也不能有一个清晰的想法。在这个小农社会里发展资本主义制度么?那简直比牡牛生犊、牝鸡司晨还要难,桓震知道自己不是神仙,没法子让一群连蒸汽机都没有见过的农民明白甚么叫做立宪,甚么叫做民主;去建立一个**农民政党,更是天方夜谭。小农的无知愚昧同领导者的故意怂恿结合在一起,无疑便是整个民族的灾难。
就小处说,眼下不论朝廷,还是边疆,都是各派系的势力错综复杂:朝中温体仁摆明了要做周公,福王又在一旁觊觎皇位;辽东各部本来都以袁崇焕为精神支柱,现在袁崇焕不知下落,他一日不现身,那就如同一颗不定时炸弹一般,随时可以炸自己一个粉身碎骨。就算天如人愿,他已经死了,辽东转又变成四总兵鼎立的格局,四人之中自己根基资历都是最浅,象祖大寿这样的世代将门,在军中关系盘根错节,让他怎么驾驭得住?眼看着皇太极即将被赶出关外,只要一签订了盟约,自己就可以着手慢慢培养辽东的实力准备决战,可是一个一个新的问题又都接踵而来,搞得他夜不安枕。
桓震深深叹一口气,终于觉得一个人想改变历史的努力仍旧是那么徒劳而可笑,可是现在皇太极已经显露败势,崇祯也北狩去了,历史分明已经与原先分道扬镳,走向另一途去,焉知将来不会发生更大的变化?只是这变化并不能如自己之意左右,恰恰相反,他桓震,连同整个辽部,都已经被卷入这历史的洪流之中,身不由己了。
他忽然极想见一见耿如杞,亲口问他当日何以毫不眨眼地便了断了自己的性命?难道他早已看穿了这个混乱的世界,觉得生无可恋了么?
他甩一甩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袋里赶了出去,大声唤亲兵来,要带黄杰遣来的马弁去见周延儒。周延儒听他陈明事情缘由,愣了半晌,忽然问道:“以桓总兵之见,允还是不允?”桓震暗骂他这头狐狸,明明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却非要将这担子推到自己的肩上来。到时成则是他的功劳,若有甚么差池,黑锅自然是自己替他背了。
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拂逆他意,当下故作苦思不解之状,想了许久,方摇头道:“下官是一介武夫,只会带兵打仗,这等朝廷大事,还是大人拿主意的是。”周延儒呵呵大笑,道:“温尚书瞧上的人,岂能是一介武夫而已?桓世兄何必客气,有甚高见,但说不妨。”桓震留心到他对自己称呼忽然亲近起来,心中更多了一层提防,假笑道:“既如此,下官便僭越了。”说着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大人出京之时,家岳难道不曾嘱咐过甚么来?”
周延儒满怀戒心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桓震作色道:“大人既不以下官为心腹,下官也没甚可说,阿敏之事一任大人处断便是。下官位卑言轻,不敢诸多议论。”周延儒连忙赔笑道:“世兄这是说哪里话来?温大人既以世兄为婿,本官怎能有见外之心。”桓震听他这般说话,更加确信在周温二人的联盟之中,是以温体仁为主导。周延儒虽然已经入阁,名义上犹在温体仁之上,可是暗地里一应主持,全是温体仁在搞鬼。周延儒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白脸,究竟还是难成大事。
周延儒瞧他呆呆出神,在旁叫了几声。桓震一惊觉自己失态,连忙赔罪。周延儒摆手笑道:“不打紧。世兄莫将方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便好。温尚书究竟其意何在,世兄该当比延儒更加了然才是。”桓震暗暗咒骂,周延儒果然十分滑头,他不说温体仁究竟意欲何为,那一来是在试探桓震,瞧温体仁是否当真将他当作了心腹;二来却是将来万一有失,见到温体仁的时候好推卸责任,反正不是自己泄漏,桓震自己猜了出来,温体仁又能奈他何?
桓震哼了一声,心知眼下自己能不能估出温体仁的心意便是关键,又不能想个没完没了,念头一转,拼着破釜沉舟,问道:“大人知道何谓权臣,何谓奸臣?”周延儒脸色一变,涩声反问道:“你说甚么?”
桓震笑道:“震请以本朝张太岳〔太岳者,张居正号也〕言之。太岳先生聪明敏捷,深沉机警,胸有大志,勇于任事,匡扶幼主……”他说到幼主二字,故意顿了一顿,这才接下去道:“功在社稷。然权重震主,祸荫骖乘,竟自骸骨未朽,门祚己倾。”
周延儒再也按捺不住,面孔变得铁青,眼看就要发作。桓震察言观色,话头一转,道:“正所谓恩怨尽时方论定,国祚危日见才难。太岳公肩劳任怨,举废饬弛,日久论定,人益追思。先帝在日,终于为他复官葬祭。上有国家之利,下存后世之名,此之谓权臣也。”周延儒愈加不明白他说甚么,追问道:“然则何谓奸臣?”
桓震呵呵大笑,道:“有太岳之行而无太岳之才,岂不是奸臣么?”周延儒注目熟视桓震,良久,忽然道:“然则世兄以为,令岳有太岳之才乎?”他这么说,桓震大大高兴,一则证实自己果然猜对了,温体仁便是要做张居正;二则更是因为周延儒给自己一诈,无意中露出了马脚:他这么问,岂不是暗含着温体仁已经有了为太岳之行的心思么?只不知他究竟是无意泄漏,还是故意暗示给自己知道的。
想了一想,粲然道:“家岳不是奸臣,却也不是权臣。”周延儒一愣,却听他又说下去:“奸臣遗臭万年,权臣祸及妻孥,有甚么好了?”周延儒神情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桓震忙用些话头撇开去,至于温体仁究竟是甚么,再也不肯说了。
不过给他这么一闹,周延儒终于也同意他的提议,拒绝了阿敏的求和之议,定要他以投降的方式归顺大明。周延儒以正使身份发了回文,令人送去给正在往密云路上的阿敏,教他要么率部来降,要么便回去整顿兵力,决一死战。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六回
密云前线暗涛汹涌、勾心斗角,北京城里的三教九流可也没有闲着。这天夜里,温体仁在自己城西的别苑,会见了一个人。
这人是天色傍黑时分从别苑后门进来的,温府的老总管想是早得了主人吩咐,一早守候在后园的门边,一见他来,便悄没声息地将他引到了温体仁的书斋之中。那人对老仆点一点头,示意他自去忙碌,伸手一推,房门应手而开。
温体仁正在那里闭着眼如痴如醉地品茶,听得开门声,便知有人来到,连忙丢下茶碗,下阶相迎。那人操着一口纯熟官话,笑道:“尚书大人客气甚么。”温体仁讪笑道:“这劳什子的尚书,有甚么好?孝武先生若喜欢,请尽管拿去好了。”那人微一撇嘴,现出一副不希罕的神情来。温体仁自觉没趣,更不再说,叉开话头,问道:“家主身子康健否?”孝武淡淡的答道:“仍如往昔。”说着打开房门左右望了一望,重又将门关紧,低声道:“家主有命,要我代为传达。”
温体仁当下道:“有劳。密信何在,烦先生交与在下。”孝武摇头道:“密信已被我毁去。尚书大人听我口传便是。”温体仁面色骤变,口唇动了一动,终究不曾说出话来,只点了点头。孝武压低声音,附在温体仁耳畔细细说了半晌。温体仁一面听,面色愈来愈是阴沉晦暗,数番想打断他说话,却又硬生生强忍了回去。
过得好半晌,孝武传命已毕,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瞧着温体仁,道:“闻听尚书大人要招女婿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只是孝武临行仓猝,不曾备得厚礼,大人见谅,见谅!”温体仁全然心不在焉,草草敷衍了他几句,忽地问道:“不曾再有别话?”孝武一怔,满面不解的反问道:“甚么?”温体仁笑道:“没甚么。先生远道而来,想必累了。在下这园子虽然鄙陋,倒也十分清静,请先生莫要嫌弃,在此歇息便了。”孝武摇头道:“家主尚有别命,孝武不敢久留,就此告辞。”说着微一颔首,推门便去。温体仁跌坐太师椅中,瞧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不由得呆呆出神,似乎在想些甚么,又似甚么都没有想。
正在那里闭目发呆,忽听得耳畔有人连声呼唤“爹爹”。温体仁大吃一惊,睁开眼来,赫然竟见雪心捧了一碗茶侍立面前,登时跳将起来,右手一握,旋又松开,和颜悦色的道:“乖女儿,深更半夜,来这里何干?”
雪心将手中茶奉上,待温体仁接了,这才道:“女儿并无别事,只是天色已晚,母亲见父亲游园迟迟不归,教女儿前来探视,看父亲有甚事故耽搁了。况且此地乏人服侍,女儿在此,也好端茶倒水。”温体仁呵呵大笑,端起茶碗啜了一口,睨着雪心道:“恐怕不仅于此罢?”雪心给他一言中的,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
温体仁正色道:“为父深夜在此,只是因为近日国家多事,要寻个清静之地思谋对策。你且回去上复母亲,教她不必担忧便了。此处用度自有安排,也不消你劳心。眼看宵禁将至,少刻便走不了了。”雪心诺诺答应,口里说着拜别,脚步向门口挪了几尺,只不肯去。温体仁笑道:“女儿还有何事?”
雪心犹豫半晌,终于吞吞吐吐的说出,她想出京往密云与桓震相会。温体仁闻言,冲口道:“不行!”转念一想,又觉似乎太过蛮横,当下温言道:“非是为父不近人情,只是一则你二人婚期将近,此刻行止不慎,难免别人风言风语,于你桓哥哥官声大是有碍;二则北边未靖,处处仍有兵火,你一个女孩儿家,我也不放心教你出门。”雪心提这要求之前已经明知希望不大,见温体仁断然拒绝,兼且说得条条在理,也就无话可说,告辞出去了。
温体仁一直跟出门去,目送她轿子离去,这才叫过老总管来,细细问他雪心是几时几刻来到,从哪一个门进来,甚人给开的门。
雪心上了轿子,因为眼看宵禁时刻将到,不住催促轿夫快走。轿夫哪敢怠慢,好在雪心小女孩儿也不甚重,两人吆喝一声,抬了轿子飞跑起来。看看已经过了半数路程,忽然前面一人脚底一绊,扑地摔倒在地。后面那人收足不住,连人带轿一同摔倒,一条腿给压在轿杠底下,痛得哇哇乱叫。
旁边两条汉子闻声奔上前来,那轿夫只道是前来帮忙的,满心指望地连连道谢。不料那两人直奔轿子而去,一人掀开轿帘瞧了一眼,笑道:“女娃儿不禁摔,昏了。”另一人也笑道:“却省手脚。”说着两人一前一后同力使劲,将轿子扶正,抬了起来,飞奔而去。温家两个轿夫看得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丢了小姐,不知会被怎样责罚,一时吓得屁滚尿流,腿上又痛,只得一步步挨回温家去,对温夫人禀了。
温夫人只觉此事非同小可,也不顾宵禁,连忙打发人往别苑报知温体仁。温体仁听说,当即气急败坏起来,全不顾二品大员的气度,伸足将那报信的家仆踢了一溜跟头。此时他的心中正是又悔又气,有苦却说不出。他费尽心思地将雪心弄到手,无非是拿来要挟桓震,以为辖制,教他不敢轻举妄动。收雪心作义女,不过是精心安排的把戏;雪心入门之后,又对她善加安抚,小孩子家不懂甚么,加之幼年失祜,从没享受过父爱,竟将他当作了亲爹一般敬爱。果然如他所料,桓震对雪心十分着紧,不但答应做自己女婿,将来措置得当,更有可能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可没想到就在这紧要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