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爌听他这话,就是一惊,忙道:“景曾(毕自严的字)怎么忽然说这不祥之语?大家一般的身为臣子,国家有事,还要一起替陛下分忧才是。”一面说,禁不住便狠狠瞪了周延儒一眼。方才若不是这个江南小白脸,陛下何至于这般不听忠言,一意孤行!
周延儒也觉出韩爌的敌意来,讪讪笑了一笑,便要离去。刘一燝却将他拦住,厉声道:“尔这反复小人,媚上求宠、诋毁贤良,不死何待!”周延儒给他指着鼻子痛骂一番,脸上忽红忽白,张开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刘一燝愈骂愈气,抢上一步,一把揪住周延儒朝服的前襟,只听啪啪两声脆响,竟是左右开弓,掴了他两个大耳光。
周延儒粉白的面颊上留了十个鲜红指印,瞧上去煞是可笑。韩爌、钱龙锡等人连忙上来劝解,生拉硬拽地将刘一燝与他分了开来。刘一燝还是意犹未尽,仍在那里大骂不休。周延儒低了脑袋,灰溜溜地出宫而去,一面咬牙切齿,暗誓非报此仇不可。
温体仁与周延儒本来交好,方才又是同一阵线的,见他受辱,自己脸上也是无光,也不与韩钱等人告辞,竟自悻悻的去了。
韩爌叹道:“朝中将无宁日了!”钱龙锡默然,愣了片刻,道:“据报稚绳明日便将抵京陛见,他是陛下特旨起用的,或者说话能得圣意,也未可知。”稚绳是孙承宗的字,他自天启年间给阉党排挤回家,一直闲住,直到鞑子犯边,京城危急之时,朝中大臣才想起这个当年经略辽东的孙榜眼来,纷纷要求召他还朝任用。崇祯便发了圣旨,开复他的原官,另加兵部尚书衔,令守通州。孙承宗得了诏旨,当即启程赴京,算来此时也该到了。韩爌点头道:“正是。爌要赶在稚绳面君之前同他先谈一谈,就此先行拜别。”说着微微躬身一揖,叫过轿子来,催着四名轿夫快步离去。
钱龙锡望着韩爌的轿子渐渐远去,叹道:“季晦(刘一燝字)为人,急公好义,然难免有时致憾于人,象云(韩爌字)老成持重,实在是首辅之才啊。”从前刘一燝当国的时候韩爌曾为他做次辅,两个人感情甚笃,今日钱龙锡代了刘一燝的位子,韩爌仍是次辅,但自己却远远赶不上刘一燝的持正敢言,故而有此一叹。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八回
次日孙承宗在平台召对,崇祯照惯例慰劳一番,便问他战守方略。孙承宗是从西门入城,来时并没先见过袁崇焕。然而袁部的军力布置,他却都了如指掌,当下奏道:“臣闻袁崇焕驻广渠,满桂驻德胜,尤世威驻昌平,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崇祯听他所说竟与袁崇焕的调配完全相合,微微皱眉道:“卿欲守三河,这是何意?”孙承宗对道:“守三河者可以沮西奔,遏南下。”崇祯又问道:“然则如何为朕保护京师?”孙承宗道:“当缓急之际,守陴人苦饥寒,非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
崇祯心道又是这一套,文臣武将见了朕都是只晓得要钱,可是孙承宗是他自己特旨召还的,也是寄予厚望,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便不像韩爌钱龙锡等人说来那般刺耳。当下耐着性子一一细问,孙承宗却十分聪明,绝口不提内帑二字,只说城防紧急,可向官戚商民募捐。崇祯听说不需他出钱,自然连连点头,奏对称旨之下,便不让孙承宗再往通州,留他在京总督防务,一叠连声地叫人催促首辅钱龙锡草敕,令有司铸造关防。
这天直谈到了漏下二十,君臣两人这才分手。孙承宗辞出,自去周阅都城,崇祯与他交谈许久,也有些累了,便靠在龙椅上闭目休息。
殿门轻轻一响,一个小太监捧着茶碗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雍容大方的宫装女子,正是周皇后。崇祯听到了动静,睁开眼来,瞧见周后,当下笑道:“爱卿怎么有空来瞧朕?”周后连忙跪下行礼,道:“臣妾见夜已深了,陛下忧勤国事,不得休息,恐怕损坏龙体,是以叫人送参茶来。”小太监奉上参茶,崇祯接过来一口喝干,抹抹嘴巴,道:“朕还当真有些饿了。来人,去瞧瞧有甚么现成点心,取一些来。”一面说,一面亲自扶周后起来,道:“朕操劳国事,那是理所应当,只是辛苦爱卿了。”
周后微笑道:“臣妾再是辛苦,也比不得陛下与诸位大臣们辛苦。”崇祯笑道:“方才朕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周后俯首道:“臣妾身在后宫,不敢与闻朝事。”崇祯此刻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不打紧,这并非你问,却是朕自己要对你说的。”倒背双手,踱了几步,道:“朕方才见的便是从前的辽东经略孙承宗!有他替朕守卫京师,那可放心了!”
周后瞧着皇帝兴奋的表情,不觉脱口道:“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崇祯脸色一变,不悦道:“乱说甚么?”周后连忙跪下谢罪,道:“臣妾万死!臣妾只是觉得陛下的神色,与当年召对袁崇焕的时候十分相似,以为陛下又得了一员像袁崇焕那样的将军,是一桩大大的喜事……”
她说些甚么,崇祯其实全没听到耳中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回响着一句话:那孙承宗,是像袁崇焕一样的大将么?想想自己当初起用袁崇焕,也不是一般的信任有加?可是时至今日,袁崇焕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任,渐渐飞扬跋扈起来,眼中似乎已经没有他这个皇帝在了,谁又能担保,一年两年之后,孙承宗不会变成另一个袁崇焕?亏自己还将他留下总督京师的防务!
他愈想愈是心惊,看看天色将明,钱龙锡不见得便能将任命孙承宗的谕旨发了下去,当即叫人重行传旨,令孙承宗仍往通州视师。
孙承宗接到诏书,还正在那里巡视外城防务,出乎意料之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皇帝,不由得又深了一层认识。那时候京畿周围已经处处烽火,他赴任通州,既须穿过明军的防区,又要避开虏兵所据的地段,是以不能不预先知会城外的守将一声。军情紧急,迟误不得,立刻叫人缒城而下,去与袁崇焕通气。
袁崇焕听说老上司来到,自然是十分高兴,可是格于军伍,却不能亲自来见。当日孙承宗下城到袁崇焕营中,两人论起目前敌情,袁崇焕将自己的布置预想一一说了,孙承宗也是甚以为然,瞧着昔日自己部下崭露头角的宁前道如今已经成了身系国祚的一方大将,心中也暗暗替他高兴。想想再也没甚么可说,当下道:“元素,昨日蒙陛下恩召,我瞧他忧劳国事,神色很是憔悴。咱们既食国禄,当为陛下分忧。”袁崇焕面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重重点了点头,咬牙道:“崇焕的一颗头颅,一腔热血,都是大明的。”孙承宗并没觉察他有甚么异样,笑道:“好,好!灭虏朝食之日,当与君把盏一快!”
两人一握而别,孙承宗自带了二十七骑,赶赴通州不提。
这天已经是二十六日,奉旨监军京营的邓希诏,磨磨蹭蹭了许多天,终于从城里蹭到了城外,太监监军最易诌哄,几碗米汤灌下去,当即不知东南西北。结果京营糜烂不改,脓包不改,只是一群草包官兵之中,又加了一个大号草包的监军太监而已。
袁崇焕送走了孙承宗,旋即闻报邓希诏一到营中,便催促三大营出战。原来那时太监多有私置产业的,邓希诏也没例外,在城郊有几处田庄,鞑子打来之时都给占了。他心里又是不忿,又是肉痛,日日听说袁崇焕坚壁不战,早就急红了眼,现下难得皇帝叫他监军京营,手中有权自然要善用,先将自己的田庄夺了回来再说。三大营的将领本来怕死得很,叫他在城头发一发专打自己人的炮容或可以,真要说到出战,那可一个个都草了鸡。只是耐不住邓太监的逼迫,终于还是开了营垒,摇旗呐喊,威风凛凛地直向皇太极的大营杀去。
袁崇焕听了,大惊失色,万一京营战败,给虏兵席卷而入,自己多日来的苦心谋划便毁之一旦了。跟着又接到满桂遣人急报,说是三大营与敌人交锋,一触即溃,现下正向着北京城的方向败退,满总兵已经整部出援,特地叫人来报知袁崇焕。
此时此刻,袁崇焕的心中,当真恼恨到了极点。好好一个坚壁方略,就给这个太监搞得一塌糊涂,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法子,满桂一部是决然抵挡不了鞑子大军的,只能赶紧帅部去救。当下叫祖大寿、何可纲两人点齐所部,连自己标下亲兵在内统共五千人,急急赶奔城北去,余下将士留守营寨,不论自己战果如何,死也不能开垒迎敌。
袁军门带着本部兵马,赶到三大营与鞑子交战的所在,不由得在马上冲口骂了一句三字经。三大营那班蠢猪,竟然挑了这么一个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地方同敌人骑兵作战,当真是脑子喂狗吃了么?京营官兵给鞑子杀得纷纷掉头奔逃,满桂已经指挥着大同兵在城下列起了阵,预备一旦京营溃散,鞑子攻来,好阻上一阻。
袁崇焕再不迟疑,喝令部下打出自己的袁字大旗,向着京营与鞑子交战的一线直切过去,心想先将双方分开再讲,有自己的关宁部队阻挡,鞑子要突近城下可没那么容易。
在他预料之中,定是要有一场恶战的了。可是没想到鞑子将领瞧见自己的大旗,居然喝令收兵,号令甫下,正在冲杀的鞑子骑兵纷纷勒马,骑术之精,军纪之严,叫善于治兵的袁督师也叹为观止。
他半信半疑地瞧着鞑子大阵,只听对面一员将官大喝道:“来者可是袁督师?”说话的却是一个汉人。何可纲大声答应,过不多时,只见一骑从敌阵之中缓缓出,马儿行得甚是缓慢。袁崇焕举目远眺,瞧得真切,只见马上骑士身材魁梧肥胖,虎背熊腰,上唇留着两撇短须,眉目之间隐隐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概,正是自己的老相识、老对手皇太极。
一眼瞧见皇太极,心中便是微微一惊。他亲自领兵前来攻打,莫非是想就此破城而入么?抬眼瞧去,京营的官兵已经溃不成军,有些掉头奔逃的,已经冲入了满桂的阵地之中,引起一度小小的骚乱。此时此刻,哪里容得他多想,当下大声喝令副将,排开阵势,放京营的溃兵过去,用手中这五千关宁铁骑先抵挡一阵子再说。
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了,鞑子大阵之中,仍然是毫无动静。京营已经顺利撤回城下,辽东健儿人人握紧了火枪长矛,一万多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对面的虏兵,只待拼命那一刻的来临。可是鞑子兵却并不见有丝毫裹挟在京营败兵之中冲杀过来的势头,皇太极身经百战,岂能白白放过这等天赐良机?袁崇焕的心中愈来愈是不安。
副将谢尚政打马上前,问道:“督帅,虏兵进又不进,退又不退,究是何意?”袁崇焕瞧他一眼,目光中有几分犹疑,终于摇了摇头。忽然对面阵中一员将官飞马驰出,大声叫道:“汗王单请袁将军一人阵前叙话!”
袁崇焕微微冷笑,鼓足中气,提高了声音答道:“回复你家大汗,彼此既为敌国,当以兵戎相见,方此两军对阵,并无可叙之话!”那将官兜马奔回,不多时又再出阵,叫道:“汗王诚心相邀,只是故人叙旧,并无他意!倘若袁将军心中害怕,不妨多带随从,我家汗王当匹马相见!”袁崇焕自不会将这等小小的激将之法放在眼中,微微一哂,更不答话,回头低声吩咐了几句,明军阵中一片号令之声,士兵纷纷端起了火枪弓矛,枪上膛,箭压弦,尽数对准了敌人。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九回
那敌将眼见袁崇焕不为所动,只得拍马回阵。又过片刻,只见鞑子大阵后队变前队,偃旗息鼓,竟然缓缓退去。袁崇焕知道自己兵少,况且这是野战,没了营垒可以凭恃,倘若当真硬拼血战起来,取胜的机会万中无一,因此虽然心中觉得十分不妥,却也不敢贸然下令追击,只是眼睁睁地瞧着数万鞑子兵如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皇太极的杏黄大纛也是越行越远,袁崇焕叹了口气,心想就算换作了旁人,当此情势,也只能如此了局,自己扪心自问,确是丝毫无愧。至于结局究竟如何,只好交给老天去罢。正要下令收兵,却见方才那鞑子将官又策马奔了回头,大声叫道:“汗王不能亲睹故人风采,深以为憾,特令小人代为致意袁将军,请袁将军切莫忘记了壬子之约!”
袁崇焕心中一惊,就是这么片刻迟疑,那将官已经打马急奔,追赶本部去了。怔了一怔,回头瞧瞧自己阵中官兵,并不见有甚么异样,谢尚政也是神色如常,就如不曾听见那人的古怪言语一般。他不遑多想,挂念着自己营盘抽空了兵力,恐怕给敌人趁虚而入,当下叫全军变阵,尽速回广渠门防地去。
这一日,袁部的将官都觉得他们的督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一反入关以来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作风,中军帐中斥候信使络绎不绝,上至赵率教祖大寿等几个总兵,下到帐前布衣幕僚程本直,督帅都一一召进帐去单独面谈,甚至于连守卫的亲兵也给赶得远远的,也不知他们说的是些什么。
白衣程本直走出中军帐,时候已经将近黄昏。想起方才会面的情形来,他的心里横亘着一个大大的疑团:督帅究竟要作甚么?方才他叫了自己去大帐之中,两人单独交谈了半个多时辰,却似乎只是在叙旧论交,从当年一介布衣的程本直仰慕袁崇焕赫赫威名,远赴辽东投奔效力说起,宁锦苦战,广义大捷,入关赴援,两个人倾盖相交的点点滴滴,有些事情自己已经没了印象,督帅竟都是记得一清二楚。说到初见之时程本直那双走了十几天山路,露出脚趾头来的草鞋,两人都是大笑不止。
可是程本直在感怀往事之余,心中也不能丝毫无疑:督帅干么要无缘无故地寻自己说这些陈年往事?临别时候,袁崇焕更解了自己的佩剑送他。主帅的佩剑岂是随随便便可以送人的?程本直心底的狐疑与不安愈来愈强。
他扬起头来望着西方。日头已经快要从天边落了下来,仍是挣扎着在北京城高高耸起的城墙洒下最后一抹叫人心碎的金色。轻轻叹了口气,程本直向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夜幕终于垂落在北京城下,袁崇焕送走了最后一位部下,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腰背,只觉得困坐半日,筋骨竟然略略有些酸痛。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竟已老了么?屈指算来,今年已是四十有六(按崇焕生于万历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戌时,依古人计算年龄方法此时当为四十六岁),投笔从戎也已经七年。七年之间,单骑巡边,苦守宁远,督师蓟、辽,金戈铁马、谈笑用兵,手下这些将领,赵率教,祖大寿,何可纲,没一个不是一同身经百战过来的。自己的官服上染了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他们统带的精兵也都浸透了自己的心血汗水。七年的生死与共,至今记起,仍是感慨万端,在他心中激起些微波澜。
他信步出帐,只觉得冬日的晚风如同刀子一般吹在脸上,吹透了他身上披着的重甲,叫人从骨头里直冷了出来,一时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营中值守的兵丁见主帅走来,纷纷躬身行礼。袁崇焕一一与他们点头招呼,顺口问些棉衣可暖,两餐可饱的闲话。无意中一转眼间,瞥见一个小个子年轻军士,扛着长矛匆匆行开几步,仿佛竟是有意躲避与自己照面一般。
大敌当前,容不得半点疏失。他心中起疑,便要赶上去盘问,却听远远有个旗牌大声呼喊,确实天子降下圣旨,要他速速回帐中接旨去。他不敢怠慢,随口吩咐那旗牌先去,回头再寻方才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