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明明瞧见了他的表情,却装作不曾看到一般,若无其事的道:“今日败给袁蛮子,真是奇耻大辱,必要雪恨!”众将才知道他说“不能算了”却是指的袁蛮子,纷纷放了心,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皇太极瞟了莽古尔泰一眼,嘴角微孕笑意,有心叫他瞧在眼里,仿佛是说“不论你耍甚么花招,心中所想我全数知道”一般。
众将议论一阵,也就渐渐安静下来,要听大汗有甚么对付袁蛮子的良方。皇太极微微一笑,还没开口,忽然帐帘一掀,一个额真匆匆奔了进来,跪在地下,大声道:“启禀大汗,恩格德尔额驸回来了!”皇太极一怔,面色微变,旋即大笑道:“在哪里?快传,快传!”
恩格德尔应声而入,魁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恩格德尔丧师辱国,罪该砍头!只是恩格德尔却不愿死在异国他乡,求大汗将我押回蒙古再斩,恩格德尔就是死了,也要求长生天保佑大汗万世功业!”
皇太极愕然道:“谁要杀你的头?”一面说,一面快步走下座位,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叫人搬张椅子给他坐了,瞧着他头脸上的伤痕,道:“辛苦你了!且下去休息罢,其他事情,慢慢再说不迟。”
恩格德尔感激涕零,又要下跪,忽然之间想起自己所以拼死逃回来,便是为了报告大汗一件大事,怎地当真见面却给忘了个干净?神色凝重,将自己在押时候听到的对话,一一说了一遍。皇太极听了,沉吟不语,若说林丹当真约定了明军抄自己后路,那倒不是决无可能的,毕竟去年一役,他的元气并没伤尽,虽然不能大举进犯,可是骚扰一下辽沈,叫自己后方不安的本事还是有的。只是明朝向来以蒙古为藩属,狂妄自大惯了,怎么忽然与林丹同盟起来?何况这么大的事情,那许多归附了自己的蒙古部族,怎地也没传出半点风声来?可是这种大事,原是应当秘之又秘,倘使闹得人人皆知,不待抄到自己的后路,他林丹的后路便要给自己抄了。
他在这里一壁沉思,一时觉得仿佛是真,一时又觉得多半是袁蛮子的退兵之计,若要就此回军,不但年余准备尽数付诸东流,就连广宁义州之失也都是白失了,实在大不甘心;但若坚持不回,倘若辽沈有半分差池,就算拿得下明朝京师,杀了明朝皇帝,又有甚么用处?
一时之间,好生难决,只得又叫恩格德尔将所听到的对话细细述了一遍,反复推敲琢磨,似乎并没半点破绽,可是要说是明军设下的计谋,那也完全讲得通。咬了咬牙,挥手叫众将散去,他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究竟是不是退兵?想了一想,又补上一句:“达海与宁完我留下。”这两个人一满一汉,都是大金的饱学之士,达海自不必说,宁完我更是范文程范先生亲自举荐的,现在在文馆之中任个榜式,算是达海的副手,虽然还没立下甚么大功,可是大汗对他却是十分看好的。现下他心中疑惑,不能找范先生商议,莽古尔泰之流的鲁汉更是不足与商大事,有两个这样的谋臣在身边,着实叫他十分安心。
候得众人散去,达海瞧瞧大汗,瞧瞧宁完我,先开口道:“大汗莫非正在烦恼退兵之事?”皇太极叹了一声,道:“如同鸡肋,食而无味,弃之可惜!”他喜读三国演义,引的是曹操攻打……时候,杨修所打的譬喻,是说攻下了也没甚么意思,就这么撤兵却觉得十分可惜。然而他汉学修养究竟不够,这个比方殊为不伦不类,北京固然不是鸡肋,他要将这鸡肋一口吃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何况在他专注鸡肋之际,身后还有一只黄雀正在窥伺呢。
宁完我轻咳一声,开言道:“汗王难道不曾想过,这可能只是明军的诡计,欲要诱迫我军退兵?”皇太极道:“自然想到了。可是万一不是呢?辽沈绝不容有失,宁可无功而返,也不能冒这等大险。”
宁完我急道:“汗王不可。此次的机会,实在前所未有,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经此一役,南朝必定会加强遵蓟防务,下次汗王想再越城入边,可就不如今日这般轻易了!山海关又有关辽一系把守,就算……就算袁蛮子不在,也不是那么好破的。何况咱们离开遵化之前,范大人曾经再三嘱咐下官,此行的目的不在乎崇祯而在乎袁崇焕……”
皇太极挥手打断他话头,道:“这我自然知道。但范先生可曾对你说过,林丹将要犯边?”宁完我给他一句话堵住,一时答不上来,达海接口道:“大汗明鉴。大汗一心求稳,确是用兵的正道,可是为兵之道须要奇正相合,达海倒以为,不论这消息是否明军有意安排的圈套,咱们都无须退兵。”
皇太极大惊道:“你说甚么?倘若是假,自不必言,倘若是真,辽沈有失,咱们可就没了根本,还谈甚么图谋辽东!”
宁完我在达海手下做事时久,已经颇有默契,听他如此这般地说,当下微微一笑,道:“达海大人所言甚是。臣请为汗王推演一番。设若此乃明军的诡计,那咱们不必撤军,不消多说。倘若林丹当真背戈相向,汗王试想,明朝能容忍他占据辽沈之地否?”皇太极不明所以,摇头道:“自然不能。”宁完我颔首道:“正是如此,所以两方一同出兵攻略辽沈,明军必定要有把握能够抢占辽沈之地才行,是不是?关宁之兵总共也就是那么些,若要拿下辽沈,少也得五万以上,袁崇焕刚刚夺得广义,也要分兵驻守,这么算下来,关宁部队能够赴援京师的,还能剩下多少?腹里军队就如三大营一般,毫不足虑,只消解决掉袁崇焕,北京城还不是任由摆布么?”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五回
皇太极低头细想,半晌,连连摇头道:“不对,不对!倘若彼志不在夺城,只想骚扰一番,那又如何?”宁完我笑道:“汗王这是以己度人了。明将向来都以攻略城池为要务,看那袁崇焕上任之初,便汲汲于恢复广义,整个明朝,哪里还有一个将军能高明得过袁崇焕?”达海也连声称是,极力劝说皇太极将这个消息置之不理。皇太极又想了许久,道:“还是不可。方才恩格德尔在那许多人的面前说出此事,想必此刻已经在军中传开。我军将士家小多在沈阳,听说后方被袭,军心必然大动,就算强围京师,怕也撑不得多久。”
宁完我默然,大汗所说确实切中要害,且是自己方才不曾想到的。在他心中,只是直觉地认为这肯定是袁崇焕刻意安排下的,就如范文程反复叮嘱自己用来除去袁崇焕的法子是一个道理。可是要他断言是或不是,却也没半分把握。这可是关系京城安危的大事,他不久之前还是萨哈廉家中的一个奴隶,现下好容易出人头地,做了个榜式,怎么敢随口乱说?
一时间帐篷中三个人六目相对,谁也不肯说话,就那么愣在那里。皇太极心中长叹一声,暗暗祝道:“现下若有人能解我此惑,今生当以国士相待!”哪知他心念方动,便听得一个戈什哈在帐外叫道:“大汗,大汗,捉住了奸细!”
皇太极大奇,转头对达海、宁完我道:“来,一起出去瞧瞧罢。”说着当先走出,跟着那戈什哈走到寨门,只见一个明将五花大绑的跪在地下,高高昂起了头,火把照得他脸孔甚是清晰,却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连胡须也还没蓄得起来。一个甲喇用力踢他一脚,喝骂道:“你这明猪,快说,来咱们营地鬼鬼祟祟的作甚?”
那明将望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很是迷惑,瞧起来是听不懂话。皇太极对宁完我道:“你来问他,姓甚名谁,是蛮子军中的甚么官职,来此作甚的?”宁完我应了一声,走过去和颜悦色地同那明将谈了半天,这才回来回话。原来此人名叫黄杰,是锦州总兵桓震手下的一个亲兵。因为哥哥黄雄前些日子在遵化战死,桓震硬说他是逃兵,不予抚恤,黄杰前去分辩,倒给他重重责打了一番,他一气之下,便趁夜来投皇太极了。
皇太极听宁完我说罢,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目不转瞬地瞧着他,忽然暴喝道:“给我拖下去砍了!”当即有几个人上去将他牢牢捉住,黄杰杀猪也似地大叫起来,不住舞手舞脚地挣扎。皇太极挥手叫暂且停住,笑道:“怎么,你死得冤枉么?这种周瑜打黄盖的把戏,骗得别人,可骗不得我!”他熟读三国,于这个典故自然知道得十分清楚。
黄杰连连叩头,大呼道:“小人有紧要事情禀告汗王!”皇太极心想听他说完无妨,当下点头道:“有甚么遗言,快快说罢。”黄杰挺了挺腰,道:“小人乃是桓震身边的亲兵,昨日亲耳听得他与满桂满大人商议,要满大人假充蒙古使节……”
皇太极听得蒙古使节四字,脸色大变,目光如炬,望着黄杰。黄杰给他望得后颈发毛,不由得偏开头去不与他四目相对。
忽然听得皇太极冷哼一声,不由得一颗心直提起来,却听他道:“将这人押去我帐中,我要细细审问。”他瞧着戈什哈将黄杰押了过去,叫闲杂人等一概离去,这才俯身给他解开绑缚,拍着他的肩头,哈哈笑道:“你不是黄公覆,却是荀文若!”
黄杰受宠若惊,连忙跪下,连称不敢。皇太极又叫他将桓震定谋经过细细叙来,一壁听,一壁捻须沉思,听到后来,忍不住用力一拍大腿,叫道:“天赐良机!”偶然目光一瞥,见黄杰眼睁睁地望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他心情大好,当下笑道:“你想说甚么,起来说罢。”黄杰叩了两个头,这才爬起身来,躬着腰道:“启禀汗王,小人以为,可以将计就计,杀姓桓的一个猝不及防。”
皇太极目中精光一闪,漫不经心地道:“如何将计就计?”黄杰道:“汗王可以佯装上当,令一支疑兵打出大汗的大纛,向东撤军,桓震知道大汗退走,必定防备松懈,这时汗王攻他一个出其不意,可获全胜。”
这话却是恰与皇太极心中所想的相合,瞧了这个汉人一眼,问道:“你从军之前,是做甚么的?”黄杰俯首道:“小人是个童生,考了几年秀才,都不曾考取。”皇太极笑道:“原来是读书人。好,好。明朝的官儿不取你,是他们瞎了眼睛,我却要用你。这样罢,你以后便跟着宁完我办事。”黄杰连忙跪下叩谢。
皇太极脸色突地一变,怒道:“还说不是黄盖!尔生于明,长于明,叛了自己的国家,还要这般沾沾自喜,天下哪有这等人?”黄杰大惊,连连叩头,直磕得出血,颤声道:“小人……小人苦读十载,自许满腹经纶,可是每到考试便给那些世家膏粱踢在一旁,小人弟兄的田地给夺了去,没奈何只好从军,哥哥奋勇向前,死了连一个美名也得不到,这样的朝廷,小人为甚么要替他卖命?”这个答案皇太极却很是满意,倘若大明的人才个个如此,都来投奔大金,那才遂了他的心愿呢。嗯了一声,叫人带他下去安歇,明日开始便随着宁完我办事。
达海、宁完我一起躬身笑道:“恭喜汗王又得一人才。”皇太极撇开话头,道:“先不谈这个。宁完我,范先生吩咐你的事情,都还记得罢。”宁完我诚惶诚恐地斜望达海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道:“回汗王,臣记得清清楚楚。”皇太极满意地一笑,负手望着夜空,自语道:“你瞧这大明的星星,与咱们大金的,有甚么不同?”
此时此刻,北京城下却还有另一个人,正在瞧着星星发呆,那便是桓震了。
这时候他的心里,真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后世看起来条分缕析一清二楚的历史,当真自己参加进来,好像就全变了样子,只觉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既想扭转既成事实,又怕力量不逮弄巧成拙。有时甚至觉得,倘若自己原本不知历史是如何发展的,是不是反倒会比较轻松?
就在方才,兵部郎中余大成,受了新任本兵申用懋的派遣,前来营中祝捷,袁崇焕虽然心中并不觉得那是甚么大捷,但仍是打起了精神同他叙话,着意探问京中的情形。桓震也在一旁,听着余大成叙说几日来朝中的异动,心中对自己愈来愈没有信心。崇祯再度派出太监监军,那分明是已经明显地表露出对袁崇焕这一干武将的不信任了,可是自己印象之中,仿佛袁崇焕被杀之前并没甚么监军太监,难道是将来的事情提前发生了不成?不过照崇祯的性格,他信任的只有太监,兵临城下之际派出太监监军,也没什么可以惊讶的。
但另一件事情,却叫他很是在意。大同、陕西等地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京城周围,麻登云所部的粮草不足,昨日险些就弄得士兵哗变起来,最后还是麻总兵许他们在附近村落就食,这才好容易弹压住了。所谓就食,其实也就是从民间低价征买粮食草料,在老百姓口里夺食。户部捉襟见肘,发不起军饷,只能用这个法子养活大批的援军了。可是朝廷又迟迟不予确定各部队的汛地,将领们没法子给手下兵员觅食,有些军纪稍微败坏些的部队,便纵兵在民间抢掠,京城周围除了受鞑子蹂躏,还要给自己的军队践踏,不论贫富都是苦不堪言。许多京中官员乃至太监在城外的私产,也有被了兵祸的,主管将官不敢说是自己御下不严,只一概推在虏兵的头上去了。
目下关宁部队暂时还没碰到粮草的问题,而且辽兵自从袁崇焕大加整顿以来一直纪律严明,就算发不出饷,也不见得就会如满桂部下那样剽掠四乡。他所以担心军饷的问题,那是因为他知道有许多陕西援军将会因为无饷养兵弄得溃散,溃兵奔回乡里,大多便上山从贼,入了农民军。若说此前的农民军只不过是抢抢粮食,不为大患,那么有了这些逃兵加入,农民军便真正成了军,以后出陕西,入河南,侵掠两湖四川,愈来愈难以收拾。想到农民军,不由得又记起久没消息的惠登相来,不知他现在去了何处落草?小五台是早已经人去山空的了,他身为朝廷命官,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叫人察访一个山贼,只得日复一日地搁置下来,事情一忙,居然便将他忘在了脑后。
他望着夜空叹了口气,又想起不久之前余大成对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来。桓震知道当袁崇焕下狱之际,这个余大成是援救最力的官员之一,袁崇焕不曾抄了九族,他在当中是有大大功劳的。因此与他一见面便着意结纳,两人甚说得来,待袁崇焕谈完公事,又将余大成约到自己帐中坐谈。余大成虽然并不知兵,对朝廷中的派系党争,却看得十分透彻,平日里时常愤愤,加上桓震在旁巧言拨动,三言两语之间,将朝堂之上温钱两派的对立,一一说了出来。
桓震愈听愈是毛骨悚然,只觉得朝廷形势,比自己预想的还要糟糕数倍不止。温体仁与现任的首辅钱龙锡,两人互憾已久,一年前的钱谦益事件,温体仁取得了崇祯帝的好感,为自己爬上高位铺下了路,但是却没从中得到甚么实在的好处。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宰辅钱龙锡、兵部尚书王洽等人替钱谦益辩护,斥责他居心叵测,用意不良;随后又有一些朝臣上疏弹劾,这才叫他没能实现挤入内阁的野心。因了这些往事,温体仁一直对钱龙锡等人怀恨在心,王洽虽然已经下狱,首辅钱龙锡却还是他的眼中钉。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六回
自从鞑子围城以来,京城里的谣言便不曾断过。余大成家在城边,日日都能见到从城外逃回的难民,人人都在抱怨何以袁崇焕不快些赶走了鞑子,却要在京城脚下与他僵持不下,任由鞑子踏坏了自己的田地,拆毁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