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当真死在自己手里,魏忠贤怎能不怀疑是自己有意封口?到那时就算他有一百层皮也不够脱的。当下战战兢兢的道:“一任桓大人吩咐。”
桓震这才放心,想了一想,便教他寻个大夫给颜佩柔治伤,数日之内不再拷讯,只说自己自有办法问出口供。霍政给他吓住了,也不多问,当下令人去办了。桓震又要他给自己安排一个住处,这桩事情了结之前,是不打算离开东厂的了。临去之时,瞧了一眼颜佩柔,两人目光一触,旋即分开,在颜佩柔那一面是不屑与他对望,在桓震这一面却是不敢。
好容易与霍政分手,桓震跟着一个杂役往自己的临时住处去,忽然觉得口中又腥又咸,伸手一抹,居然满手都是鲜血,想是方才强自压抑心情,不知不觉之间牙齿咬破了嘴唇,幸好他胡须久不曾修剪,十分浓密,不然非得给霍政瞧出了破绽不可。
东厂之中自然不会有客房,霍政是将他自己的房间腾了出来,换上一份新铺盖,给桓震住了。这一夜辗转反侧,全然不曾好睡,好容易捱到次日天色发亮,便爬了起来,到狱中去看颜佩柔。
颜佩柔乃是重犯,虽然得了桓震的吩咐暂停拷讯,也移到了较为洁净的囚室之中,可是身上仍然戴着死囚重枷,夜间无法躺卧,只能靠在墙壁上睡觉。桓震进去的时候,只见她正坐在那里打盹,当下蹲下身子,瞧着她苍白的面孔,一时间心中固有千言万语,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出口,身后站着的东厂密探,可不是闹着玩的。正要起身,颜佩柔忽然醒了过来,乍见一张人脸贴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大吃一惊,继而认出那脸原来是桓震的,当即转惊为怒,呸地一声,一大口唾沫喷在桓震脸上。
桓震心中暗自苦笑,顺手抹去了唾沫,道:“本官也不同你废话,现下暂不拷讯,想必你也知道为何罢?只望你好生想上一想,还是供了的好。”颜佩柔转过头去,默不做声,许久方道:“那指使我的,便是你这兵部主事桓大人了。”桓震叹道:“何必执迷不悟?”回头对一个东厂狱卒道:“这几日须得严加看管,如有大夫进来治疗,要时时在旁监视。”那狱卒躬身应诺。
桓震看看实在没有机会与颜佩柔单独交谈,当下死了这条心,自行回房去闷坐苦思,要想一个法子将她救出来。然而东厂这等地方岂是想出便能出得的?直想到太阳落山,所想出的法子不是容易败露,就是没有人能实施,总之是一筹莫展。一面肚子却又咕噜噜叫了起来,想想一日不曾露面,恐怕霍政会起疑心,当即出门去寻他。
刚出得房门,只见远远走来几对杂役,两人抬着一具尸体,都用草席胡乱卷了。桓震心中明白,那便是在狱中拷死的囚犯了,心中暗叹东厂监狱黑暗无比,当真吃人不吐骨头。忽然灵机一动,疾步上前,拦住一个杂役,装作若无其事的问道:“这些尸首,却要怎么处置?”那杂役瞧他一眼,见他身穿六品官服,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答道:“只是胡乱丢在城外荒郊,任凭野狗啃食。”桓震心中狂喜,冲那杂役笑了一笑,拔步便去。
次日他推说回魏忠贤处禀报进展,然而从魏府出来,却又去了春华楼,一路上时时留意身后,确认实在无人吊梢,这才照着老法子给傅山发了见面的信号。这一次傅山来得却快,两人见面之后,桓震才完全明白当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傅山本已经安排了一个刺客,却是连威逼带利诱,逼迫阮大铖给他送了进去,后面的事情一如桓震所料,那阮大铖两面骑墙,暗地里给掉了包。至于如何竟会掉成了颜佩柔,颜佩柔又为何要去行刺,两人却都猜测不出。
当下桓震便将自己的想法对傅山说了。傅山听罢,沉吟半晌,这才道:“虽然听来可行,但终究还是险。”瞧着桓震,神色之间仿佛是在问他,为了颜佩柔,值得冒这个险么?万一失败,不光以往努力付诸东流,连自己性命也要一起陪了进去。桓震反瞧着他,重重点了点头。傅山轻叹一声,算是默认了桓震的提议。
嗣后一连数日,桓震都不提审颜佩柔,每天只是在东厂之中闲逛,有时寻些杂役胡乱谈天。霍政依他吩咐给颜佩柔请医调治,却不敢随意请外面的医生,特意到太医院去叫了个医士来,诊治时候还要亲自在旁眼睁睁地盯着,唯恐有半点差错。几天拖延下来,颜佩柔的伤势好了大半,霍政也渐渐等不及起来。似桓震这等延挨,却要何时才能问出口供?当下又去催促桓震问案。
桓震却做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叫他自己酌办。霍政心道这人嘴巴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一样不动刑罚便拿不到口供,多半是先前话说得满了,此刻拉不下脸来用刑,又推给了自己。
他正乐得如此,当下自去审问,将颜佩柔提将出来,拶子夹棍,好一顿暴打,直打得奄奄一息,仍是没有半句供词。他恼羞成怒之下,喝令将她上了立枷,丢在院中。
然而过不多久,狱卒便来报说,颜佩柔已经没了气。这一下霍政可是大大吃惊,囚犯果然给他拷打致死,万一桓震当真兑现前日所说之话,将一应黑锅都推在他的头上,那可如何是好?心烦意乱之下,也懒得管颜佩柔的尸首如何处置,狱卒连连请问,他只把手一挥,叫照常丢弃了事。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三回
桓震这边却好了局,只消对魏忠贤推说霍政不从自己命令,执意重刑拷打以至囚犯毙命便可,魏忠贤叫人到东厂那边核对之下,果然当日桓震并没一同过堂,于是也就并不疑心其中有鬼,反觉桓震能料事在先,对他倒多了一分看重。唯一的线索既然断了,这起没头行刺案自然也就只能不了了之。过没几日,除却因此倒了大楣的霍政,以及成了惊弓之鸟,再不轻易抛头露面的魏忠贤之外,大家也就渐渐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刺客。
经此一节,桓震在魏忠贤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如同一只忠狗了。主子对于能咬的狼狗,向来是要喂饱了的,何况他也已经收到刘应坤的战报,说桓震在宁远一役中格毙了一个虏酋,那时魏党虽然势大,但当真能打仗的人物倒还着实不多。召见之时问起,桓震又是毫不居功,将一应功劳全都堆在魏忠贤头上,老太监一喜之下,当即叫兵部给他升官。兵部众官一番评议,将他提升为正五品职方郎中,加总兵衔,以坐营官领四卫营。
那四卫营却是明末极著名的一个烂摊子,原本是永乐时候,以迤北逃回军卒供养马役,给粮授室,号曰勇士。后多以进马者充,而听御马监官提调,名隶羽林而身不隶。后来宣德年间,督以太监,别营开操,称为禁军。极盛的时候,曾经有接近五万人,横行辇下,无所畏惧。到了明末,兵事废弛,营中军卒相冒,隐射、占役、冒粮诸弊不可稽考。前些日子有个巡视御史高弘图,上了一本奏折,请照三大营例,分弓弩、短兵、火器,将四卫营加以训练整顿。折子上到兵部,便给压了下来,兵部那些大老也知道四卫营是一块难啃骨头,恰好魏忠贤发话要提升桓震,便有几个眼红他升得快的,出了主意要他去管四卫营。名为升官,暗地里却是摔了一个大包袱给他去背。
桓震却并不晓得这些,听说终于可以亲手带兵,而且还是真正的京营,与武学那群孩子不同,也与宁远战事带别人的兵不同,心中只是高兴,即日在兵部办了手续,便兴致勃勃地要去营中视察。哪知一查之下,大失所望,兵员缺额极为严重,官勇三千六百四十七,仅及其半;官旗七千二百四十,才四千六百余;马一千四十三,则无一至者。他一面听着军中书记滔滔不绝地絮絮叨叨,一面愣愣地望着堆在面前像座小山一般的的簿册,不由得苦笑不已。
所谓无兵不成军,首要之事还是补充兵员。好在他手里是捧着整顿四卫营圣旨的,当下缮了一个奏折上去,要求从在京武官子弟当中选拔人才加入四卫营。奏折上去数日,批复下来,道是“故额定五千三百三十人。万历八年清稽,已浮其数,且此营本非为备边设者”,便是不准募兵了。这也是无可如何之事,只好便在眼下的六千多人身上做文章了。然而就是这六千多人,平时几乎毫无训练,战斗力也是其差无比,突然之间要他练这么一支兵,真是谈何容易!
正在老虎吃天,没处下口之际,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想来此人目前应当在京师的某个角落呆着,正在那里赋闲。这人便是孙元化了。桓震所以知道他,还是因为袁崇焕。孙元化一度曾在袁崇焕军前赞画,去年宁远大捷之后便还朝任职,但是因为得罪了阉党,终于在今年二月给安了一个“冠带闲住”的处分。此人是个天主教徒,不仅善于制造火炮,而且通晓西洋军事,给袁崇焕誉为“识慧两精”。这样的人才,自然不能白白放过,从前手里无兵,那是没话可说;现下既然带了兵,若能将他弄到自己军中,那又何止于万人敌而已?只是这么一个赋闲在家,有冠带无品级,有身份没职权的小官,一时之间却没处寻去。
然而俗话道雁过留声,只要这个人还是存在,那就决然没有寻不到他的道理。桓震动用一切手段,终于两天之后给他打听到了孙元化暂居的寓所。他却并不当即前去拜访,而是认认真真地写了几道几何问题,都是有名的难题,叫人送了过去。他知道孙元化是一个数学家,对几何学研究颇深,著有《几何用法》、《几何体论》两本书,是以要先引起他的兴趣。【至于是什么题……各位饶了我罢,我都几年没碰过几何了……】
果然那送信之人回来说道,孙元化拆信一看之下,便着上了迷,一头钻进书房去算了起来,信差等了半天,也没等得到回信,只好回来复命。桓震暗笑鱼儿已经上勾,次日便亲自前去拜访。名刺投进去不过片刻,孙元化便叫人出来相请。
寒暄几句,孙元化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一个难题的解法。桓震的几何知识自然比他高出不知多少倍,满口滔滔不绝,对答如流。两人从早晨直谈到天黑,孙元化固然是陶醉其中,忘记了吃饭,桓震也只好陪着他挨饿。然而饿也饿得有价值,一天下来,孙元化对于桓震的几何造诣,已经是佩服得有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口口声声定要留他住下,还说要介绍他认识自己的老师徐光启。
桓震这一下可是大喜,徐光启可是个了不得的自然科学家,连“几何”这个名词,以及“平行线”、“三角形”、“对角”、“直角”、“锐角”、“钝角”、“相似”之类术语,都是从他手里确立下来的。不光如此,他遍习兵机、屯田、盐策、水利诸书,对于军事科学、农学、天文、地理几乎无一没有研究,抛开别的不说,桓震也是十分佩服这位明代的科学先行者。据孙元化说,徐光启已经在天启五年的时候给魏忠贤党智铤参劾,落职闲住,现下在他的老家上海。
他听到这一节,心里一动,孙元化看样子还不知道自己与魏忠贤的关系,大概是因为此前自己在官场中的地位还不是怎么重要。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就算自己并不刻意宣扬,这件事终究也会传播出去的,不如自行说了出来,他不屑也罢,毫不在意也罢,只是听天由命好了。
孙元化得知,果然很是意外,意外之后,神色之间便有些淡淡的,不像以前那般热情,桓震起身告辞,他也不再极力挽留,方才留宿的说话更是再没提起。桓震心中暗叹,仍是厚着脸皮对他说了现下奉旨整顿四卫营,希望他以白衣身份来自己军前帮忙,跟着便匆匆告辞,狼狈逃去。
他本意以为孙元化是不可能应承他的了,不想过得几日,孙元化竟然递了名刺回拜。交谈之间,两人都有意回避桓震是魏忠贤干曾孙子这个事实,孙元化更隐约透露,自己有意答应桓震的请求。桓震大出意料之外,怔了好一阵子,才能确定自己并非做梦。然而孙元化怎的忽然转了态度,却着实叫人猜想不透。犹豫片刻,当下直言请教。
原来却是拜了袁崇焕所赐。袁孙两人私交甚好,就是在孙元化回京之后,也一直互有通信。此次宁锦大捷,袁崇焕给孙元化写了封信,谈论红夷炮的问题,中间约略提到一句,有个建虏的大贝勒,是给一个叫做桓震的兵部主事打死。桓震来访当时孙元化并不曾留意,后来忽然想起袁崇焕信中提过此人,翻出当日信件一瞧,这才对上了号。
孙元化本来不是东林一党,并没那种阉党之中人人皆是恶棍的极端道德主义,况且他信奉的乃是天主教,平日耳中灌满了“七十个七次”,【——笔者注,宗徒之长的伯多禄曾问耶稣:“主啊!若我的弟兄得罪了我,我该宽恕他多少次?直到七次吗?”耶稣对他说:“我不对你说直到七次,而是到七十个七次。”这是教人要善于宽恕别人。我一度对宗教比较有兴趣,以后可能还会写到天主教中的人物。至于桓震最后会不会信教……我也不知道。】虽然阉党在政治上迫害于他,他却从来没想过要报复。何况桓震还是得了袁崇焕称赞的人物,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再则此人几何造诣既然如此之高,说不定也能接受自己其他的一些军事主张。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还是决定应承桓震所请,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不任实职,第二要桓震传授他几何。
这第一个条件,却是正中桓震的下怀,若是孙元化定要有实职才肯帮他,那倒叫他左右为难了。至于他还在勒令闲住,好在当时武将多有幕客,桓震既然负责训练四卫营,自然要住在营中,只要不自己张扬,也没几个人会来找麻烦。听到第二个条件,不禁莞尔,这孙元化年纪少说也得四十五六,心性却仍有一分天真,着实难得。难道这便是天主教徒本色?当下痛快答应下来,便问他几时可以前来。孙元化却也一般爽快,只说随时可以搬迁,只要桓震预备一份铺盖便可。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四回
果然次日孙元化便搬来了四卫营中居住。此刻万事皆备,可以着手开始整顿了。有孙元化这个经验丰富的军事人才在,那可当真比桓震一人瞎忙要好了不少,他按着京营的编制,将四卫营六千四百人编成了火器、弓弩、短兵、马军四营,分别训练,自己却总是跟在火器那营。火器本就是他所长,训练起士卒来更加得心应手。桓震对他的要求总是尽力满足,好在营中缺额本来就多不胜数,他吃了空饷,尽数拿去孝敬魏忠贤和其他阉党人物,将京中关系弄得畅通,申领军器火药,也没给人刁难。孙元化看着自己的带兵方式渐渐生效,也是十分满意。两人各取所需,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七月,桓震的四卫营却也训练得初见成效,只差在实战中检验磨练一番了。
这一段时间,桓震一直不曾停止交接阉党当中的要紧人物,傅山偶尔与他见面,曾经隐约透露,信王对他的活动全都知道。桓震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是说信王对自己不满么?可是自己现在的行动,分明便是早就与他通过了气的,当时他还叫自己放手去做,怎的眼下势头正好,却又秋后算帐起来?难道是动作太大,引得他疑心了么?只觉得朱由检实在是一个难伺候的皇帝,现下自己替他办事,说不定魏忠贤倒台之后,他就要将自己一脚踢开,与大批阉党一般问罪。前思后想,看来还是预为准备的好,不论如何总要立于不败之地才行。
他既然存了这个想法,魏忠贤那边也就加紧上心,恰好就在这时,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