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崔应元却似已经将他当作了魏忠贤的心腹一般看待,见他询问自己,甚是高兴的样子,答道:“难说得很。那阮大铖当场便给东厂扣了起来,然而百般法子都用过了,那厮翻来复去只说是信王叫他带进一个女子来,然而他良心发现,却没照办,竟将那女子换了一个,岂知换的这个又是个刺客。”说着鼻中哼地一声,道:“当咱们都是傻子么?倘若真是信王要刺杀九千九百岁,哪里用的到他阮大铖!何况他既然知道信王阴谋,何以不当即禀报九千九百岁,却要暗地里玩这些花招!问他究竟是何人当面吩咐,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那不是作伪,又是甚么?”
桓震细细推想,好歹明白了一个大概。大约那阮大铖善于骑墙,一面不愿得罪魏忠贤,一面又不愿得罪信王,当下使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将傅山送给他那刺客换了一个旁人。料想左右这人是不可能有机会再见傅山的了,要去追究,那也无处追究得起。只是他换上的那个女子,居然也跑去刺杀魏忠贤,那可真是奇中之奇了。
不论如何,将错就错,总算是达到了原先的目的。听得说傅山并没露出行迹,心中也感安慰。随口问道:“那刺客却究竟是甚么人?”崔应元道:“那我可也不知。东厂那边亲自过问此案,大约至今还没问得出来。”摇了摇头,道:“区区一个女子,居然嘴巴如此之紧,倒也出奇。”桓震不便再问,只得推说自己伤后疲倦想要休息,那崔应元倒也知机,又说几句废话,便告辞了。
桓震躺在床上,心中回想当时情形,愈来愈觉得那女刺客是个自己熟悉之人,然而究竟是谁,一时之间却也无法断定。他在这个世界,相识的女子本来不多,去掉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一个自然便是答案。可是在他的心里,似乎总在回避这个答案,不愿意相信这个答案。
忽然听得一个声音,怯怯地道:“桓大人?”定睛瞧去,却是方才打盹的小内侍,原来便是陆义。当下笑道:“原来是你。”陆义十分高兴,喜道:“桓大人你还记得我么?”桓震点了点头,道:“我给你取的名儿,怎会不记得。”原来桓震自从打镇抚司调去兵部,便不再要陆义跟着自己了。一者当时向魏忠贤借他的借口已经不复存在,二者桓震在京中没有寓所,镇抚司中内侍往来很是方便,但要让他在武学中居住,那可就有些离谱,三者他触怒魏忠贤的事情也过了些时日,未必还会受罚。有这几层,便索性叫他回去了。没想到此时竟又再见,倒也有几分亲切。
陆义道:“小人特意同九千九百岁讨要来这个差使,还望大人莫要嫌弃。”桓震笑笑,心想这孩子居然粘上了自己,不过也是不错,当下点头道:“那么多谢你。”想了一想,问道:“方才崔大人说还没审得出那刺客的身份,可是真的么?”陆义偏头思索,迟疑道:“小人在东厂却有一个同乡,不知能不能同他打听打听。”桓震终究还是不放心,追问道:“你知道东厂里是如何审讯犯人的么?”陆义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抖,小脑袋摇得如同波浪鼓一般,连道:“不知道!”桓震心知他定是亲眼见过,因为过于血腥可怕,这才不敢说罢了。
当下拍拍他肩头,道:“不打紧,有我在这里。你且说来我听。”陆义见桓震问得紧,没了法子,这才将自己从前给他那老乡带着,在东厂中的见闻,一一说了出来,只听得桓震毛骨悚然,一颗心愈提愈紧。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一回
桓震听着他讲述东厂种种折磨犯人的法子,再也不能安稳躺在床上养伤,总觉自己心中这一块石头,若不设法放了下来,那是别想安生的了。然而直接了当地去打听,又怕魏忠贤的党羽生疑。一时间左右为难,脸色很是难看。陆义却瞧出了他神情不对,眼珠一转,道:“小人要去看看同乡,那也容易得紧。”桓震一怔,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心里却在掂量这个小太监能不能信得过。脑中周旋半晌,终于咬牙决定,哪怕是大险,也非冒一冒不可。当下道:“我只不过是想知道甚么人这么大胆,敢来行刺九千九百岁,还连累得我中了一刀。你明白么?”陆义会意,点了点头。
这一探听直探听了三日,三日之间魏忠贤不断派遣太医来给他治伤,又杂七杂八地赏了不少东西,桓震却无心应酬,正在急得如同热锅蚂蚁一般之时,陆义忽然跑来说道,已经去过了东厂。这天恰巧是他的那个同乡当班,陆义往日便常去寻他玩耍,东厂的太监已经习以为常,看他年龄幼小,也不怎么防备,还往往逗着他取乐。因此很容易地便混了进去,闲谈之间故意扯到魏国公府刺客这号事情上面,三言两语之间倒也给他探了个七七八八出来。
原来那女刺客自从押在东厂,受了许多非人刑罚折磨,那也不必尽言了。只是她牙关咬得却紧,一口只说是阮大铖指使行刺。东厂的人哪里肯信,仍是反复拷求,直打得死而复苏者数。桓震听着陆义尽说些旁支末节,忍不住焦躁起来,追问道:“那么现下究竟知道她姓名不曾?”陆义摇头道:“只知道了一半。”桓震奇道:“甚么叫做一半?”陆义想了一想,道:“那女刺客用的匕首上面,刻了一个字。东厂的公公们说,大约是这女刺客的名字其中一字。”桓震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一把抓住他手臂,喝问道:“甚么字?”
陆义见他面色很是狰狞可怖,不由得身子一缩,想要避开他。桓震自觉失态,忙松了手,温言道:“是我不好。你告诉我,那是一个甚么字?”陆义偏头一想,道:“我瞧见那字了,可我不认得字。”说着拉起桓震手掌,在他掌心画了几画。
桓震看了他画的那字,突然之间脸色铁青,厉声吼道:“你说甚么?你骗我的,是不是?他们教你来试探我的,是不是?”吼叫声音过大,胸腹震动,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涔涔渗出。他却不管那许多,颓然倒在床上,口中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楚他说些甚么。
瞧了他这副模样,便是傻子也知道他与那个刺客定然是认识的,何况陆义如此聪明?一时之间脑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是帮助他隐瞒,待到事情败露,一起给九千九百岁踩蚂蚁一般地踩死,还是即刻便去告密,保自己一条性命?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还是选择了前者,看看桓震仍然坐在那里发痴,也不打扰他,静悄悄地退在一边坐下。
桓震很快便清醒了过来。事情已经出了,虽然不知缘由何起,但却必定要设法补救,否则自己今生今世也莫想安心度日了。沉下心想了一回,决定还是从东厂那里下手,不论如何先要探听一下他们究竟掌握到了甚么程度。当下要陆义去禀告魏忠贤,说自己想要求见。过不片刻,陆义便回来说魏忠贤在书房接见。
此时他已经可以下床扶着陆义步行,于是慢慢走到魏忠贤的书房去,一进得门,刚要行礼拜见,却给魏忠贤挥手阻住,笑道:“乖孙不必多礼。”一面叫内侍给他端来软座,语声十分关切地问道:“乖孙,伤势可好些了么?”面容一转,恶狠狠地咬牙道:“那贱妇竟敢行刺咱家,咱家非要他粉身碎骨不可!”桓震打了个冷颤,强作镇定道:“九千九百岁爷爷且莫着急。据孙儿推想,这倭女的背后定然有人指使。”魏忠贤瞟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不是那阮大铖么?”桓震小心翼翼地道:“孙儿以为,阮大铖此人是个软骨头,必定不敢做这样的勾当。”
魏忠贤皱眉道:“难道还有别人?”桓震心想你装甚么糊涂?阮大铖分明早已向东厂供认是信王主谋,难道你竟会不知么?转念一想,便猜想他是有心试探自己,是不是与这事有关。当下不动声色地道:“听崔大人说,那阮大铖的口供颠三倒四,十分难以置信,孙儿私下推测,姓阮的也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这一句话却正说到了魏忠贤心里,令得他疑心顿释:倘若桓震当真与那刺客有甚么关联,必不会说出这番话来自寻嫌疑。其实魏忠贤何尝不是一早料到阮大铖背后的主使极有可能便是信王,但苦于无凭无据,却也不能如何。就算有凭有据,就两人身份而言,信王乃是藩王,他只不过是一个太监,即令当真叫人杀他,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他心中,对于桓震奋不顾身地相救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此刻一旦确认他不曾与刺客勾结,当时便将他当作了心腹看待。笑眯眯地从盘龙椅上站起来,走到桓震身边,俯身道:“好孙儿甚有见地。然则这件事情应当如何才是?”
桓震暗道机会来了,当下做出一脸诚恳表情,道:“以孙儿之见,决不能让那刺客死了。”悄悄看一下魏忠贤脸色,又道:“一个刺客的死活本不打紧,然而这个棋子一死,她背后下棋的人可就再也追不到了。”魏忠贤想了一想,也觉很是有理,随口道:“那么这件事情便交给你办去罢!”桓震心下大喜,仍是装模作样地推辞道:“孙儿伤势未愈,恐怕体力难支。况且现下刺客由东厂讯问,孙儿掺和进去,恐怕……”魏忠贤嗤道:“咱家提督东厂,说你审得便审得,哪里来许多言语!”桓震生怕再推辞下去便当真给推掉了,连忙半推半就地应承了这桩差使。
他得了魏忠贤的鸡毛,拿去东厂便做得令箭。次日一早要陆义陪他到了东厂监狱,亮出魏忠贤的笔谕来,果然一路顺风。东厂本来不设属官,除却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之外,就只有一个掌刑千户,一个理刑百户,都是锦衣卫的官员,隶役、缉事等官校亦由锦衣卫拨给。桓震此去,接待他的便是掌刑千户孙云。
那孙云知道他是魏忠贤差来,自然对他客客气气,谈得几句,说厂中事忙,叫理刑百户霍政陪他审讯,自己便告辞了。桓震正乐得人愈少愈好,当下跟着霍政进了地进到了最里面关押重犯的所在。
霍政媚笑道:“此地气味污浊,待卑职点些好香薰,再请大人入内。”桓震心急如焚,哪里还等得甚么香薰,故意作色道:“你这奴才,嫌东嫌西,难道平日便是这般替督主办事?”所谓督主,乃是东厂中人对于提督太监的习称,霍政听得桓震将魏忠贤抬了出来,果然不敢再罗嗦半句,灰溜溜地下去开了门。桓震从他肩头望进去,依稀见到地下伏着一个人形,身上所穿的衣服仿佛便是那日的倭女打扮。
好容易待到霍政引他进去,桓震站在那女子身旁,瞧着她披头散发,身上血迹斑斑,不知受过了多少折磨,一时之间喉头哽咽,眼泪直欲夺眶而出,但霍政却还在身边,自己倘若给他瞧出甚么不对,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当下强笑道:“霍掌刑,将犯人弄出去审问如何?”伸手在鼻底扇了一扇,皱眉道:“这里的味道确实不好。”霍政暗道方才要给你薰香你不让,现下又来搞三搞四,可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对方毕竟高了自己许多级,也不能不听他吩咐。当下叫了两个杂役过来,一人一边,将那女犯架了起来。
这么一架,那女犯头发散开,便露出了面孔。桓震看在眼里,清清楚楚,全不是自己心心念念,担心的那个人,不由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霍政笑道:“怎么?桓大人认得这个犯人么?”桓震心中一动,抬手啪地打了自己面颊一个耳光,若无其事地道:“好猛蚊子!”转向霍政,笑道:“霍掌刑莫不是说笑罢?本官怎能认得?”霍政哈哈笑道:“那是自然,下官多口,多口了。”
桓震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如果说这个女刺客竟不是颜佩柔,那么陆义所说那匕首上所刻的一个“柔”字,又是怎么回事?没人知道自己与颜佩柔相识,匕首决然不可能假造;那么假的定然便是眼前这个囚犯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里一沉:魏忠贤果然还是不能完全信任自己!抬头瞧瞧这个霍政,多半就是魏忠贤伏下监视自己的了。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二回
他心里有数,此刻如何表现,直接关系到自己的前途性命,半点也马虎不得。当下微微点头,道:“甚好,那么便出去审问罢。”霍政在旁偷窥桓震神色,只见他板着一张扑克脸,全然瞧不出半点心思,眼珠一转,忽然一拍脑门,连骂自己该死,痛心疾首地道:“下官糊涂,下官糊涂,竟然搞错了牢房,关押刺客的囚牢是在那边。请大人先行上去,少刻下官便带犯人来,”
桓震松了口气,暗想多亏自己方才把持得住,否则顷刻之间大好形势就要全然调转了。回到堂上等了片刻,便见几个杂役架着一个女犯,走了进来,心中知道这回定是颜佩柔了。他有了前车之鉴,再也不敢马虎大意,淡淡问霍政道:“这一次可不见得再错了罢?霍掌刑还是亲自去认一认那囚犯的长相好些。”
霍政果然答应,弯下腰去拨开那女囚的头发,装模作样地瞧了一瞧。桓震何尝不知他在装蒜,趁这电光石火的功夫,已经将女囚的容貌看在眼中,果然便是颜佩柔。他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抄起惊堂木猛击一下公案,大声喝问道:“下面跪的何人!”霍政给他的大喉咙吓了一跳,不由得连瞟了他几眼。桓震心里却是有苦说不出,若不这么大喝一声,恐怕自己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颜佩柔这几日来所受的非刑着实不少,此刻仍是昏昏沉沉,并没认出桓震,只道他也是东厂审问的官员,喃喃的道:“要杀便杀。”桓震哈哈一笑,用嘲弄的口吻说道:“你道本官同那些草包相同么?今日便教你瞧瞧本官的厉害。”说着从公案后走了下来,俯身抓住颜佩柔头发,将她脑袋提了起来,厉声道:“好教你认得本官的长相!”
颜佩柔给他强迫着睁开眼来,好容易瞧清楚了桓震的面目,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脱口道:“你……”桓震见她已经认出了自己,心想莫要露出破绽,连忙冲她挤了一挤眼睛,顺手将她向地下一丢,气哼哼地道:“甚么你啊我的?本官乃是兵部职方主事,奉九千九百岁之命特来取供,你最好还是好好供招,免得皮肉吃苦。”颜佩柔瞧着他,目光之中满是愤怒,疑惑,不解,当日她行刺魏忠贤之时,桓震突然出来阻拦,更替魏忠贤挨了一刀,她已经是十分惊讶,现下又听说他竟会突然变做了甚么兵部职方主事,又跑来审问自己,只道他当真已经死心投靠了阉贼,一时间更是惊怒交集,闭上了眼,一语不发。
桓震心中也是奇怪,不知她何以却会突然跑来行刺魏忠贤,并且还是通过阮大铖的关系进了魏府,虽然满是疑窦,却不能当面问出,想了一想,对霍政道:“本官今日来,只是想瞧瞧刺客有没有招供。现下瞧这样子,自然是还不曾招的了?”霍政连称自己无能,咬牙发誓说定当加力拷问,必要她吐出实情。桓震摇头道:“霍掌刑,本官来时九千九百岁曾吩咐,必定要追究出这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你这般下力拷打一个女流之辈,敢是想将她活活拷死,好杀人灭口么?”
这一顶帽子扣得却大,霍政自然消受不起,连道不敢不敢,桓震见吓住了他,心中窃喜,板起了脸道:“倘若刺客死在狱中,本官定然据实回报九千九百岁,便着落在你身上追那幕后之人!”霍政大惊,心想魏忠贤本来要自己观察桓震的行为,不想这一下反倒被他把自己绕了进去,万一刺客当真死在自己手里,魏忠贤怎能不怀疑是自己有意封口?到那时就算他有一百层皮也不够脱的。当下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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