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不敢迟疑,下令士卒在关中歇息半日,午时一过,便叫三军用饭起行,赶往广宁前屯卫去与满桂会合。宁远距离山海关约有二百余里,而前屯卫恰好就在靠近山海关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子时,好容易叫开城门,见了满桂,便递上朝廷的委任诏令,说明自己此来乃是听他指挥的。满桂一手接过诏书,瞄了两眼,顺手递给身旁一个将官,道:“既来此,可从本官巡城!”桓震心说此人倒是干脆,我连日奔波不曾停留,他一句话便要我跟他巡城。瞧他长相时,却是典型的蒙古人,身材比自己这个四百年后的人还要足足高了一头,少说也得一米八五上下。脸膛方正,颜色黑里透红,须发很是浓密,并且还略略带卷,看来倒像一头雄狮。满桂似乎觉察桓震在注意他,反瞪了他一眼,道:“还不走?”桓震躬身道:“请问大人,卑职带来的五千四百骑兵,要安置在何处?”满桂不耐烦道:“自有人去打理。”说着大步出门,桓震只得紧紧跟上。
广宁前屯卫并不是一座大城,甚至于严格来说并不能算作是城。城墙是用土夯筑而成,只有两丈高,数尺厚。城中连营房都无,从士兵到主将,睡的全是帐篷。桓震跟在满桂身后,沿着城头转了一圈,处处停留视察,只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工夫。满桂给他的印象,虽然脾气暴躁,御下严厉,却深得士卒的爱戴,而且好像认得城上的每个兵卒似的,一路上随处可以听见部下向他问好、致敬的声音。桓震心中暗想,统带军队到这种程度,大概就算一声令下,人人效死,也都不是什么奇事了罢。
巡城已毕,满桂便邀桓震到主帅营帐少坐。桓震也想了解前屯的兵力情况,当下欣然而从。原来昨日满桂接了朝廷发兵旨意,当即便点关兵一万,移屯广宁,一面派出斥候,打探虏兵消息,一面与袁崇焕联络,一面修葺城墙,补阙弥漏。连同广宁原本的守卒八百,以及桓震带来的五千四百骑兵,现下他们手中共有一万六千二百人。
谈得片刻,满桂忽然叹道:“本官听得京中来使传说,早在上月,便有一个兵部侍郎上书预言辽东将有战事,可惜朝廷之中尽是不学无术之徒,没一个放在心上,到了虏兵大举南下,这才翻出那侍郎的奏折来。”双掌一拍,大声道:“料敌先机,方能处处制胜,倘使大明朝武官个个如这侍郎一般,何愁辽东不平!”桓震却是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只是他却并非有甚么大才,只是预先知道了发生过的事情罢了,并且他也不是侍郎,只是个小小主事而已。
他却并不告诉满桂,只唯唯附和了几句。时候已近天明,桓震数日来疲劳至极,此刻进了城池,只想好好睡觉,偏偏满桂又是精神百倍,仿佛永远不需休息的一般,主帅不睡,部下将领哪个敢睡?只当是巡岗守夜罢了。陪坐一回,实在支持不住,就在椅背上一仰,睡了过去。刚刚合眼,便觉光当一声,屁股底下一空,身子失了支持,重重摔在地下,直痛得呲牙咧嘴。
爬起来看时,却是满桂怒气冲冲地站在面前,大约方才那一声巨响,便是自己的椅子给他踹倒了。满桂怒道:“敌情紧急,大军时刻都要预备开拔,你倒还有心思睡觉!”桓震有苦说不出,只得连连请罪。满桂哼了一声,也不睬他,对着帐外大声叫道:“斥候可曾回来?”便听一个将官答道:“不曾。”满桂又是大怒,连骂了几句桓震听不懂的土语。
桓震凝神细想,记得锦州城有赵率教婴城固守,不会被攻下。此时后金军队攻锦州城不利,已经退兵扎营,准备截击从宁远发出的祖大寿部援军。不久以后,后金兵便要南下转攻宁远,满桂这一支兵,也该奉调前去支援才对。他这么想着,口中不自觉地便说了出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满桂的那张狮子脸就在距离他不足一尺的地方,一对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他,不由得吓得大叫一声,霍然跳了起来。满桂倒被他吓了一跳,倒退半步,仍是一脸不可思议地瞧着他,摇头道:“你怎么知道?”桓震奇道:“甚么?”满桂哭笑不得地道:“方才战报来,你不曾听见么?”桓震这才知道自己发呆发出了水平,竟然连斥候飞报也都没有听到,当下赤红着脸摇摇头。
满桂居然也不发怒,道:“十二日虏兵猛攻锦州城西,城池险些陷落,赖有赵总兵死战,虏兵退五里而营,百般诱锦州兵出城决战,赵总兵并不理睬。”说着瞧定了桓震,道:“你怎知虏兵定会南下?”
桓震这才知道不慎说漏了嘴,亏得他转圜灵活,当下道:“卑职以为,赵总兵勇而有谋,必知虏兵远来,急于求战,只消坚守不出,彼欲战而不能,只好移兵转攻宁远。那时我军于路拦击,可奏捷报。”满桂略一迟疑,正在思索,忽听帐外一声急报,却是袁崇焕的将令到了。
满桂拆开来看过,大声道:“传令下去,全军天明拔营,开赴宁远!”桓震正要问他将令中说些甚么,却听他道:“你很好,居然同元素所言一般无二。”桓震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袁崇焕这一道将令,却是要满桂移兵宁远,协助防守。他心中暗笑,心想我原本就是记得他所发的命令,又怎会不一样了?
说是天明开拔,其实东方已经发亮了。当下三军造饭,吃了起程。桓震部下的五千四百军,长途奔驰数百里,还没好好歇息,又给拉上马背,一个个都是没精打采的。满桂见了这等士气,不由得又要发火,瞧了桓震两眼,居然终于给他忍住了。满桂的部队之中,火枪兵、炮兵约占了半数,更有数百门火炮,因此行军便要稍慢,到二十日过午,方才全军赶到宁远城下。
满桂站在城下,向着城头大声呼喝,那守军似乎是认得他的,遥遥应了一声,不久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了下来。桓震心中砰砰直跳:须臾之间便要见到袁崇焕了!这个刚强侠烈,孤胆独骑巡边的兵部袁主事,这个一炮打死努尔哈赤,两守宁远吓得虏兵闻而破胆的辽东袁巡抚,这个心苦后人知,耗尽心血经营辽东,终于一身亡后,全功尽弃的大明督师,这个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的广东书生,这个生死以之的“痴心人”,这个无法无天的“泼胆汉”,这个每一片肉每一滴血,都进了京城老百姓肚子的磊落丈夫!
袁崇焕的容貌,与桓震在后世所见的画像差之不远。鹅蛋脸尖下巴,三缕长须,眉毛略弯,虽不怎样俊美,但洵洵儒雅之气溢于眼眉之间,叫人很难相信面前这个穿着常服,不披铠甲的官员,就是传说中那个豪情万丈,倔强刚猛,一人扼守辽东的国之干城袁崇焕!
'——笔者注,袁崇焕是我很喜欢的一个英雄人物。桓震对袁崇焕参与过的大小战役如此了解,原因无他,只因为他跟我一样,是袁崇焕的超级fans而已。这里有一张袁崇焕的画像:'img'prc/prc2004/zhxs/images/zhxs/yuan01。gif'/img''
他瞧着袁崇焕,一时之间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被一刀一刀地剐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京城的人们呼喝着要吃他的血肉,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更不能相信,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居然会因为那一条拙劣的反间计,死在那样一个愚蠢好杀的皇帝手里!就在见到袁崇焕的那一刹那,桓震突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朱由检,他的性格、才能、年龄,都绝不配做掌握全国军政大权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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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文字,可能会有人说我极端汉族主义。在此不多辩解,仅引一段《袁崇焕评传》中的话,诸君可以自己体味。如果伤害到满族读者的感情,唯有鞠躬致歉而已。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专制、最腐败、统治者最残暴的朝代,到明末更成为中国数千年中最黑暗的时期之一。明朝当然应该亡,对于中国人民,清朝比明朝好得多。然而袁崇焕抗拒满清入侵,却不能说是错了。当时满清对明朝而言是异族,是外国,清兵将汉人数十万、数十万的俘虏去,都是作为奴隶或农奴。清兵占领了中国的土地城市,总是烧杀劫掠、极残酷的虐待汉人。不能由于后代满清统治胜过了明朝,现在满族又成为中华民族中一个不可分离的部分,就抹煞了袁崇焕当时抗御外族入侵的重大意义。正如将来世界大同之后,也不能否定目前各国保持独立和领土主权完整的主张。清朝比明朝好,只不过中国人运气好,碰到了几个中国历史上最好的皇帝。然而袁崇焕当时是不会知道的。只要专制独裁的制度存在一天,大家就只好碰运气。
卷一 顺流逆流 五十三回
但他的这个念头,并没在脑中持续多长时间,就给袁崇焕打断了。那是自然的,任何一个人看到别人在自己面前傻愣愣地掉眼泪,大约都会问上一句的罢。不过袁崇焕却要一连问了好几句,才能令得他从心潮澎湃中清醒过来。桓震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在偶像面前大大失态,连忙反手一抹,行礼参见。
袁崇焕听得他自报官职,却是与自己当年方守宁远之时一般,都是兵部职方主事,不由得心中起了一分亲切感觉,当下也不怪罪他当众失态,伸手扶他起身,说了两句客气话儿,便转向满桂道:“锦州城前日险些给建虏攻破,幸得率教誓死以守,眼下暂且无恙。崇焕要满兄来,却是要商议如何援锦。”满桂大声道:“这有何难,只教俺带兵去罢了。”袁崇焕摇头道:“不是这么说。此次建虏南下,据报有四旗五万余人,且八旗兵素擅骑射野战,倘从宁远发兵援锦,则以短击长,必遭兵败,况一旦分兵,宁远城内势弱,万一建虏南下,回援不及,城池危矣。”满桂细细一想,点头称是,道:“宁远兵不可动,然则万一锦州不能守,虏兵大举南下,到时又当如何?”袁崇焕道:“崇焕已经调集水师援兵,自山东发兵,将至山海。此外还有蓟州、宣府兵,前屯、沙河、中后所兵,也都要陆续聚集,到时方可破敌。”
桓震听得他说出“援军”二字,猛然想起,到了二十五日,固山额真博尔晋、图尔格将会率沈阳援军抵达锦州,那时双方兵力对比,明军不见得能占据优势。他却不能明说,只道:“卑职闻得虏兵初围锦州,猛攻西北,给赵大人阻挡之后,并不猛力再攻,却是遣使往锦州招抚,数日之间两方使臣往来多次,可有此事?”袁崇焕却是在战报中知道了的,一面奇怪桓震如何能晓得,一面点了点头。桓震道:“然则大人以为这是为何?”袁崇焕疑道:“为何……啊!莫非虏酋已经遣人往沈阳调援兵了么!”桓震见他立刻也想到这点,心想果然不愧是袁督师,自己早知战役的整个经过,知道有援兵并不奇怪,而袁崇焕仅凭这样一点情报,也能推断出来,那可当真了不起。
只听袁崇焕自语道:“不错,不错,那皇太极原是做事谨慎的性子,倘不预先安排下后援,是决然不肯轻易来犯的。”桓震这才知道,原来他的推测,也是建立在对自己敌手的深刻了解之上的。满桂道:“那怎么办?”袁崇焕沉吟道:“锦州城中,火器俱备,兵马甚多,如加意防守,何能攻克。只是彼一旦添兵,于城内士气必有妨碍,加之彼以新锐之军,攻我残破之城,那倒确乎有些险。”满桂急道:“援又不能援,坐视不理又怕守不住!”
袁崇焕摇头道:“崇焕以为,今番建虏南侵,其意非在锦州,而在宁远。”满桂一惊,反问道:“你怎知道?”袁崇焕道:“宁远乃是关外重镇,宁远一失,山海关便直面敌锋;锦州断了与关内联络,也必不能守。因此夺宁远胜于夺锦州,我料虏酋必也能计及这一层。”桓震至此真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听厅中另一人道:“袁侍郎,那么你待如何?”语声尖锐,却是一个太监。桓震心中明白,这便是明代特有的所谓监军太监了。记得在宁远的这个太监叫做刘应坤,锦州的那个叫做纪用。据说这两个太监都还不坏,非但未曾对袁崇焕掣肘,更亲自上城督战,颇为勇敢。
刘应坤这句话一问,厅中众将纷纷各抒己见,毕自肃、许定国、尤世威、彭簪古等人,有说当出城迎击的,有说当固守不战的,孙祖寿大声道:“祖寿愿领一军,驰援锦州!锦州城下,便是第二个宁远!”袁崇焕瞧他一眼,道:“必之'——祖寿字'不可莽撞。前次宁远一战,虽然险胜,但何时开战、何时撤走,尽皆取决于虏,若论野战,我军比虏差之远远,守已十分勉强,追击更不必言。所谓大捷,不过迫虏撤退,而非击之使溃也。”孙祖寿急道:“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建虏增兵围锦?”袁崇焕沉吟不语,救也不好,不救也不好,这却当真是一个难题。
桓震再也忍耐不住,出列上前,道:“卑职有几句话,不知讲得讲不得。”袁崇焕看了看这个暂归满桂统领的参将,略微有些惊讶,但他向来爱惜人才,不禁言论,当下点头道:“但说。”桓震轻咳一声,道:“卑职观诸位大人,只是想如何援锦守锦,难道便不能引诱虏兵,使之南下转攻宁远么?如此则锦州受迫必定骤然而轻,也可少得喘息,修葺城墙,再有援兵来时,又何惧哉?”
这一点却是袁崇焕从没想过的,主动引诱敌人来攻打自己的城池?未免也太过冒险,太过儿戏了。万一宁远失守,山海关可就完全暴露在敌人面前,山海关一破,河北千里之地再无防御,后金骑兵就可以长驱直入京师了。这个险,他不敢冒,不能冒。然而细细想想,这个参将说得也不是全没道理。诱敌分兵,各个击破,本来是兵家作战的方法,可是用在宁远城上,总觉叫人有三分担心。
桓震见他犹豫,当下又道:“卑职还以为,我军其实不必等候虏兵在城下决战。眼下局势,主动在虏,我军只是虏攻何处,我守何处。卑职以为,应当主动寻战。”袁崇焕听得“主动寻战”四字,心中略感不悦,去年他所以能够守住宁远,便是靠了坚壁清野四字,不论敌兵如何挑衅,都是坚守不出,从城头以大炮猛轰,轰死了努尔哈赤。在他心中,早已存了明军不善野战的成见,是以一听桓震说要主动寻战,便觉他毫不知兵。欲待训斥,又碍着满桂的面子,只得任由桓震说下去,哪知道越听越是有理,听到后来,忍不住双掌一拍,大声道:“就是这般!”
原来桓震的法子,说来也很简单,只不过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他在后面来了一下推波助澜罢了。首先要袁崇焕写一封书信给赵率教,信中须得极力夸大援军规模,且说不日便可到达,要他安心守城,却要故意给虏兵获去;其次出一万军在宁远城北中左所塔山一带,虏兵南下的必经之地预为工事,紧急掘壕,却与明代普通壕沟不同,是桓震特意为了坑陷骑兵设计的,壕窄而密,高度须高于一般人的身高,壕上覆以草皮。勒两日完成,掘定之后,全军退入塔山堡中待命。其三,列车为营,伏以火器,候虏兵抵城之日,列阵于宁远北二里的山冈,其四,城上仍照袁崇焕的办法,以红夷大炮押阵。
袁崇焕细细想了一番,道:“还需两军在西门、东门扎营列阵。”当下分派诸将,令总兵孙祖寿在北门掘壕,以车为营,列火器为守御,副将许定国在西门扎营,副将尤世威、参将彭簪古列阵于南,桓震防守东门,满桂引本部一万军,多携鸟嘴枪与火药,往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