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震愈来愈觉得,魏忠贤似乎并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符号。他是一个传说,一个给大明天下带来噩梦的传说,一个叫自己捉摸不透的传说。
与陆义长谈之后,桓震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天过去,他做了一件连自己也感觉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拜入魏忠贤门下,成了这个大太监的义重孙。拜祖父的帖子是由崔应元替他送上去的,当时桓震还以为魏忠贤虽然起初对认他做义父义祖父的人来者不拒,可是现在权力熏天,未必还会将自己这种草根阶层小虾米放在眼里的,不想帖子与礼物一送,魏忠贤居然一口答应下来。也许这个没有后代的太监,对于干儿干孙子打从心底就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吧。那个崔应元,不也是市井流氓出身么?
魏忠贤果然对他的干重孙子不薄,在桓震忍着恶心对他吹牛拍马了一番之后,终于天颜大悦,过不两天,随手便叫人替他捐了监,给了他一个兵部武库司主事的六品官儿。这武库却是兵部下面专掌后勤和武官子弟培训的一个机构,最高官员是郎中,正五品,次一级是员外郎从五品,再下面便是主事正六品了。武库司主事,也就是相当于今日军队后勤部门的文职中校副处长。桓震以一个还没来得及正式上任的南镇抚司百户,一跃而为武库司主事,心中着实惊讶万分,暗叹境遇之奇,实在可以同三盲院长姚晓红并驾齐驱。
惊讶之余,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许多人打拼一世也不一定能获得的东西,只要揭掉自己的脸皮,靠上魏忠贤这座冰山,便能轻易落入掌中了。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明朝要亡,这样的一个朝代,不亡简直没有天理。从他跪在魏忠贤面前,唤了一声“九千九百岁爷爷”的那一刻起,他就暗暗在心里发誓,一定要亲手结束这种体制——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体制,哪怕要他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这一天是二月初二日。大明的史书将会记录下这个日子,因为这是一代名臣第一次正式登上政坛的日子,尽管这种出场的方式并不怎么光彩,以至于桓震直到临终之时,都还对这段历史给他带来的半世攻訐耿耿于怀,引为平生最大的污点。
卷一 顺流逆流 四十九回 三凤
他做这桩事情,却是事后才告诉了傅山的。傅山听了,很是惊讶,如同瞧甚么怪物一般瞧了他许久,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颇有失望不解之色。桓震心知以他的价值观,决然无法接受自己这种做法,当下也不解释,只说日后自有分解,更要他好好辅助信王,以后没有大事,不必见面。傅山只觉得眼前这个桓震突然间变得十分陌生,完全不复是当日小五台中那个同生共死的大哥了。只是大哥明知道今年年底魏忠贤就要倒台,干么还投入他的门下?这个大哥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太多不叫自己知道的东西了。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桓震,良久,略一点头,拍拍桓震肩头,起身便去。
桓震瞧他神情,就算不了解自己的真实用意,至少也能明白此举是有目的而为的,照他的聪明才智,用不了几天便能想出个中端倪,当下也就放了心。
二月二一过,在京各衙门便要开印办公,桓震自然须去兵部报到。那时兵部的尚书乃是王之臣,也是阉党中一个出名的人物。下属拜见堂官,无非就是那么一套繁文缛节,也没有甚么可说。好在桓震事先同公铭乙打听清楚了,倒没至于出甚么洋相。王之臣似乎也知道他拜在魏忠贤门下这回事情,言谈之中似乎对他很是照顾,谈了一回,便分他去管武学。
京城武学本在城东,还是嘉靖年间,迁到了皇城西面的大兴隆庆寺旧址之中。凡在京大小武官子弟,以及世袭勋爵,都指挥、指挥、千户、百户、镇抚等在职武官,年龄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就都要在这里学习。学满十年,便要接受考试,通过的可以担任武官将职,不能通过的就要送到京营当兵。实际上到了明末,已经很少有现职武官在武学中学习,绝大部分都是武官的子弟。
对于这个职务,起先桓震还是十分满意的,武学的主事,那不就相当于黄埔军校的校长么?看看蒋介石凭借那个校长头衔对军队的控制,啧啧。岂知到了武学之中,才知道想要凭借武学建立自己的势力,那是痴心妄想。按照京卫武学制度,设置教授一人,训导六人,明伦堂、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各置斋长一人。实际上负总责的是教授,所谓主事,不过像是个私立学校董事长一般的职务,并不直接教导学生。
这一来桓震可就十分郁闷,本以为总算跟“兵”字沾上了边,可以培植一支用得着的军队了,不想花了这么大的代价,搭上自己的自尊人格,弄来弄去竟然弄了一个闲职,当真叫他懊恼至极。可是既然已经上任,总不能去对魏忠贤说我不中意这个没有兵的职务,你再给我换个地方罢?那一来还不叫魏忠贤大起疑心才怪。只得委委屈屈地在武学中住了下来。学中虽然设有供官员和武生住宿的公舍,但教师学生大多家在京中,往往不在学校居住,因此空房甚多,桓震随意占了一间,当日便搬了进去。
新任主事到学,全体学生自然要来参见。照武学的规矩,原是每日辰时初刻入学的,桓震这天早早地爬了起来,梳洗一新,站在明伦堂中等来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看看已经巳时将过了,六百二十五名学生之中才来了三十来人,另有两个训导,三个斋长,那教授却还不见人影。再看来到的学生,一个个都是懒洋洋的,年纪轻轻,东倒西歪呵欠连天地毫没精神,倒像一群鸦片鬼一般。
桓震心中恼怒,扯过一名训导,没好气道:“你们教授——叫甚么来着,怎地还不来?”那训导的名字叫做许晋平,眼珠转了两转,推说不知。桓震瞧他一副滑头样子,也不再问他,冲着三十几个学生大声喝道:“都给本官站好了!”众学生仍是谈笑自若,没一个理睬。桓震心中冷笑,凭你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叛逆青年,还能跟我斗?他在高中时代,班主任就是一个号称辣手神棍的人物,治得一帮川痞子服服帖帖,见了他的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根据辣手神棍的多年经验,整治不良学生,要诀在于五个字:擒贼先擒王。
他嘿嘿一笑,道:“本官今日初来上任,没甚么见面礼好给诸位武生。”环视众人一眼,忽然喝道:“都给我去校场,跑一百个圈子,跑不完不许吃饭!”诸生给他声色俱厉地这般一喝,一时有些发懵,就有几人乖乖移动脚步向校场走去。一个武生忽然道:“你说要跑,咱们便跑么?”桓震一喜,知道出头鸟在此了,看那人时,却是一个身材不高,脸色白净的少年,看来不会超过十五岁,活脱脱一个小白脸模样。心中暗忖,这多半是哪家的官宦子弟,不知是不是能得罪的。想要问身边训导,那又无异于当面示弱,自己正须立威,怎能做这种蠢事?
当下硬着头皮叱道:“究竟你是主事,还是本官是主事?”那白净少年也怒道:“小小一个主事,咱们姓吴的,何尝怕过来?”桓震心里一沉,难道这人是甚么权臣家的子弟?然而细细想了一回,并不记得明末有甚么姓吴的大臣格外出名,现在又是个少年郎的,不由得将他瞧了又瞧,心中很是疑惑。忽然心中一动,“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辽东人氏?”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是高邮人。”桓震心中略疑,听他说话,分明一口东北腔,何以却是江苏人起来?当下追问了一句,那少年不耐烦道:“吴氏寄籍辽东,那又有甚么奇怪?”桓震大吃一惊,强压心跳,又问道:“你爹名字叫做吴襄!”那少年怒道:“家父是辽东总兵官,他的名字岂是你一个小小主事随便乱叫的!”
桓震只觉得头晕脑涨,面前这个小白脸竟然是吴三桂!自己竟然碰上了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军入关的“大人物”吴三桂!他心情复杂,不觉脱口而出:“你是吴三桂!”
那少年怒道:“甚么三桂,那是咱的弟弟。咱的名字叫做吴三凤。”桓震大奇,他只知道吴襄有个儿子叫做三桂,却从没听过三凤之名。但那吴三凤确实也是吴襄之子,而且还是长子,大了吴三桂三岁,今年刚满十六。三凤自小脾气急躁,性情志向武艺弓马兵略一样也赶不上小自己三岁的弟弟,现下见面前这个主事,一听说自己父亲是吴襄,立刻便提起三桂,心中还道三桂在京中的名声远过自己,当下十分不快,连带也没给桓震甚么好脸色看。
桓震很有一点崩溃边缘的感觉,吴襄不是辽东人么?他干嘛把儿子送到京里来读武学?真是个疯子!他却不知,当时吴襄为了结交京中权贵,还曾经令吴三桂拜在高起潜门下做义子,照此来看,他将三凤送到京卫武学读书,却也不是甚么奇事,借着求学之机,便可以布开一张关系网了。何况三桂三凤兄弟素来不和,这吴襄也是知道的,自己喜爱三桂,想将他留在身边,三凤便只得委屈一下了。
面前这人居然是吴三桂的哥哥……桓震原想打两只出头鸟,震慑一下学纪松散的诸生,不想这一枪竟然打中了一个将门之子,不由得暗地苦笑不已。他毕竟有过了小五台土匪窝里给人架空的经历,深知军伍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威信二字。现在瞧起来,这个吴三凤俨然便是一群武生的首领人物,自己若不将他慑服,以后便难在此立足。不过瞧这个吴三凤,似乎倒不像弟弟三桂那样是一个将才,很有些头脑简单的意味,或者能将他制服也未可知。只是却要他乖乖服输才好,不然一状告到吴襄那里,自己也就不怎么好过。想了一想,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当下笑道:“我还道吴襄之子是何等人物,原来不过如此。三凤尔尔,不知三桂如何?”他方才提到三桂之时,已经注意到吴三凤面色颇有不悦,是以故意再度提起,定要触他之怒。
吴三凤果然发怒,喝道:“三桂便如何?你若不服,咱们便来较量一番,若我胜了,以后不许你再多事。若你胜了,以后诸生尽皆俯首听命。”桓震等的便是他这一句话,却不答应,笑道:“你一人可能做得了六百余人的主么?”吴三凤哈哈一笑,颇为自豪地道:“咱说做得,那便是做得。”身后诸生纷纷点头称是。桓震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些武生若是真心敬服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必定有过人之处,能将他们压服。可是瞧三凤这副样子,体格还不如自己高大,又能有甚么惊人本领?心念一转,道:“既是你要较量,那么较量的法子须得由我捡定。”吴三凤大笑道:“武艺弓马,任你挑拣!”
卷一 顺流逆流 五十回 立威
桓震瞧他答得自信满满,一时间倒不好贸然决定了。吴三凤大约也瞧出他神色犹疑不定,当下道:“怎么,怕了么?若是当众认输,咱不与你计较便是。”是时诸生已经渐渐齐集,虽然仍旧不足六百二十五人,却也有了五百八九,都在瞧着这一场主事与武生之间的赌赛,将要如何了局。桓震已经到了骑虎难下之势,倘若此刻吐口认输,以后再也莫想驾驭众生,当下咬着牙道:“自然不认输。只是今日仓促,明日再比如何?”吴三凤显然不相信桓震一夜之间便能有甚么良策,自认是将门之子,决然不会输给一个文官,当下一口认了。
次日一早,照着前一天的约定,桓震和吴三凤面对面地站在了校场之上。今天武生们来得倒早,不但早,而且全,似乎六百二十五人一个也没剩下,大约全是来瞧新任主事出丑的。一个教授六个训导也都到齐,一个个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瞟着桓震,甚至叫桓震疑心这群人已经预备好要给自己收尸了。
叫你们瞧瞧究竟谁高谁下,桓震心里暗暗咬牙。比弓马武艺,自己绝对是不如吴三凤的。然而武学之中,他若提出比甚么诗词歌赋,恐怕当即便要给武生们扔将出去。吴三凤已经等得不耐烦起来,问道:“究竟比甚么?大人?”桓震却是早有准备,笑道:“不必着急。本官初来,还没认识诸位,这便先来唱名如何?”说着竟从怀中取出一本花名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地唱起名来。诸生面面相觑,不知这个新来的主事大人葫芦里卖的甚么药,然而既然人已经来了,主官唱名总不能不应,当下一个个地答应。桓震不慌不忙,唱一人便与他交谈两句,待到唱完六百二十五人,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吴三凤好歹等到他唱完了名,当下问道:“可以了罢,大人?”桓震哈哈一笑,道:“吴小将军急甚么?本官瞧这京卫官学甚大,不知有几多去处?倒想一一瞧上一瞧。”当下叫那教授领着他,将明伦堂及居仁、由义、崇礼、弘智、敦信、劝忠六斋一一看了一遍,连存放刀矛火枪的库房也没放过。一面参观,一面还要同教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互相吹捧,也不厌烦。吴三凤跟在他身后,渐渐焦躁起来,终于忍耐不住,一把扯住桓震,叫道:“你这官儿,莫要哄弄我等,究竟比是不比?”
桓震看火候已够,当下笑道:“自然比。”作个“请”的手势,引着众人进了明伦堂,自己却抽身出去,不晓得作甚去了。吴三凤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正要再发脾气,却见桓震手中捧了一个大大木盘,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将木盘放在桌上,道:“咱们便用这个赌赛。”说着示意吴三凤揭开上面的盖布。
吴三凤依言揭开盖布,却是一个沙盘,细细看去,居然便是辽东的地形。中国宋代已经有了沙盘的雏形,沈括便曾经用面糊木屑与熔蜡制作地形模型,那是最早的沙盘。然而桓震这个沙盘,却比宋人所做要精致许多,上面山川河流无一不备,很是详尽。说起来还要拜耿如杞那本辽东笔记所赐,他昨夜半宿不睡,便是根据那笔记,做了一个宁远一带的沙盘。虽然颇有出入之处,但也差近事实了。
桓震指着那沙盘道:“袁辽东宁远一战,扬名天下,咱们后进之人,原当倾慕学习才是。”点着宁远城,道:“袁辽东以一万二千之军,拒十三万之敌,今与你三万军守城,另火炮百门,我领十万军攻城,宁远四面孤立,并无援军,城中粮草,足支两旬。且守来我看!若守得住,便算你胜,若给我攻下,便算我胜,如何?”吴三凤不加思索,应了一声“好”。桓震知他性子急躁,方才有意一番耽搁,便是要引得他发怒,不能冷静思考。宁远大捷,要在坚壁清野,凭城固守,加上红衣大炮的利害。只要自己能够趁他心浮气躁之机诱他野战,火炮的优势就会变成劣势。
原来明军自戚继光以降,出战习惯布成方阵,火器列于阵前,炮置地面,每临交锋,必先放射火炮,以杀敌首锋,扼敌人进攻于一时。但此种布阵墨守成规,一成不变,逐渐为敌所窥,后金兵改以铁骑冲突,以速度凌厉之长争取先机,抢在明军点燃发射之前,迅速突入射程,火炮虽则发射,却是弹弹落空;或伺明军第—次发射后,骠骑全速冲锋突破明军阵势,不给明军机会发射第二炮,于是火器功能顿丧,明军为逃避骑兵冲击,每每望风弃火器而溃。袁崇焕之所以能够取得宁远大捷,首要因素便是将火炮用于守城而非野战。
桓震料想这个吴三凤未必便能想到这一点,果然双方僵持得半月,桓震有意示弱,佯作退兵,却在身后卖下一个破绽,吴三凤以为得机,当即挥军出城列阵,桓震立刻从山后调出四万骠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