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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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明传烽录- 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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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的。
    傅山却过去与杨夫人扳谈,三言两语间竟给他问了出来。原来前日桓傅两人和颜佩柔离开之后不久,杨家便接了一个消息,道是教他们翌日何时何分,往何处去接杨之易,却没再索要银钱。一家人心中大喜,到了时候,便由杨妻依约前往。那约定的所在,却是一条繁华大街,往来人等甚多。杨妻瞪大眼睛瞧着每个来往的行人,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丈夫。直等到中午时分,这才瞧见丈夫身影,这一见之下,几乎将她三魂六魄吓得飞了一半,杨之易蓬头赤脚,胸前挂了一块大大水牌,上写“鬻儿资赌,失节无行”八个大字,下面又有一篇骈四骊六的记,将杨之易如何好赌成性欠了大笔赌债,如何卖儿卖妻云云写了一大篇,字里行间处处都在羞辱杨家先祖。杨妻也是出身书香,认得字的,看了这篇记,不由得几乎气死。杨之易却像已经傻了一般,也不管旁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只是挂着那块水牌,一壁痴笑,一壁在街中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杨妻又是恼怒,又是心痛,连忙将他拖到个僻静去处,取下了水牌,正要给丈夫整理容貌,杨之易却一把推开,狂奔而去。杨妻目瞪口呆,无计可施,只得回到谯楼。太夫人问起事情经过,她不善说谎,只得着实回禀了。当下便将老太太一气一个死,不住口地咬牙发誓,一旦逆子回来,必要一顿痛杖打杀了方罢。
    杨之易却是不知在何处直游荡到次日清晨才回,神色间仍是呆呆的。杨太夫人原本赌咒发誓要将孙子打杀,一见他面,却又杀不落手,提起拐杖乒乒乓乓地敲打一顿,可远不至于死。打罢,只觉得教孙如此,自己人生了无意趣,不如追寻老爷去罢,当下拄了杖,颤颤地爬上城来,便要跳下。余人大惊,也都跟着奔了上来。杨妻见祖母为了自己丈夫寻死觅活,登时羞愧无地,也要随着跳城。杨夫人两边解劝,说得嘴皮磨破,杨之易却只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若不是方才桓震上来,引得他动手打人,想必两个女人跳了下去,他还要在那里发呆呢。
    桓震但觉杨之易的情形十分奇怪,倒像后世见过一些服了迷幻剂的不良青年模样。当下教傅山给他把脉,傅山把了一回,只说脉象十分紊乱,却瞧不出是何病症。桓震也不管他,心想杨之易老婆寻死,乃是为了杨太夫人要死;只消劝得太夫人下来,那么杨妻自然也就不死了。
    当下凑上去打了一躬,道:“太夫人,人生何等有趣,何必要死?”杨太夫人摇头叹道:“娑婆有八苦:一生苦,二老苦,三病苦,四死苦,五爱别离苦,六怨憎会苦,七求不得苦,八五阴炽盛苦。而极乐众生,有莲华化生之乐,而无胎狱生苦。有相好光明之乐,而无衰变老苦。有自在安宁之乐,而无痛痒病苦。有寿命无量之乐,而无四大分离,数数死苦。有海会相聚之乐,而无爱别离苦。有上善俱会之乐,而无怨憎会苦。有所欲如意之乐,而无求不得苦。有五蕴皆空之乐,而无五阴炽盛苦。两土秽净、苦乐悬殊,切愿往生,离苦得乐。”她这一段话,却是杂阿含经中的句子,桓震对于各种宗教向不感冒,想了一想,才明白她是说,人生在世,生老病死,相聚分别,有求不得,皆是苦楚,不如极乐往生,无生无死,五蕴皆空,离苦得乐。
    沉思片刻,道:“既然五蕴皆空,那又何必介意?既不介意,那又何必要死?”杨太夫人凄然摇头,道:“少年人,你不懂。”说着仍是要跳。桓震大急,所谓人急智生,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当下喝道:“佛祖说万物一般,众生平等,是也不是?”杨太夫人笃信佛教,听得桓震跟她谈佛,便不即跳下,转过头来,道:“三世悉平等,毕竟无来去。”桓震这却听不懂她说些什么了,正要开口再劝,却听傅山道:“有来必去,理亦常然。”心下大急,暗道自己正在这里费尽口舌劝她不可死,怎地兄弟却说出这等话来?正要拦阻,傅山又道:“轮回六趣,如旋火轮。有业感即入轮回,太夫人我执我见,恐怕不能离苦得乐。”他却是说,如果执着于极乐和现世的分别,那便是存了“我执”,有了业感,必定重入轮回。
    杨太夫人闻听此言,脸上变色,须知对于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而言,还有甚么比给人断言死后不能往生极乐更加可怕的事情?一阵强风吹来,太夫人身子晃了一晃,微微发抖,几乎摔将下去。当下惨然自语道:“各随缘去。”对着杨之易道:“尔好自为之,无改乃父之志。”说着纵身而下。桓震扑上前去阻拦,一把竟没拉住,眼睁睁地瞧着她从十数丈高的城墙直坠而下,摔得血肉模糊。
    他始终不知,杨太夫人究竟有甚么非死不可的因由。想起读古史列女传,都说某某女守节、自尽、自残,后汉书中更是载了一个谏夫不成以死明义的赵阿,想这杨太夫人也是赵阿一流人物了。然而这般死了,究竟又有甚么用处?他读史之时,见到此种故事,往往不以为然,甚至嗤为道学家胡编乱造,料想人人爱惜生命,怎会有人去做那等无用之事?如今亲眼见了,但觉心中十分迷惘,一则以为太夫人死得十分不值,一则也开始怀疑,那历代列女传中的守节、自尽、自残故事全是真实,不由得毛骨悚然起来。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五回 再会
    死者已矣,倒是操办身后事要紧。然而出殡手续很是烦杂,桓震却不能等过头七出七,接三唪经,当下寻家店铺,借了纸笔,要傅山给周老写了封信,求他一力支持,又指点杨家人去公铭乙处不提。
    城下人群见死尸已经抬走,唯余血渍一滩,想也是没甚看头,也就渐渐散去。桓傅二人方才一阵忙乱,耽搁了许多时候,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当下便要上路。岂知正要出城,忽然听得一阵喝道之声,后面支支呀呀,来了一辆囚车。桓震连忙扯一把傅山,闪在路旁,瞧着那囚车过去,忽然觉得车上囚犯的面孔很是熟悉,细细一想,竟然便是当日自己过卢沟桥时候遇到的那个房山县杨柏。他的妻儿却并没看见,不知何处去了。杨柏似乎也认出了桓震,远远地向他瞧了一眼。有心拦住一个押送的差役问问这是去往何处,却又怕惹祸上身,只得罢了。
    眼看着囚车越行越远,终于出了城门,忽然觉得后颈一凉,似乎给人塞进了什么东西,连忙伸手去掏,哪知却给人在腕上弹了一下,当即手臂又酸又麻,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心中大惊,只道有人要对他不利,岂知等了半晌,竟然毫无动静,回过头看时,身后却并无一人。傅山见他脸上神色古怪,出言相询,他只推说要去登东,匆匆寻个僻静所在,解开上衣,果然啪嗒一声,一物掉了出来,拾起看时,却是一个指头粗细的蜡丸,剥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写的却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几个字,笔锋很是秀丽。他心中十分奇怪,细细回忆,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道定是朱由检命人约他,心中不由得大喜。
    他只道上一次已经错过了结识信王的机会,没成想就在离京之际,竟然又与他搭上了线,这一来真是喜出望外。然而大喜之余却也想到,自己一介白丁,无财无势,信王找自己干什么?所谓投以木瓜,必望琼瑶,蚀本买卖可不像朱由检这等人会做的。但这般空想终究无用,还是要晚间前去赴约才能明白个中究竟。
    这件事情他却不想这么快给傅山知道,当下将纸条团成一团,吞了下去,这才走回来寻傅山,只说自己有些事情未了,要在京中再停一日。傅山神色间颇为疑惑,终于也答应了。既已与周士昌等人告辞,他也不愿回去徒惹口舌,万一周老问起,还要编个理由搪塞。当下寻个客栈住了。
    到得天色将黑,他便寻个借口,溜了出来,径往春华楼去。不成想到得门口,抬眼瞧见一人,低着头站在那里发呆出神,居然便是傅山。他吃了一惊,心想难道他得知自己要来此处与朱由检会面,故而特意赶来?但瞧他低了头在那里苦苦思索,却也不像是瞧破了自己作伪。他自从认得傅山以来首次骗他,虽说这是不愿他卷入更多事端,乃是为了他好,心中却着实内疚。
    当下走了上去,一拍他肩头,叫了一声“青竹”。傅山正在沉思,被他这么一拍,吓得身子一抖,抬起头来见是桓震,不由得奇道:“大哥?你怎知我在这里?”桓震听了这一句话,便知他定然不是跟随自己而来的了。但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桓震。接过看时,便与自己上午拿到的那一张别无二致,都是“今夜春华楼听小苏三”。
    傅山道:“我还道是那大猢狲要约我等寻衅,瞧大哥似乎不知,便想自己前来赴约。恰好大哥说有事要再稽留一日,倒省了我一番借口。”桓震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离开之时,傅山也收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他心中却知那自然不会是大猢狲所约的了,只是朱由检约他一人也就罢了,何以又连傅山一同扯了进来?
    待得进了春华楼,那小苏三已经在台上献艺了,桓震却没心思瞧什么歌舞,一双眼睛四下逡巡,只是找不到朱由检。他心中奇怪,难道还没来到?难道约自己的并不是他?一个青衣小婢走上前来,福了一福,道:“两位可是桓公子和傅公子么?”桓震点头认了,只听她声音娇滴滴地道:“有位朱公子,在楼上雅间相候。”桓震这才明白,原来朱由检早已到了。既然如此,想必他那一干暗探,也已经在此伏下许久,忍不住扫视厅中,却并不见有一个人像个暗探模样。转念一想,不由得失笑,心道暗探若能给人一眼瞧出,那便不叫做暗探了。当下随着上楼去,走到最里面一间雅间门前,只听那小婢叫门道:“爷,人来啦!”房门应声而开。桓震心中微觉哪里不对,但却不及细想,一步跨了进去,哪知一脚刚刚迈进,背后给人一推,直向里跌了进来,险些仆倒在地。回头看时,却是傅山给人推入门来,连带将自己撞了进来。
    桓震作色道:“朱兄,我们好意前来赴约,你这是甚么待客之道?”朱由检笑道:“手下人多有得罪,信代他们给两位请罪罢。”他口上虽如此说,语气之中实在半分歉疚之意也无,何况朱由检乃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他的手下,哪里敢不听吩咐做事?桓震自然想得到这一层,当下冷笑道:“那可不敢当。”瞧瞧四个随从,个个都是身强体壮,有意无意地堵住了门窗,自己两人要想逃走,简直如同天方夜谭。瞧着朱由检,一字一顿地问道:“朱兄约我二人来此,究竟有何贵干?”
    朱由检哈哈一笑,端起面前茶碗,轻轻吹了吹水面茶叶,微啜一口,道:“桓兄不觉那小苏三的唱工甚佳么?”说着手指在桌面轻扣,打起了拍子。桓震凝神细听,果然小苏三正在献曲,所唱的曲子,便与朱由检所打的拍子一般无二。他心中一动,没料到这雅间的隔音竟然这般差,既然里面能听到外面的声音,外面自也能听到里面的声音。心念一转,已有了计较,笑道:“朱兄,在这里打拍子,无人鉴赏,不觉无聊么?咱们何不一起出去,打给大众听听,也好叫人知道朱兄是何等人物?”朱由检心思繁密,听他话中口气,当下明白,若是自己苦苦相逼,他便要在这里拆穿自己身份。他身为信王,出宫玩耍虽然不是什么太大罪过,但究竟是不合规矩之事,现下魏忠贤权势如日中天,倘使自己私自出宫这件事情被他知道,不免要惹来一番麻烦。
    他为人性格很是多疑,那日只因听桓震说了“杨涟”二字,少年人一时好奇,与他交谈片刻,兼且还露了暗探的行迹,事后旋即后悔,深怕自己身份给他看穿,或者有所猜疑,那也不妙。万一这人竟是魏忠贤一党的,自己豢养暗探的事情泄露出去,那可就要大大不利。想来想去,还是死人的嘴巴最为保险,当下令手下人安排,要将他二人灭口,按说这等事情,本不用他自己出马的,堂堂一个王爷,岂能做这种杀人勾当,没得污了自己的手?然而他既然性情多疑,凡事总要自己亲眼确认,这才放心得下,因此还是亲自前来。听得桓震那一句“何等人物”,心中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穿了自己身份,只是并没说出,显见是给自己留着三分余地,那么便未必是魏党中人了。
    然而现下不是魏党,未必以后便不是魏党;就算以后不是魏党,也未必不会趋炎附势,将自己的秘密拿来交易,以图进身。总而言之,只有死人,才最叫人放心。虽然心里略略有些过不去,杀那还是要杀的。当下笑道:“那却不必,外面何等吵闹,还是这雅间中安闲自在。”意思是说,你若不张扬我的秘密,我便让你好好活着。桓震深知他的为人寡刻少恩,倒不敢轻易相信他所说之话,附和着干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他并没见过傅山,当下捺着心跳,给他们两个互相介绍了,只说朱由检姓朱名信,却不道出他真名。
    傅山笑道:“好稀奇面相!”朱由检没料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大赞自己面相,究竟是少年人好奇心性,不由得反问道:“稀奇在何处?”傅山却不答他,只要他伸出手来,上下看了一番,不住点头赞叹。朱由检给他撩拨得心痒,暗想杀他之前,听听他说些什么,倒也无妨,当下不住催他快说。傅山仰头道:“我自幼从父习学相人之术,从没见过这等面相,天庭虽然高耸,地阁却不方圆,少年固然富贵,中年荣枯难期。既是大富大贵,紫气东来的至贵命格,却又十大空亡、十二孤神样样俱全。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若在名门宦家,必是破家子弟。”
    朱由检耸然变色,他是皇家之人,此人竟说他必是破家子弟,那不是暗含着说大明要亡国了么?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六回 乱君
    '——笔者注,回目“乱君”源出荀子·君道:有乱君,无乱国。'
    朱由检听了傅山一语,禁不住勃然变色。饶是再善于掩饰自己心理,听了这种言语,也都不能不大怒起来,何况他还是出名的性格暴躁?伸手用力一拍桌子,将桌上三只茶碗震得一起跳起,一只跌在地下,另两只却歪倒在桌上,热茶淋漓,三个人身上淌得到处都是,却谁也不动一下。傅山屏住呼吸,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朱由检,目光中毫无半分怯意。朱由检也反视着他的眼睛,流露出来的却是愤怒,疑惑,不安,以及旁的一点什么东西。
    沉默良久,桓震突地笑道:“相者有云,凡相必有破。朱兄何不请教一下破法?”朱由检冷哼一声,不屑道:“这等怪力乱神之谈,吾不与闻。”傅山微笑道:“听与不听自在朱兄,说与不说,却在傅某。”徐应元一直伺候在旁,听着两人一往一来的交谈,朱由检并不占上风,此刻再也忍耐不住,跨前一步,怒道:“爷不听,便不准你说!”桓震哈哈一笑,道:“两人之口易封,难道天下人攸攸之口,也是封得的么?”朱由检神色不变,淡淡地一挥手,示意徐应元退下。傅山见他态度少和,当即打蛇随棍上,紧逼一句,道:“面相须合命格,才能断人一生。朱兄何妨以生辰八字告我?”朱由检目光中疑惑之色一闪而逝,随口报了一个八字。
    桓震却是晓得他生日的,那应该是万历三十八年的立春日,很是好记。可是听他报的日期,却是十一月二十四,就算古今历法略有差异,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立春。他脑中一转,当即明白朱由检是拿了一个捏造的生辰,来诱骗傅山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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