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杨柏此人甚为好奇,一壁牵马而行,一壁与杨夫人搭话。杨夫人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将丈夫平日里一些爱护百姓,勤政廉洁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扳着指头说将出来。在桓震听来,杨柏便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清官,虽然清廉正直,却无大的建树,政治上更没甚么创见。即便如此,仅凭他那份斧钺在前而不避的气概,便足以藐视一班屈膝以事阉贼的无耻小人了。心中对他佩服虽谈不上,敬重倒是确有好几分的。
他一路跟随,大约过午时分,便已经到了京城。北京城乃是大明朝的帝都,自有一番不同气象,传说中乃是依照“双龙”布局而建的,单是外城,南北便有千丈之距,东西虽然略逊,也有相近规模。南面设右安、永安、左安三门,东西两端各开一门,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安门;北面东西两端又有东便门和西便门。
他们一行人从左安门入城,因有官兵盘查,便不能再跟杨柏等人做一路了。桓震虽然不放心杨柏,但是想想自己纵然跟去,也不过徒然替他担心而已,与事全然无补,只得作罢。他生在后世,见过成都的繁华,对这时的北京城倒也不放在眼里。傅山却是出身山西贫瘠之地,初次瞻仰天子脚下的皇城,自有一番兴奋。桓震见他高兴,连带着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觉有许多东西是后世绝然见识不到的,不由得也兴趣盎然起来。两人牵了马匹,在大街上一面观赏风土,一面寻找客栈。
忽然听得一阵呼喝,行人惊惶,纷纷避让,两人还以为出了甚么事情,连忙牵马退到路边,只见十余骑高头大马自街中飞奔而过,马上骑士个个衣饰鲜明,腰间挎刀,想必是官府中人。马队过去,行人这才再敢回去走路。一个老者叹道:“缇骑又出,不知谁家又要走红运了。”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些街中跑马,如虎似狼的家伙,便是闻名久矣的缇骑。摇摇头,正要离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街心大声呼痛。
卷一 顺流逆流 二十六回 佳人
'——题注:此佳人非美貌无匹之佳人也。至于是何佳人,读完便知。'
桓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蜷着一足卧在街心,紧紧抱住了一个老头儿小腿,道:“你不能走!”那老头儿神色尴尬,不住伸腿,只是百甩不脱,无奈之下,只得软语哀求道:“姑娘,你放开我,有话好说,成不成?”那少女连连摇头,道:“那可不能!方才一阵混乱,我给你撞倒在地,你踩断了我腿,非赔钱不可。”围观众人听见,纷纷责备那老头儿没心没肺,这般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如何竟能踩得下脚去?那老头儿哭笑不得,没口子地分辩,但试想一个干枯老头儿同一个妙龄少女,何者更能取信于人?自然并没一人肯信他的说话。越是分辩,裤子越给那少女扯得紧了,眼看便要掉将下来。
老头儿心想不妙,难道今日这张老脸便要丢在这里了不成?心中一怕,嘴巴上便忘了替自己洗脱罪名,他这一住口,那少女却也住手不再扯他裤子。老头儿得了诀窍,任凭那少女如何哀求威胁,再不开口。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一闭口不答,便给周围观众以为他是做下了亏心事,是以不敢答话。加之那少女唱做俱佳,涕泪齐下,几句话间便惹起了众怒,竟有几条大汉,捰袖揎拳,预备一哄而上,揍那老头儿一顿。
那少女泣道:“列位叔叔伯伯,好与小女子做个干证,他日小女子伤发身死,未过保辜,还要请列位替小女子作主啊!”说着哭得愈发利害起来。
傅山凑在桓震耳边,低声道:“我瞧她是作伪。”桓震大奇,心想难道碰上了后世的“碰瓷党”,也耳语道:“你怎知道?”傅山一笑,道:“但看便知。”
那老头儿终于被逼无奈,留下了十两银子,落荒而逃。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都一个个散去。傅山一扯桓震,两人走开几步,寻一个墙角,密地里隐了身子,悄悄窥视那红衣少女。果然正如傅山所料,那少女伏在地下,看看左右无人,当即一骨碌爬了起来,掂掂手中银两,向空中一抛,面露微笑,自语道:“又是十两!”
桓震起了捉弄她一番之心,压着嗓子,装出老年人沙哑嗓音,大声叫道:“官爷,那骗子还在这里!”那少女一惊,连忙将银子塞入了腰间,慌慌张张地四下乱瞧。瞧了一回,似乎并没官兵赶来,不由得面露疑色,摇了摇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要离去,桓震又叫道:“官爷快来,骗子要逃!”傅山此时也已会意,猛然喝道:“弓手,放箭!”
那少女一听“放箭”二字,吓得登时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桓震心中大大好笑,索性做戏做到底,恢复了自己本来声音,俨声喝道:“蹲下!两手抱头!”那少女大约是吓得傻了,又或者是没听明白,只是一动不动。桓震跳将出来,叫道:“蹲下,两手放在脑后!”那少女乍见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激灵一下,不自觉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放在头上。
她倒也机灵,一蹲一放之下立时觉出不对,跳了起来,两眼瞪着桓震,怒目以视。桓震哈哈大笑,道:“姑娘好身手,好敏捷!”那少女脸色微赧,和身扑了上来。他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颈中已经给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架住了。
桓震苦笑道:“果然好身手,好敏捷。”傅山见兄长受制,十分焦急,无奈却不会武,只得站在一旁干瞪眼,只怕自己一不小心碰到了刀子,倒害了哥哥性命,有意离那两人远了又远,高声道:“姑娘不可如此,快放了我大哥!”桓震接口道:“正是正是,若不快些逃走,只怕少时那老儿当真寻了官兵来了。”
那少女果然颇为忌惮,瞧了他两眼,道:“暂且记下了,日后必要还你。”桓震哈哈一笑,道:“敬候大驾。”那少女手腕一翻,将刀子收回鞘中,白了傅山一眼,扬长而去。桓震摸摸自己颈中,竟然隐有一条刀痕,不由得苦笑道:“这便划了我一条刀痕,日后再来还我,岂不是头也割了去?”转眼瞧时,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群闲人,当下大声道:“没甚好看,本集已完,插播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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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红衣少女,是因为有些读者跟我反馈本书的风格基调过于压抑而特意设置的一个较为明快的角色。我也不想让自己写到得上抑郁症,是吧。桓震属于那种比较老实的苦哈哈个性,但是在看到这个少女之时居然会想作弄作弄她,各位应该想到什么了罢?对了,这就叫做:缘分啊!不过又有人要问,那雪心怎么办?婚都订了也!这点……卖个关子,不告诉你们。反正桓震不会犯重婚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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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少女下手倒有分寸,桓震颈中伤痕只是略略破皮,出了些微鲜血,倒不觉甚痛。经过这么一闹,两人也就无心再看甚么风土人情,当下跟路人打听了一家价格公道的客栈,沿途问讯,不多时便到了门前。
那客栈叫做“银杏老店”,是因门口一棵百年银杏树而命名的。据说自有这树开始,便也就有了这店,店主人姓许,买卖很是公道,迎来接往又十分周到,因此常来北京的客商大都喜欢在他这里歇脚。
桓震瞧了一眼招牌,回头对傅山道:“是这里……”他本想说“是这里了”,但一个“了”字还没出口,便觉后脑挨了一撞,撞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亏傅山百忙中一扶,这才站稳了。回头看时,正是无巧不成书,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个险些撞他一跌的,居然便是方才那个“碰瓷”的少女。
那少女站稳身子,指着台阶上一人骂道:“你这人好不尴尬!你爹尚且留我在此,你倒要来赶我!”那人鼻孔朝天,哼了一声,道:“我爹自是我爹,我自是我。手中无钱,就莫要住店,城隍庙,关帝庙,阎罗庙,哪里不能度宿?”那少女气道:“我几时说过不还你店帐了?”那人笑道:“那么便还啊!”伸手向身后一个帐房先生模样的要过算盘,哔哔剥剥地打了一阵,说道:“六十二日店钱饭钱,连老头儿的药费诊金,利上加利,总共三十两八钱银子。即刻现银付帐!”
那少女将腰一挺,道:“我几时说不还了?只是……只是……”那人冷笑道:“只是须得再等几日,是也不是?”那少女道:“迟几日便又如何?”那人哈哈笑道:“不如何。只是却容不得你迟。”一挥手,一个伙计手中提了一个小小包袱走将出来,便把包袱向街上一丢,那少女大惊失色,连忙去接,但事起仓猝,哪里来得及?只听啪嚓一声脆响,那包袱跌在地下。那少女登时呆了,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毫,两行眼泪直滚下来。那人哪里理他,招呼一声,进店去了。
桓震心中很是不忍,走上前去,便要替她拾起包袱,哪料触手坚硬,竟像是一堆碎瓷。那少女突然喝道:“不用你!”伸足向桓震踢来。桓震毫无防备,被她踢了个正着(其实就是有防备也一样被踢个正着),忍着痛,将包袱捡了起来,放在那少女怀中,笑道:“拿好了。”便要招呼傅山进店。那少女忽道:“这家的儿子是个浑蛋,你们不要住。”桓震一怔,反问道:“你凭甚么不让我住?”那少女一跺脚,道:“爱住便住,哪个来管你!”回身便走。桓震呆了一呆,吩咐傅山先去开房拴马,自己却拔步追了上去。
桓震尾在那红衣少女身后,居然并没给她发现。两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三拐两拐,拐进一条胡同。那少女突然间站定脚步,回头望着桓震,诡诡异异地一笑,直笑得他心里发毛。他知道那少女已然发觉自己跟随,自然要上去打个招呼。张开了口还没说话,却听那少女一声唿哨,许多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拥而出,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个个伸开了手,向桓震扑将过来,扯衣服的扯衣服,脱靴子的脱靴子,不用片刻工夫,将桓震剥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贴身底裤,连系底裤的腰带也都抢了去。那少女要过桓震的衣衫,翻弄一番,嗤道:“一文钱都没有,也敢住那黑店!”桓震又惊又气,双手提住裤腰,叫道:“还我衣服来!”
那少女回眸一笑,道:“这身衣服虽然破烂,倒也当得几十钱。”说着,又是一声唿哨,那群孩子如同来时一样,倏忽而去。那少女将桓震衣衫搭在肩头,回身便走,只留得他在那里大声喊叫。
卷一 顺流逆流 二十七回 忠良
却说桓震双手提了裤子,眼睁睁地瞧着那少女不顾自己大喊,扬长而去,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奈,心想再叫下去,那少女也不会回头,说不定倒要招来一群看客,当下不敢再大声喊叫,闭紧嘴巴,低了脑袋,双手紧紧抓了裤腰,如同过街老鼠一般地走回了银杏老店去。路上自然有人侧目而视,他只装作没有看见,一张脸早已经羞得通红。
回到银杏店,傅山瞧见他这等模样,忍不住捂着嘴巴,哧哧笑了起来。桓震又气又羞,怒道:“笑甚么!”他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傅山更是不可收拾,索性捧腹狂笑起来。桓震无可奈何,索性候得他笑得够了,这才瞪着他道:“三弟,你且给哥哥我寻一身衣服穿可好?”傅山一头笑,一头从包袱里取了衣服。桓震连忙套上,这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不由得心中暗叹,幸亏那一次触电只是让自己回到明朝,倘若是回到了史前时代,整日赤身露体,哪里还活得下去。
他穿好衣服,这才将方才如何追踪那姑娘,如何被一群小乞丐剥去了衣服的事情与傅山讲了。傅山笑道:“早听人说京中有剥衣党,今日总算见识了。”桓震苦笑不答,心中却仍是想着那少女站在客栈门前呆呆流泪的模样,心中只觉她似乎也并非只是一个盗贼。
傅山候得他休息片刻,两人便一同下楼去吃晚饭。这银杏老店原是楼上客栈、楼下酒店、后进民居的格局,因为经营诚实,老酒醇香,慕名来此的酒客却也着实不少。两人随意要了些馒头小菜,那伙计是方才见过了桓震赤裸上身,狼狈而逃的,此刻给他端上饭菜,仍是忍不住发笑。桓震一时间只想寻条地缝钻下去,没奈何,只得埋头大嚼起馒头来。傅山道:“下次再教小弟见着那女贼,管叫她插翅难飞。”桓震急忙吞下口中馒头,摆手道:“那又何必?”顿了一顿,又道:“咱们人地生疏,不可惹事。何况我瞧那女贼颇有武艺,你决然制她不住的。”说着忍不住想起那柄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小刀,伸手在颈中摸了一摸。傅山笑道:“杀人何必定要用刀?”桓震摇摇头,忽道:“青竹,你可有法子寻周老和雪心?”
傅山想了一回,沉吟道:“那却不易。嗯,有了,且往京中的晋商会馆去打听一番看。”说着唤伙计过来,问他京中有几处晋商会馆,分别都在何处。那伙计摇头道:“这可不知道。须得问问我们主东。”桓震道:“那你主东却在何处?”那伙计苦笑道:“我家主东么?大约正在后进教训儿子呢。”
原来方才硬要赶那红衣少女滚蛋的,便是这家银杏老店店主东许安的儿子许承。那许安为人很是忠厚,平日来往客人,在他店中若有个甚么三短两欠,一时手紧,他也从不计较店钱,甚至往往慷慨解囊相助。那些受他恩惠的客人,到得赚了银钱之后,也都回转来偿本付息,或者还有额外相赠,因此许安守着这间老店,日子却也过得甚是滋润。
他有个儿子许承,却是在四十二岁上小妾所生,那小妾生产之后,便患了血崩之症,不久一命呜呼。许安心痛之余,更加将这一个老来子当作手中之宝,口中之珠,要天给天,要地给地,娇纵得无以复加。儿子渐渐长到二十几岁,整日便不学好,只是交接一些来路不正的朋友,老父屡加警诫,也只是充耳不闻。这一日许安外出访友,许承有个狐朋狗友要来店中借住,偏偏看上了那红衣少女所住的房间。许承叫人一查,见她已经两个月没付过房钱,只是自己老爹不忍,这才逗留至今,当下便喝令叫赶了出去。那少女死活不肯,他便叫人推出门外,连包袱一并丢了出去。
许安回店之后,听说这桩事情,登时大怒,心想若给这不肖子这般折腾下去,这一间银杏老店的招牌,便要砸在他的手中,当下请了家法,喝令儿子到后进跪下,噼噼啪啪三五一十五地痛打起来。
那伙计向来也十分看不惯小主人的作为,此刻见桓震一问,当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桓傅两人对望一眼,都觉既然人家正在处理家事,自己便不好过去搅扰,只得等他二人闹完了再说。岂知左等不来,右等也是不来,看看时候已经深夜,店中的酒客渐渐散去,只剩下桓震这一桌,与角落里的一桌两人。桓震等得很是不耐,叫过伙计来教他去瞧瞧。那伙计也觉事情不对,然而自己身为人家店堂里的雇工,却不能私入主人家宅,当下定要桓震同去做个干证。桓震是无可无不可,当下应了,顺口叫那角落一桌的客人,问他去是不去。那两个客人,一个年逾四十,一个却是弱冠少年。那四十余的瞧着弱冠少年,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站起身来,跟在那少年身后。
桓震只道他是那少年家中的老仆,也不在意,要那伙计前导,一行五个人,直往许安住处而去。许安住在店后的一个跨院之中,走到院门前,那伙计第一个推门进去,突地张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