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萧当又道:“你这老儿还不肯说么?莫非真要大爷给你一顿毒打?”说着将手一招,身后一人应声上前,手中擎了一根藤条,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照准赵南星抽将下去。桓震看着他一鞭鞭地抽打,在赵南星的脸上打出道道鞭痕,鲜血四溅,染红了他的白须,不由得心中火起,喝道:“停手!”跨步上前,劈手夺下藤条,撇在地下。
刘志阴阳怪气地道:“军师莫非是舍不得么?”桓震气道:“甚么舍得舍不得了?此人年过七十,比尔等祖父也不稍逊,倒也亏你打得下手!”刘志冷笑道:“自古官匪不两立,他是你的爷老子,却不是俺们弟兄的爷老子。”他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片营营嗡嗡,众人大都随声附和。
左营指挥吴天德向与桓震交好,见他受气,当下跳出来道:“刘指挥怎地如此说话?”刘志白他一眼,道:“对一个身在义军,心向官府的贼子,不这般说话,又能怎么说话了?吴指挥,我知你与他素来交情甚好,倒要盼你瞧清楚自己是何等人也,莫要受了那厮蛊惑。”他言语之间,已经对桓震极不客气,分毫没把他当作军师看待了。吴天德给他这般一堵之下,再也无颜替桓震说话,但他为人义气为先,却也不愿随同旁人逼迫自己的好友,当下闷闷地退了回去,再不言语。
萧当高声道:“今日难得众位指挥把总齐集于此,小弟倒有一言,要说出来请列位评判。”一一扫视厅中众人,蓦然问道:“各位在此聚义,究竟是为甚么?难道不是为了杀官造反,图个痛快么?”一指桓震,道:“这厮自命军师,处处缚手缚脚,诸般规矩,好不叫人焦躁,俺却不知他是来落草的,还是来做官的?”桓震怒道:“军无纪律则不行,善战之兵,当如风林火山'请看背景知识0122',无往不克,如尔这般不守将令,那不过是一班土匪罢了,我且问你,前日要你骚扰敌军,你干么私自出战?这一战折损了多少弟兄,你心中可有半分悔意么?”
萧当面皮微红,正要强辞分辩,突然人群之中,一人细声说道:“你说咱们是土匪,咱们便是土匪;然而咱们扯下了面皮做土匪,痛快喝酒,痛快杀人,总也好过你这厮整日顶着圣人名目,行那无耻勾当。”桓震顺着声音来源瞧去,却是后营指挥丘土根。齐回回、鲁达山异口同声地赞成,刘志撇嘴冷笑,吴天德默不出声,五个指挥之中,倒有四个是自己对头,余下的一个虽然心中向着自己,但却不能与四人抗衡,桓震眼下的处境,真是万分为难。
惠登相居中而坐,一直瞧着他们来回驳诘,并不插言。直到这时,方才站了起来,道:“大家聚义在此,便是有缘。生在江湖,须得时时相互扶持,如何却自相攻訐起来?”桓震听他说这等话,心中便十分有气,暗想若不是你一直从中做好人和稀泥,事态怎么会一至今日不可收拾的局面?当下道:“那也不必说了。二弟,现下你究竟打算怎样?”惠登相茫然问道:“甚么怎样?”
桓震不由气结,暗暗发誓若有来世,再也不要与他这等人做兄弟,没好气道:“今日当着各位指挥把总之面,我便直说了罢。咱们这次对官军的一仗,虽然终于打胜,但却只是惨胜。各位检点一下自己所部,有多少战死,多少负伤?我们活下来之人,纵然能喝酒吃肉,杀人放火,毫无忌惮,却要将那些九泉下的弟兄置于何地?”戟指指定了萧当,道:“我严令你不得与官军正面接战,你偏不听我号令,白白折损了八百余弟兄。倘若不是为你一时痛快,他们现在还是活得好好儿地!你到外面瞧瞧那些没了丈夫的女人,那些没了爹爹的孩子,难道便不会略略有些儿愧疚么?”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三回 归去
萧当冷笑一声,道:“弟兄们自打占山为匪的那日起,便早已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了。早死晚死,又有甚么区别?咱们江湖好汉子,可不像你这等的婆婆妈妈。”众人纷纷起哄响应。桓震本以为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话,好歹也能打动一人二人,哪知这班土匪竟然个个是亡命之徒,没一个将生死放在眼里的。但觉心中冰凉,留在过天军中再无意思,一时间心中只说:不如归去!
当下叹了口气,对惠登相道:“二弟,自古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让我去了罢。”惠登相惊道:“哥哥为何要走?”桓震叹道:“你也瞧见了。如今我留在这里,还有甚么意思?”惠登相无言可答,瞧眼下的情形,桓震在军中不得人心以至于极,虽说自己心中也十分赞同桓震的说话,但这么多江湖兄弟,都是慕他名声而来,自己又岂能无缘无故地伤了他们之心?可是他素来自许义气深重,若要给人纷纷传说自己逼走了结义大哥,那是死也不干的。只想寻个法儿将他留住,可是桓震自己固然去意坚决,群豪也未必愿意将他留下。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如同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起来。
吴天德自从方才被刘志一阵抢白,一直闭口不言。现下听得桓震要走,再也忍耐不住,豁然叫道:“军师,你若要走,某家定然随你去!”桓震却知他只是一时顾念朋友义气,其实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苦笑道:“不必了。你我虽是好朋友,却不可共事。你与他们才是一国之人。不必为了与我讲甚么朋友义气,徒然委屈了自己。”吴天德哑口无言,想了又想,钢牙一咬,决然道:“某意已决。这班贼厮鸟的嘴脸,老子看了便有火。”桓震摇了摇头,也不再劝。
惠登相拉着桓震双手,恳求道:“哥哥必定要走,那也须等明日,容小弟今夜替哥哥饯行可好?”桓震瞧着他双眼,实在不忍拒绝,何况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傅山,当下点了点头。一转念间,想起赵南星来,当下又求惠登相暂且将他交给自己。惠登相只觉自己十分对不住结义兄长,一口答应下来。
各人此次齐集聚义厅,原就是受了刘志和萧当两个的挑唆,嫌桓震碍手碍脚,合起谋来要寻衅将他赶走。此刻见逼走了桓震,心愿大畅,一个个心满意足而去。桓震也不管他们,自拖了傅山,走到个僻静去处,要与他深谈一番。
两人走出山寨,兜了个圈子,寻个无人经过的小山坡,并排坐下。桓震缓缓问道:“青竹,大哥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作实答我。”傅山听他语气严肃,当下也不多话,只应了一声“是”。
桓震瞧着他脸庞,那是一张二十岁年青人的脸,可是已经颇有风霜之色。当日在广灵狱中受的脑箍之刑,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环状的淤痕,一直不曾消退。不论前生后世,桓震二十五年的生命之中,自觉亏欠最多的,便是这个小弟了。静了半晌,方问道:“若不是因为我,如今你还在广灵从父行医,一家人何等快乐,如今落得落草亡命,无家可归,傅老更是因我而死,青竹,你心中可曾怪过我么?”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地问,叹道:“大哥,这句话,你三个月前便该问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却听他又道:“大哥若是当时问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这般问,我仍是答这一个‘否’字。”桓震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不敢再看傅山,转过了头去,瞧着夕阳慢慢落下。傅山将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只觉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无憾,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日头落了下去,天色愈来愈黑。桓震站起身来,远远眺望山寨,道:“青竹,我去之后,寨中由你一力支持,我不放心。”他说这话,用意十分深远,三人结义,自己乃是大将军的兄长,仍然压制不住群豪,傅山行末,自然更不可能被他们瞧在眼中。自己这一去之后,惠登相少谋寡断,不一定便会出甚么岔子。傅山遇到此等情形,自不会坐视不理,这“不放心”三字,既是不放心惠登相,更是不放心傅山。
傅山何等聪明,自也明白他话中隐含之义,当下道:“大哥自管去。小弟心中已有了计较。”桓震一怔,眯起眼打量着他,许久方道:“不可。”傅山笑道:“小弟尚未开口,大哥怎知道甚么不可?”桓震叹道:“我是要你不可学我,一走了之。”傅山哈哈一笑,道:“大哥自己遇难便逃,还要教训小弟么?”桓震长叹一声,道:“你不明白。哥哥我原本便不该在这里的,如今也只不过是哪里来,哪里去罢了。”傅山以前从没听桓震说过自己身世,不由奇道:“大哥你说甚么?”桓震摇了摇头,心想终不成告诉他我是几百年后来人罢?还不吓杀了他!只道:“此刻不便说。”
忽听一人道:“二位却在此处,可累散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桓震一听这声音,立时跳将起来,奇道:“赵大人?”来人却是赵南星。他虽然不把一身生死放在心上,但得桓震之助免于贼前受辱,却是十分感他之德。方才在厅中,众人一番扰攘,他究竟是久经朝堂风波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内幕。后来桓震负气而去,惠登相也无心理他,料想一个老儿也做不出甚么名堂,便由得他自去了。赵南星出得寨来,一路寻找,居然给他找到了桓傅二人。
桓震日来碰了他许多软硬不等的钉子,哪曾想过他会亲身来寻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起来,一壁打恭,一壁问道:“老大人寻在下何干?”原来赵南星听桓震说话,却也不是盗匪一流,料想他必是有所缘故,这才栖身贼中,不由得动了惜才之念,想要超脱他出这个火坑。
赵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来,道:“男儿才识,当报效国家。”桓震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来意,反问道:“然则如国家不用者何?”赵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问,顺口答道:“有为一国之力,当为一国;有为一地之力,当为一地,有为一身之力,当为一身。”说到“一身”二字,语气格外加重。桓震摇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赵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贼?”这赵南星原是明末的一个幽默小说家,著有《笑赞》,多是讽刺笑话,后世流传甚广。桓震自知口舌之利无法与他抗衡,只得苦笑不答。
赵南星望着远方,悠然道:“老夫今年七十七岁,见过之人,经过之事不可胜数。”瞧着桓震,道:“这世间人人都有一个该去的所在,你可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在何处么?”桓震只觉心中异常烦躁,猛然叫道:“我怎知道?我怎知道?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全不一样了,你来教训我,可是你见过那样的情景么?你说你经过之事不可胜数,可是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么?”赵南星并不明白他究竟说些甚么,只是道:“人生原是一场大梦,梦醒之日,追抚往昔,若还能记得些甚么,那才不枉了这一场梦。”桓震仰头大笑,一面笑,一面扬长而去。
傅山连忙替桓震陪礼,道:“老大人恕罪。我这哥哥日来心中十分抑郁,言语之间偶有冒犯,尚望老大人莫要介怀。”赵南星拈须道:“老夫大把年纪,岂能与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又道:“然而小哥与令兄终日侧身贼中,不免与涅俱黑。”傅山摇头叹息,撇开话题,道:“敝兄去意已定,老大人若再留在此处,凭我一人之力未必便能照拂万全。这就让小子送老大人离去罢。”说着便要搀赵南星起身。赵南星摇头道:“老夫不走。”顿了一顿,道:“除非尔弟兄二人随我同去。”傅山哭笑不得,心想你堂堂一个朝廷大臣,怎地缠上了两个毛头小贼?
赵南星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喟然道:“那也不必瞒你。老夫自万历二年入仕,至今在官场中打滚已是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几沉几浮,早已把一己功名看得不值一钱。然而国家政治,日渐糜烂,老夫实是死也不能瞑目。如今秦晋一带盗贼猬起,朝廷却是一味麻木不仁,老夫说一句不祥之语,国之大难将至啊。”傅山以往也曾听父亲纵论天下大事,深觉赵南星所言有理,不由得问道:“然则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赵南星苦笑道:“老夫以一垂死戍卒,旦暮未知,又能如何?但贼中既少一人,国家便多一人。一己微力虽不足道,但要老夫坐而视之,非但不忍,并且亦不能也。”傅山霍然动容,一躬到地,道:“傅山谨受教了。”
回头再说桓震,一路直回山寨,到得自己帐中,惠登相却已经在那里相候多时了。他一见桓震回来,当即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桓震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道:“二弟你这是做甚么?”惠登相满面羞惭,道:“今日之事,小弟给哥哥陪礼。”桓震摇头道:“我自要走,不干你事。”惠登相提起手来,拍拍给了自己重重两个耳光,直打得面颊又红又肿。
桓震叹道:“这又何必?二弟,我与你说,我今日之去,如同当日之来,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你并无半分不是,以后千万不可耿耿于怀。”惠登相瞪大了双眼,十分不解。桓震也不与他详细分说,只教人取酒来,道:“咱们弟兄结义以来,从没能兄弟单独对酌。今日哥哥要与你喝最后一回酒。”过不多时,傅山也赶了回来。桓震酒量甚浅,略用几杯便即停杯不饮,倒是惠登相一个人抱了酒壶,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不了,终于颓然醉倒,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桓震见状,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简单取了两件衣服,揣了平日积蓄的几十两银子,便与傅山告辞,头也不回,径自出寨。
他一径北行,不多时便到了山口。正走间,突然觉得似乎远远一骑,从寨子方向疾驰而来。他不愿与山寨中人诸多废话,当下跳入路旁灌木中,蹲下身子,向外观看。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四回 前路
桓震伏在路旁,拨开灌木,露出两只眼睛来向外观看,只见一骑飞奔而至,马上竟似坐的是两人,天色昏暗,倒看不清面目。那骑愈奔愈近,马上骑士大声呼唤“大哥”,却是傅山的声音。桓震一跃而出,叫道:“我在这里!”
傅山勒住马头,跳下马来,跟着却又从马背上扶下一人,竟是赵南星。桓震奇道:“这做甚么?”傅山笑道:“赵老先生有话要与大哥说。”桓震不明所以,望着赵南星,只听他道:“老夫有一个早年至交,其门人弟子之中,有一个与老夫交情甚好的,如今在遵化做个兵备使,两位若往投之,老夫可保此人必以客礼相待。”桓震摇头道:“多谢老大人美意。只是桓震并不想做官。”在他心中,始终觉得明代政治腐败,早已无法挽救,哪怕自己再怎么立志要做一个好官造福乡里,一旦入了官场,要想逆流而上那是再也不能,只有随波漂浮,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是以一口拒绝。赵南星呵呵笑道:“你道官是说做便做的么?老夫举荐你去,也不过是充个佣书幕僚,以后进身之途,全要靠你自己打拼,老夫却帮不得也。”桓震这才明白,心想去去无妨,好在幕客的自由度甚高,若不适意时,自管抬脚便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大人如今却往何处去?”赵南星叹道:“天子流我于戍所,但教老夫一日不死,便不能擅离,自然是回振武卫去。”
桓震正要答话,却听又是一阵马蹄如鼓点般急响,远远有人飞马而来,转眼已到目前,那骑士飞身跃下马来,桓震一瞧,却是吴天德。他跳下马背,第一句话便道:“军师快走!”桓震奇道:“怎么了?”吴天德怒道:“那班贼厮鸟们,暗地里商议说军师知道我寨中许多机关隐秘,倘若就此投了官府,引大军来攻,山寨必无幸日,是以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