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圈子。
桓震在身后道:“离散的宫人都已经召回,往后陛下可在宫中安心居住,一应饮食薪柴,诸般用度自有供给。”想了一想,道:“温逆挟幼帝践位之时,以皇后为太后,居于慈宁宫,方才臣已经令人迁还承乾宫。陛下得闲,不妨前去看望一番。臣还有事务,这就告辞了。”深深一躬,转身便走。崇祯忽然叫道:“你以朕为傀儡土偶,与夺我朱家天下无异,此怨此恨,子孙永志不忘。但因你之故,让朕父子夫妻得以重逢,我却要衷心谢一谢你。”桓震回头一笑,扬长而去。
此时的朝廷,相当于刚刚经历了一次和平政变,上下官员大都恐惧不已。中书省的架子,是临时从各部抽调官员搭起来的。桓震知道与其选择名高望重、难以驾驭的宿耆,还不如引用那些原本万年不得出头的低级官吏,一来他们才是真正办理具体政务之人,熟悉政事的运作流程,二来自己把他们提拔上来,他们也必有感恩之心,不至于处处同自己为难。
阁臣五去其四,孑余的一个郑以伟又上了表告老还乡,桓震心想这却是一个去内阁的天赐良机,只是废除内阁之后,要以甚么机构来取代内阁,担负起预议政事的职能,却叫人颇费思量,头痛得很。何况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在觊觎阁臣的位子,一旦裁撤内阁,势必触犯他们的利益,说不定会演变成戊戌变法一般的局面,那又是自己所不愿见的。原本打算趁着中书省复设的机会,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朝廷注入一些新鲜血液,若是因为可裁可不裁的内阁耽误了事,那就大大的划不来了。而且左右丞相之位一直虚悬,桓震不过任了平章事,已经快要给东林党的唾沫淹死,自然不肯主动去当靶子。这就须要一个德高望重,堵得住东林攸攸之口,而又不会对自己想做的事情横加阻挠之人出来担当此任,想来想去,灵机一动,想到了徐光启身上。
一面准备开恩科事宜,一面递牒召徐光启进京,却从都察院拣了一个御史谢琏继任登莱。这一年正是会试之年,二月份已经试毕,榜发之后,几家欢喜几家愁,许多举子名落孙山,有的已经束装还乡,有的却还奄留京中,听说将开恩科,不由得大喜,虽说这恩科是由士林公敌桓大奸臣而开,可是倘若能够借此高中,自己的功名前程终究比虚妄的声名道德值钱多了。一时间阙下济济,都是赶来应考的举人。何况此次恩科,言明了只要曾经入过学的,不论有无经过乡试,只要向中书省递交请愿书一份,皆可来京会试,许多落榜的生员更加高兴,争先恐后地报名应试。
洪承畴惦记着陕西军情,一心想要回去重掌大权。桓震知道此人不论军事才能还是治政的本事都非同一般,虽然明知道他是往后投降了满清的人物,仍是用之不疑,以其代杨鹤总督三边军务,平地连升了数级。洪承畴感激涕零,暗自庆幸自己当初临阵倒戈的选择果然是正确的。至于杨鹤,他原就不适合署理军事,恰好陕西巡抚出缺,索性将山西巡抚一并调升入京,却委杨鹤做了山西、陕西二镇巡抚,授权节制延绥巡抚,只管民政,不理军事。
宋应星与哥哥应升,这一年的会试果然第五次一同落榜,幸好他囊中羞涩,正在四处借贷盘费,尚未离开京师,桓震向朝中江西籍的官员打听得兄弟两人寄住在江西会馆,当即亲自前去会他。宋应星原就酷好工艺制造之学,深深信奉穷究试验的至理,桓震尽拣些锤锻冶铸、五金炮矢的话题与他谈论,两人果然一见如故,宋应星对桓震在金州设立的各种的工场极感兴趣,一一打听了一遍。不知不觉之中,已经从傍午直谈到了半夜,两人的肚子不约而同,一起雷鸣起来。
桓震笑道:“我可是空了肚子来的,满打算长庚先生要惠赐一餐,想不到先生精打细算至此!”宋应星赧然而笑,踌躇半晌,方启齿道:“实不瞒大人说,应星已经断炊一日了。”桓震一愕,躬身道:“这就是桓某的不是了。”说着搜搜荷包,约有七八两碎银子,尽数掏了出来,连黄得功身上的一些零碎银钱也都一并要了来,总在十几两上下,双手交与宋应星,道:“小小薄敬,权做先生盘费。”想了一想,又道:“先生如不嫌弃,今日便请搬来在下家中居住如何?”
宋应星与桓震十分谈得来,只道他想招揽自己做一个幕客,心想几次万里迢迢的入京赶考,几乎花尽了家中积蓄,如今自己已经四十五岁,兄长也有五十四岁,一再名落孙山,也该死心寻一条谋生之路了。当下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自去与哥哥应升说知。兄弟两个的行李不多,桓震让亲兵提着在后慢慢赶来,自己与宋应星先行一步。一面走,一面不经意的问道:“长庚先生,可还有功名之心?”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宋应星的伤心事,涣然叹道:“五考而不中,或者正是上天警告宋某,不可埋首故纸堆,而荒废了实学。”桓震笑道:“那也未必。恩科将开,难道先生不愿再作冯妇?”宋应星叹口气,道:“应星已经想得明白,功名进取,不过过眼云烟而已,人生在世不称意事十常八九,往后唯潜心著述罢了。”桓震连连摇头,道:“先生这话,前半句是对了,而今得八股功名,确是不值一钱;后半句却是大错而特错。”顿了一顿,道:“先生负经世之才,而唯以著述自娱,且不论于世道是否有半点裨益,难道自己便甘心如此过一生么?”
宋应星竦然动容,桓震这一句话,却是说进了他的心里,正中他一直以来时常苦闷的一个所在。他喜好实学,愿意研究家食学问,可是这些东西在科举八股之中却是不值一哂的废物。原打算一旦得中,便可以做官,可以将自己的主张躬行于世,可是老天连这么一个机会也都不肯给他,眼看年岁愈来愈大,再过几年,便不能再上京来赶考了,难道真的要困守书斋之中度过余生?
兄长应升在后面插口道:“长庚啊,难得大人肯加提携,你何不再试一科?”宋应星犹疑道:“那么元礼大哥你呢?”宋应升摇头笑道:“哥哥已经老了。再说有个在浙江做官的年伯一直约我去替他帮忙,我近年气喘愈发厉害,也想迁去沿海居住,这回返乡去接了你嫂子与侄儿,便要赴浙江去了。”宋应星默然,低头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不才敢问大人,这次恩科的主考是谁?”桓震笑道:“是徐玄扈徐老大人。”宋应星啊了一声,双手一拍,决然道:“既然如此,应星就恬着脸再考一次罢!”说罢,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四十一回
在中书省的日子忙碌得很,桓震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陕西的叛乱上面,洪承畴有能力从军事上弹压,这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但是前提必须是叛乱维持目前的规模不再扩大,而要办到这一点,就非得从根本上解决秦晋之地的饥荒不可。首要的事情是免征,他上任第一天,就连发了数道牒文,陕西、山西、甘肃土地一律免输当年赋役,已经从贼的流民,此刻不论自愿返乡,还是就地附籍垦荒,不但不问前罪,而且还可连续免征三年。又下发一道告天下商旅文,只要运输粮食到三边等地,按照官价贩卖的,都不征丝毫钞关船料之税,并且授予特殊的盐引,可以直接提取食盐。这一个法子是在开中之法基础上加以改动而成,不再要求商人白白供给地方上粮食,而是让他们自由贩卖,之后凭着地方官按照卖粮数目发给的盐引,就可以在全国任何盐场提盐,贩到任何地方。为了彻底禁绝私盐,在各处盐场都设立盐关,专设官员管理,隶属于户部。在那个盐价腾贵的年代,盐可就是钱的代名词,商人唯逐利而已,自然趋之若鹜,不过一月之间,全国各地的粮食就源源不绝地运往西北去。他委了梅之焕做三边救荒大使,凡遇有关荒政,可以节制山西、陕西、甘肃三省的布政使以下牧民之官。除此之外,还假崇祯之名给他弄了一柄尚方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梅之焕启程之日,桓震亲自送他直到都门,对他深深一恭,道:“三省荒事,有赖长公先生。”梅之焕慨然道:“之焕此去,如不成功,亦无颜还朝。”桓震道:“西北地方官员,侵吞荒银已经如同家常便饭,长公此次随行携带五十万两白银,每一钱都要花在灾民身上。”梅之焕点点头,道:“之焕省得。”一拱手,一行数十名官员在前,押运荒银的一千兵在后,浩浩荡荡向西而去。桓震目送他远去,叹了一声,回顾彭羽道:“陕西若定,则天下可定了。”
说实话,这是一个剜肉补疮的办法。虽然济得一时,可是长此下去,官府非但不能从盐获利,反倒要贴进去大笔的银子来补贴各地盐场的损失,以明朝脆弱的财政,至多只能支持两三个月而已。临灾赈济,只不过是治标之策,兴修水利才是治本之法。桓震原本就有此想法,徐光启入京就任之后与他谈过,更坚定了这一番心思,只是他对水利确实是一窍不通,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徐光启搬起随身的一个藤箱,放在桌子上打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一迭手稿。他取出最上面的一摞,递给桓震,道:“这是老夫穷数十年之力写成的一本种艺之书,合六十卷,分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十二门,不求藏之名山,传于后代,但愿有补当世而已。”桓震随手翻开一页,但见“廉政、轻徭、薄役、无扰民”一行字跳入眼帘,这一卷却是最末的荒政一卷。
桓震将手稿端端正正的放回箱中,肃然道:“徐大人这一本农政全书,震必刊行天下,令各地官员遵为臬圭。”徐光启反问道:“农政全书?”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名字不错,是书之作,本为农政,只不过自夸曰全,似乎不谦,不如便叫农书好了。”桓震随口答应,却问道:“以徐大人之见,在西北等地兴修水利,该从何处下手?”
徐光启道:“凡地得水皆可佃,所谓水利,不过引黄河之水灌溉而已。”桓震忽然道:“有一种东西叫做水泥,平时如同尘土,遇水便凝结成块,不但坚硬,而且滴水不漏,正好可以拿来铺设水渠。”徐光启却没听过这种东西,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么何处有产?”桓震慢慢思索,道:“应当是石英烧制而成,虽然下官不会,不过召集砖瓦工匠多试几次,肯定是能试出来的。”这一点他却有把握,从前乡间那么多的小水泥窑子,也没有多少的技术含量,烧出来的水泥虽不能拿国标来比,在这个时代铺铺水渠还是有余的。
踌躇片刻,终于道:“有一件事,下官以为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徐光启瞧瞧他神色,心中已经明白了八分,当下道:“百里又要议开海么?”桓震还道他又要反对,正欲搬出金州贸易的成功来说服他,却听徐光启叹道:“老夫是真的料错了。老了老了,往后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桓震愕然而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还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用自己的理念说服了别人,不由得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也看到了改变中国人思想的一线曙光。
崇祯四年的四月,发生了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大明全面废除海禁,改在沿海各处码头设立海关税课司,只要依船只大小缴纳高低不等的海税,就可以任意下海贸易。此令一出,山东、闽浙、广东都为之轰动,当年海禁最严厉的时候,沿海居民尚且偷偷往南洋、日本去经商,何况如今海禁已经成了往事,官府还大加鼓励海外贸易?只是第一个月,海税的收入便高达六十多万,那时候连带加派的辽饷、练饷在内,整个明朝一年的田赋收入也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已经达到了将近一成。
桓震把所赚的钱尽数投在西北水利工程之上,觉华岛工场研究出了烧制水泥的法子,他并不藏私,而是公诸天下,很快便有富于眼光的商人,看准了三边将会大批购入水泥,便在黄土高坡上开起窑来。官府大力推行以工代赈,兴办各种工场,手工业慢慢发展起来,加上努力引种甘薯和马铃薯,好歹让农民混饱了肚子,愿意跟从农民军造反的人也就渐渐少了下去。洪承畴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将已经进入山西的王嘉胤挤压到黄河边上,眼看就要完成合围。
辽东的商业与贸易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沈廷扬按照预订的计划,经由义州往后金大批走私烟草,销路果然十分之好,很快淡巴菰就在后金境内流行开来,以至于王公贝勒人人以吸烟为尚,耗费了不少马匹、东珠、人参来换购,使得皇太极头痛不已,连发了数次禁烟令。可是他的禁烟仅禁百姓而不禁贵戚,压根是禁而不止,连自己的兄弟儿子,也都一个个地染上了烟瘾。皇太极一气之下,行文来明对桓震大加抗议,要求他禁止明商继续朝后金境内贩卖烟草。
是时恩科刚刚考过第一场,桓震担任副考,熬夜看卷,已经两天两宿不曾睡过。正在拼命喝茶驱除瞌睡虫,忽然一个小吏来报,说是辽东来人,有紧急政务要面奏桓大人。会试期间,考官是绝对不能出贡院一步的,桓震苦笑不已,道:“甚么紧急政务?来的是谁?”那小吏躬身道:“是金州沈大人派来的陈世铎陈大理,说带了沈大人亲笔手书,要面呈大人亲启。”又补上一句,道:“陈大人说是连日飞马赶来的,多半是有要紧公务。”
桓震头痛不已,想了一想,转问徐光启道:“徐大人,此事该如何办才好?”徐光启沉思道:“规矩本来是人定的,自然可以通融。百里速速出去见他,莫要误了正事。”桓震感激不已,深深一躬,随着那小吏走了出去。陈世铎就在贡院外面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身旁停着一辆马车,辕上坐着一个车夫,车帷低垂,瞧不出里面有人没人。
陈世铎见桓震匆匆出来,连忙上来见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白蜡封固了的书信,小心翼翼地交在桓震手里,道:“沈大人再三嘱咐,要学生将此书面交大人,请大人即刻拆阅。”桓震点点头,拆开来浏览一遍,啊哈一声叫了起来,一把抱住陈世铎,欣喜若狂的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陈世铎摸不着头脑,用力挣脱桓震手臂,疑惑道:“甚么天赐良机?”桓震冷冷一笑,道:“不出一个月,便可以知道了。到那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的。”将信叠好放在怀中,道:“你尽快赶回金州,带我一句口信给沈廷扬,就说“莫怕生事,一如往常”便可。”听得他一一答应,桓震就要转身回贡院去。忽然马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唤道:“桓哥哥?”
桓震一时之间竟疑心自己听错,自从入京以来一直忙得昏头转向,全然抽不出身去接雪心搬家,怎么她竟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抢上一步,伸手掀开车帷,果然见雪心坐在车上,脸色苍白之中略带红晕,瞧着自己微笑。陈世铎道:“学生经过广宁,二夫人一定要同行前来,学生只得沿途护送。随行的一个丫环,已经先回府上去了,二夫人坚持要随学生来见大人……”他表情甚是轻松,似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般,桓震歉然道:“辛苦你了,不过还是得劳你即刻起程回去。”陈世铎点点头,牵了自己坐骑离去。
桓震目送他离去,跳上车,握住雪心双手,道:“我忙得连宅子也没找好,还是住原先那所小院,恐怕你来了住不下,一直没叫人去接,不怪我罢?”雪心连连摇头,笑道:“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