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道:“那么义州府尹申景珍,他可知道此事否?”李贵笑道:“大人信不过李贵么?所谓兵贵神速,岂能随意泄露军机?贵守口如瓶,不曾告诉任何人。”桓震踌躇片刻,道:“空口无凭,本抚总不敢相信。除非院君给我立下一纸文书,本抚才能放心。”李贵面露不豫之色,显然是恐怕留下证据,桓震见他犹豫,又道:“若是院君肯立时,本抚自也画押,一式两份,交与院君留存。这下可以放心了罢?”李贵点了点头,提起笔来,果然写了一份文书,押了自己姓名。他汉字却写得十分好,不禁让桓震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遍,忽然扯开嗓子叫道:“黄得功!”
黄得功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桓震大叫,还以为李贵突下杀手,连忙拔刀踢开门冲了进来。桓震指着李贵道:“给我将他绑了。”黄得功只知服从桓震的命令,三下五除二地制住李贵,叫两个亲兵过来把他捆得如同粽子也似。桓震抖一抖那张文书,笑道:“我今助你叛乱,不过是得了平壤以北寸土而已,为一蝇头小利,而令整个朝鲜与我为敌,你当我傻成这个样子了么?我来告诉你罢,虽说从前天朝干预尔国王位传继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可是往后再也不会有了,今日我非但捉了你,更要将你押回汉城去见你们朝鲜王,一路上大张旗鼓,处处招摇,叫全朝鲜的军民都知道延平院君李贵图谋造反,大明的巡抚非但不肯帮他,反倒将他解送回国,上国度量如此,瞧你们国王感恩戴德否?”说着叫黄得功去请申景珍来。他不愿帮助李贵,固然有争取朝鲜人心之意,可是更重要的却是因为李贵此人实在心计太深,不如李琮容易对付。与其去掉一个潜在的朋友,换来一个随时可能在背后捅刀子的敌人,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的好。
李贵两眼发直,他对桓震提出这话,也是深加揣摩了他的为人之后才敢出口,没想到竟然招来这么一个下场,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过不多时申景珍气喘吁吁地赶来,看过了李贵亲笔写下的罪证,不由得怒气勃发,踢了他一脚,骂道:“怪道你这贼子拼命劝说我王助明伐虏,还亲自讨令领兵北上,原来安了这等心思!”李贵冷笑道:“他李琮自己的王位得来不正,自己抢来的东西,又凭什么不准我去夺他的?”只说了这一句话,再也不肯开口了。
桓震想问一问申景珍,李贵与李琮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可是瞧他一副家丑不可外扬的样子,多半也不肯说,心想只好另寻法子打听。当下道:“现下首恶既擒,可是彼带来的一万兵还在义州城内外屯驻,若蒙府尹不弃,桓某尚有四千多兵马在此,可以帮助弹压一二。”申景珍已经没了主意,只是唯唯喏喏地听从桓震安排。
立刻便传令曹文诏,要他分派人手,务必看好了李贵的人马。这一夜扰扰攘攘地过去,事后才发现只不过一场虚惊而已。这些朝鲜兵都是临时从各道调集而来,莫说情愿协助李贵叛乱,就连愿意打仗的也没有多少,明军端着火枪一冲进营去,他们以为是来攻击的敌人,一个个纷纷抛下兵器投降,曹文诏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了局面,反倒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次日桓震叫一个把总带了一百兵,直解送李贵回汉城去,顺便带了自己一封亲笔书信给朝鲜王。路上该如何宣扬李贵谋反,桓巡抚如何大义为重,丝毫不为所动,彭羽都预先教授了他,待他演习得万无一失,这才放他上路。
回头再说代善把桓震的要求带回沈阳,报与皇太极,不久便传回消息,说此刻方在隆冬,太上苦寒,行路不便,待春暖之后再做定夺不迟。又说桓震倘若心急,可以派遣一名使者,至沈阳面见崇祯,亲自问个明白。照黄道周的意思,便要亲身入虏,桓震想也不想,一口拒绝道:“使者来往延误时日,多耽搁一日,太上岂不多受苦一日?与其如此,不如在义州坐等,好在据说虏酋待太上甚好,暖室厚被,料想不致有差。”黄道周恨恨瞪他几眼,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也只得罢了。
桓震却心焦起来,温体仁该不会真的将这事完完全全放手给黄道周去做了罢?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若轻易放过了,那只能说是一个傻子。可是急也无用,只得安下心来且做目前的事情,义州经过上次一乱,贸易大受影响,幸亏冬季海路原就不通,也就谈不上多大的损失。此刻朝鲜大军已经南撤,四散回归各地,辽兵人数众多,要在此生理下去,也算颇费周章。好在朝鲜王感激桓震助他保住了王位,竟肯答允借粮与他,直到恢复海运之后再行归还。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经二月下旬,桓震一再催促之下,皇太极终于派出一支五千人的部队,由代善领着南下,号称护送崇祯,前来义州。这天探马飞报,说鞑子大军前锋已经抵达鸭绿江北凤凰山一带,并不继续前行,却是扎下了营来。过不多久,又一起来报,说对方营里派出一名信使,在江边给朝鲜守军拦住,正在带来城中。
二月二十三日,明金双方在江心一艘小船上会晤,明朝这边是黄道周与桓震,后金则是代善与多尔衮,大家都是一般的不带一个随从,更不许携带凶器,却也算公平合理。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皇太极的条件只不过是许帝号和驻兵义州而已,对于桓震来说都是无害之事,什么大明的面子,他才不管那些,一一答应了下来,道:“代善贝勒,你我既已定约,此刻可以让太上随我等还朝了罢!”代善微笑道:“大人何必心急。”对多尔衮使个眼色。多尔衮会意,持了一柄小小蓝旗,钻出舱去,对着北岸招摇一番。不久一只小船缓缓驶来,靠在他们所坐之船旁边下锚停泊。几个鞑子兵搀扶着一人钻出船舱,踩着跳板走过这边船来。
黄道周早已经是急不可抑,见那人缓缓走来,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抱住他双腿,热泪盈眶地叫道:“臣不意有生之年,竟还能见陛下一面!”代善在旁道:“其余从驾官员太监,妃嫔宫人,稍候我大汗自会另外遣人送归。”
桓震注目瞧着崇祯,年龄刚刚二十出头的他,此刻面上已经颇有风霜之色,两鬓也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丧师被俘的屈辱,与虏中囚犯生活的辛酸一直折磨着他,只不知道如今这个崇祯,是不是还如一年前那般猜疑成性?桓震不大相信他的本性会变,往后两人若能合作当然好,合作不成的时候,也只好送他去死。
崇祯也认出了他来,叹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你却已经是辽东巡抚了。”桓震点头道:“蒙太上皇错爱。桓震能混到今日,也是无数次拿命去拼回来的。”崇祯再也不发一言,任凭黄道周引着入舱。
既然接获了崇祯,黄道周便急着要起程回国。此刻天气回暖,海港已经可以行船,桓震便决意从海路归国。到了皮岛,毛文龙听说两人奉归上皇,吃惊之余自然殷勤相待,崇祯在岛上的日子,可说是一年以来最舒服的。岛上有品级的官员都来拜见,见毕散去,毛文龙却拉住桓震,低声道:“有一位贵客,正等着与大人会面。”桓震一惊,瞧瞧他的神情,似乎颇为古怪,悬着心跟了他去到书房,毛文龙推门叫道:“王大人,桓大人到了。”
书房中一人正背手鉴赏壁上字画,听得毛文龙叫,转过身来笑道:“一别半年,桓大人风采依旧。”却是王应熊。桓震吃了一惊,不料他竟然在此处等着自己,那岂不是意味着毛文龙已经倒向温体仁那边去了么?一个温体仁,已经足够自己头痛,现下又加了毛文龙与他的东江镇,看来这次的事情若要真做起来,还不好收场。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三十九回
次日一早,毛文龙请崇祯大阅三军,桓震身为辽东巡抚,自然也在陪同之列,彭羽只是一个白身,太上皇面前根本没有他的位置,因此也就不曾随行。崇祯对于毛文龙还是非常信任的,兴趣满满地瞧了他的部下演武,忽然道:“毛卿努力,将来国事赖汝支持。”桓震心中一动,崇祯说这句话,那就是暗示着有朝一日自己重掌大权,必定在辽东来一次大洗牌。虽然本人可能未必意识到,可是言语之间,确实已经透露出他对以自己为首一干辽将的切齿痛恨。忍不住暗自冷笑,心想不知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皮岛士兵演过阵法,下一个节目便是演习弓马。毛文龙吩咐暂且稍停,让太上皇休息片刻,令人送上茶来,亲自双手奉与崇祯,笑道:“此是高丽参茶,上皇请用。”崇祯接过茶碗,刚刚凑在唇边要饮,一直侍立在他身后的黄道周忽然跨步上前,斜刺里拦住,劈头道:“上皇且慢!”崇祯一愕,却见黄道周将那碗参茶倾了少许在茶托之中,自己一口喝了,过得片刻,并无异样,这才将茶碗还给了崇祯,叩首道:“臣得罪了。”
崇祯立时明白过来,黄道周这是担心有人鸩杀自己,是以抢在他喝下那茶之前以身试毒。心中感动,以手抚之,道:“卿一片忠心,朕……朕岂有怪罪之理?”端着参茶的双手微微颤抖,想不到历尽千辛万苦,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国土之上,仍要过着这种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时间竟有些心灰意冷起来。
望了周围诸臣子一眼,心中暗自猜疑究竟是哪一个有心毒害自己,黄道周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毛文龙自己过去待他一直优厚,这次相见看他也十分恭谨,多半也不是。唯一可疑的只有桓震而已,他想自己死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去年北京城破,自己身陷虏中,皇太极提了条件交换,据说主张不予理睬的就有他一份。而今眼看自己将要回到北京,归国之后,自然不能安心将皇位交给幼不更事的慈烺,夺权复辟是理所当然之事。难不成他怕到时候会失去如今的地位权力,索性先下手为强么?这么想着,不由得多瞧了桓震两眼,恰见他的目光也向自己这边望来,连忙转过头去,佯装观看皮岛官兵阵容。忽然灵机一动,毛氏东江的力量也不算小,而且自从袁崇焕执掌辽东的时候,便游离于巡抚辖制之外,何不利用毛文龙来对付桓震?
心中暗暗盘算,要用什么样的甜头才能诱得毛文龙与桓震自相残杀,若是弄得好,说不定还可借助毛氏作为自己复辟的靠山。崇祯想得出神,唇边不由得露出一缕久违的微笑。
他在那里打着如意算盘,桓震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地担忧不已。王应熊会在皮岛上动手,多半是肯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他要在何时以什么法子杀害崇祯,光明正大地刺杀,多半是不可能,此地毕竟是东江辖区,若是出了刺客,毛文龙岂能辞咎?虽然昨晚一再询问,王应熊始终不肯明说,但是桓震与彭羽一致认为,若从温体仁嫁祸与黄道周的目的来揣测,两个条件是必要的:崇祯要死,黄道周却不能死。如此一来下毒便是最大的可能性。是以前来校场阅军的途中,桓震便悄悄对黄道周撂下一句话,叫他小心提防。黄道周虽然痛恨自己,不过料想不至于拿崇祯的性命当儿戏,一定会小心注意。虽然猜到了这一步,仍是不能确定他会在什么饮食之中做手脚,茶酒饭菜,都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崇祯就会口吐鲜血,一命呜呼,自己也就算是输了。
更要命的是此地乃是皮岛,满岛都是毛文龙的东江官兵,还有数不清姓毛的干儿干孙。与王应熊为敌,就等于与近万人的东江军队为敌,自己手里只不过有曹文诏带领的四千人而已,而且火药枪弹都不足,此刻叫人回觉华岛去调兵,不仅打草惊蛇,而且也是远水不能救近火,压根来不及。
各人都是心怀鬼胎,看完了皮岛兵的演练,崇祯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笑道:“毛卿果然治军有方,我大明边疆得人啊。”想了一想,随口赏赐了许多牛酒等物。毛文龙连忙叩头谢恩,虽然明知只不过是空头许诺,仍要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看看日头偏西,到了晚膳时候,毛文龙令人送了一只烤羊到崇祯房中,算是臣子的进贡。随同烤羊送来的,还有数瓶日本清酒。黄道周仍是一一先尝了,才敢让崇祯食用。今日崇祯的心情似乎甚好,食欲也跟着大开,居然亲手切了羊肉,又亲手端给黄道周吃。黄道周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叩谢。崇祯摆手叹道:“朕与黄卿,可说是患难之交,朕有复兴之日,当以首辅报卿,区区一膳,何足道哉!”说着叫人替黄道周斟满了酒,举起杯子道:“朕为北虏所辱,本来已无生还之望,岂知上天护佑,竟然又让朕得见故土风物。既然天意如此,朕又焉敢违天?”手指用力抓住酒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待朕重践大位之时,便是彼等跳梁小丑授首之日!”说着一饮而尽,将酒杯摔在地下。
与此同时,桓震也正在与毛文龙等人一同饮宴。王应熊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会出头露面,是以一直呆在毛文龙的书斋之中,连饮食都是毛文龙亲自拿进去的。今天从早到晚,贴身跟随桓震的始终是吴诚,黄得功不知哪里去了,彭羽更是连面也没有露过。毛文龙瞧他一眼,笑道:“这位将军,总是站在巡抚大人背后,难道不累么?守备把总们都在下席饮酒,将军何不去凑个热闹。”他以吴诚是桓震的贴身亲随,是以对他说话客客气气,实际却没把他放在眼里,叫他去的下席也只不过是几名游击伴曹文诏部下的低级将官聚集之处。
吴诚瞧了毛文龙一眼,又瞧瞧桓震,心想若是黄得功遇到这种情形,必定不肯离开巡抚大人半步,他今日另有公干,将大任托付给自己,自己怎能悄没声地寻欢作乐去?可是他出身草莽,却不懂得官场应酬,只是硬邦邦地摇了摇头。毛文龙脸色微变,桓震连忙笑道:“毛帅何必为了几个小小亲卫扫了酒兴?”回头对吴诚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与众位兄弟去彭先生那里,瞧他有何吩咐。快去!”吴诚犹豫片刻,行个礼,带着几名亲兵走了出去。
他径自去寻彭羽,说了毛文龙轰自己出来的经过。彭羽皱眉道:“大人怎能随便让你出来?”忽地顿足道:“不好,不好,难道是那回事?”面上神色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理会吴诚,匆匆地去了。
桓震目送吴诚等人离去,举杯笑道:“毛帅请。新年伊始,本抚早该亲自上岛来犒问士卒,只不过为了等待赴朝使者,才迟延了时日。犒军的牛酒等物,过几天自会从金州送来。”毛文龙也笑了起来,停杯不饮,悠然道:“不必了。”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故作神秘的道:“敝镇听说,大人这顶巡抚的乌纱,是靠了老泰山才谋得来的,是不是实有其事啊?”
他当着桓震之面问出这句话来,可以说是无理至极,桓震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发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本抚多蒙岳父大人提携,始终铭感五内。”毛文龙微微冷笑,道:“温阁老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背叛他!”顺手将酒杯往地下重重一摔,席间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门外一群士兵蜂拥而入,人人兵戈在手,指定了桓震。毛文龙笑道:“对不住,奉温阁老钧令,捉拿谋弑上皇的乱臣贼子桓震与黄道周,毋须解付京城,就地问斩。”此话出口,诸将也都面有惊色,显然事前全不知情。
桓震却似早就料到了一般,非但毫无惊慌之色,反大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一把扯开衣襟,身子一转,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毛文龙,右手顺手抓起壁上烛台,在他耳边低声道:“毛总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