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了一个高台,以玉为兵,以圭为契,与盟友合符,登台祭坛,号令天下,宣布他作为这块大陆统治者的王权正统。是时四夷来服,海晏河清,天下一片祥和,大地遍布萌苏气象。雄心勃勃的轩辕王向大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派遣了四个由天文家勘舆师组成科学远征队,以测定每年节气正午的日影变化。五年后,远征师的测量结果才反馈到帝都。王惊异的发现,在每年冬至正午,立杆影长从北到南有一个递减的趋势,而且杆影的方向是一致的,均指向北方。东西两个同纬度的测量数据却是一致。王于是变得郁郁寡欢起来,那颗刚刚平定的征战四野的霸主雄心再一次被激起无边波澜。即使是帝国最智慧的大臣与大祭司也无法理解王的忧郁所在。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大祭司匍匐进言。
王冷笑:“尔等凭何妄断朕之社稷乃天下之中心,朕之王权乃天下正统?王土之外可另有天地?”
“陛下,每年夏至,阳光直射釜山,万物无影,此正是天下之中的证据啊。”
“可是,冬至的观测纪录呢?”王喝道。“从北至南,影长递减,且方向一致,朕设想,至极南之境,影长当递减到零,亦即万物无影。如此,在南方未知之境,当存在一块与朕脚下这块大陆相对应的新世界。他们亦当自以为是天下中心,此正乃朕之寝食不安所在。”
勘舆师面面相觑,纷纷进言:“地理志上的极南之境乃是天涯海角,再往南,只能是茫茫大海,无边无际。”
王痛斥了他的勘舆师,雄辩的指出:“冬至日自南向北,影长递增,当至极北之境,则推断影长无限,大地将被万物的影子漆成黑墨,亦即漫无天日,晦暗不明。这一推断已经得到派往北方的北星官羲和证实,传来的报告说:极北确有北冥之境,酷寒冷冽,吐气成冰。那么按照这一推理,冬至这一天南方必当存在一个万物无影的地方,甚至,此地往南更有有广袤大陆,通往南明之境,彻日光明,这一点果若得以证实,吾巨龙之国当远征南明之境,在那光明不息的极乐世界安居乐业。”
廷内诸臣噤若寒蝉,为王的大胆想象倒吸一口冷气。从都城到天涯海角的路程,须耗得千里骏马三个月的奔驰不止。先王治水,遍游九州,也不过北至幽陵,南达交趾。王劳师动众远征扬子流域,耗去的畜力、辎重、储备让帝国五年难以恢复元气。世界上没有比遥远的路程更令人望而生畏的了。王却异想天开,要抛家弃国,到南明之境新辟王朝。
“试问堂前吾国俊才,何人愿为朕远徙极南,把帝国的威仪传播到大地的边际?功成之后,当封万户之侯。”
大廷内阒然无声,帝国众智囊诚惶诚恐,低垂头颅,大气不出。
“报告大王,南方有一使者有要事求见陛下。”
“传——”王稍稍收敛收愠色,锁眉肃坐着。
“大王。”一风尘仆仆面容黝黑的布衣拜倒在大理石地面上,笨拙的行礼势让四周哄堂大笑。显然此人出身低微,当为初受教化的南蛮。
“有何事。”王的声音中正之中透着威严,却并无半丝傲慢。他一向是以平等心接见平民贵族。
“臣向大王进献南方宝草。”他的手在怀里抖动良久,却并无端倪。卫兵警觉的上前按住他可疑的手。王示意卫兵不得无礼。那南蛮感激的望王一眼,终于掏出一件绸布包裹的物什。这绸布的光滑质感与他粗鄙的葛衣形成强烈反差,让大臣们讶异万分。显然这物什藏在他身上最隐蔽的地方,才使得他的手动作良久才艰难取出。
侍卫取过调布,解开一层又一层。当解到最里一层,那“宝草”显露之时,已经碎了。枯叶残根纷纷坠落,唯有它鼓鼓的穗子躺在侍卫的手心里,灿若黄金。
“真乃嘉禾矣。”王感慨的从宝座立起,走下玉樨栏,伸出久务农事的粗糙手指,取了一粒放在牙床上轻咬,乳白的穗浆从他的牙齿上淌下,满齿溢香。
“这是臣在南方偏僻山野意外发现的,它的穗饱满沉甸,谷粒数多达五百颗,普通禾穗不过两百颗。”
“你在何境发现此草?”
“荆湘之境。”
“去京都几何?”
“迢迢万里,臣徒步翻山涉水,足足三年,才得以觐见大王。”
王颔首称善。道:“甚好。朕赏你发现嘉禾之境方圆百里为你的封邑,遣三千北民前去垦荒筑邑。如何?”
“臣万谢。”
“唔,不过,尔赴封邑之前朕另有想法。”
“臣垂耳恭听。”
“荆湘之南,更有何境?”
“这?臣未曾涉足,不过,臣幼时听族中长老提及,南方有海,浩渺无边。更南有赤土之国,国有赤兽相并,名曰双双。”
“哦?可有中土之人亲见?”
“只是传说,吾乡中人,商旅大多北上,极少南下。甚至南方是否有人烟,尚存疑问。”
王沉吟良久,“若如此,朕封你为开疆使者,远赴南境,记录沿途风物地理,至赤土之国,向彼国传播吾巨龙国之风范。此乃社稷千秋万代之功,尔乃帝国不二人选。朕无所赏,此任命即是朕之所赏,尔可知朕意?”
王用温暖火热的目光望着这名尘土满面的鄙民。
“承蒙圣恩,臣万死不辞,誓不辱使命。”南方人深深一拜,目光如炬。这一次,他的礼仪自然流畅多了。
王蘧然惊喜的目光里燃烧着熊熊火焰:“大善,尔叫何名?”
“臣无正名,同乡族人唤作柴垛。”
两侧垂手而立的大臣们笑成了虾米。
“这样,朕赐你名曰:嘉禾。来人,赐嘉禾开疆御史玉印,另具璇玑玉衡一套,青虹剑一柄。”
“臣嘉禾拜谢。”
“北有羲和,南有嘉禾,朕无忧矣。”王阖下沉重的眼皮,长吁一口气,溥天之下的万千气象在他的脑海里沉沉浮浮淡入淡出。
嘉禾从都城出发的时候,王派遣了一支百名勇士组成的小部队全程护送,配备二十驾华盖马车,十驾辎重马车,80匹西域骏马,30名娴熟驭手。但是嘉禾很快发现,这些配备华而不实,未行几百里,马车的辘轳便损坏了十几个,整饬修复极其费时。这不像是一支远遣探险队,而更像是炫耀王威的仪仗队。他果断的下令舍弃马车、武器、辎重,给80匹骏马配备鞯鞅,策马行进。到后来他干脆遣散了叫苦不迭的百人部队,只留下四个助手和少量必备物质。经历三年的艰难跋涉,他终于来到传说中的天涯海角。古代一位中土酋长治水曾来到这里,在高耸的岩礁上留下早已失传的上古文字。嘉禾抚摸这中土文明遗迹,感慨良千。他虽然在血统上与这位上古大帝并无多少继承性,但他远涉南方未知之境的行动却正是对这位上古大帝遗志的继承。只是,此时,他已是踽踽一人,同行的四个助手在南方丛林中染瘴疠之气,不治而亡。
一路上,嘉禾不断在龟甲、动物骨头上刻下日志,他无力携带这么多资料,只得掩埋在途中,留下暗语标志。有时,他也会想到,若是自己也像同伴一样意外早夭,这些记载资料长眠于地,不为世人所知,那么自己的工作是不是等于白费呢?他抚摸洁白的带有体温的羊脂玉印,使劲摇头:不会不会,时光尘埃也许会湮没我的骨骸,却无法掩埋我的记录。它们有一天终将大白于天下,向后来者、帝国的继承人讲诉它们见证的历史。
嘉禾沿途不断向当地土著打探当地风土人情与前方的道路信息。刚开始,他的荆湖音尚能与土著勉强沟通,到后来,他发现,语言里的相通词汇越来越少,而且相通的词汇大都是事物的名称,比如树、山、水、石等常见事物。语言里的其它词汇比如形容事物性质的词汇、描述动作的词汇的差异较大。随着他南行的路程越来越远,语言里相通的词汇便越来越少。他推断,这是由于族群亲缘性的趋远所致。距中土越近,不仅血统的亲缘越近,语言的亲缘也越近。距离越远,则语言地亲缘越远,且残留下来的词汇以名称性词汇居多。说明名词性词汇是最原始的语言,这就好比婴儿学习说话,一开始学会的是说妈妈,再后来是眼睛、鼻子等称谓。他大胆猜想,在极南之境,若彼地民族与中土有亲缘性,那么,他至少还能字正腔圆的向异族表达一个词汇:妈妈。他开心的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知道异族的母亲是否会听懂我的呼喊呢?
这三年来,他须臾不敢忘记王所嘱托的职责:观察天象、日影。他在冬至的三次测量证实了王的推断:自北向南,影长愈来愈短,昼长愈来愈长,气候愈来愈炎热。他对王的睿智叹服,同时也被王的想象激荡出澎湃波澜。若极南之境真存在一个光华璀璨的光明之国,那将是一个怎样的天堂?他首先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了解到在南方,禾苗因为得到更多的太阳的光华而生长得更快,一年里甚至可成熟两季。那么在一个阳光普照不舍昼夜的地方,植物能否生长无数次呢?这样,帝国只需用很少的土地来种植庄稼,可以建造大量的城邑而无后顾之忧,人口可以无限增殖。
嘉禾面朝澎湃汪洋,心驰神往,却又带有淡淡忧伤。海面上翻滚着大白鲸肚皮似的洁白浪花,炫耀着它的胃口。他已从当地土人打听到,正南方已没有道路,渔村里有过一些渔民乘木筏顺季风南下的举动,但是从来没有从海外传来这些冒险家的音讯。但是,沿海岸线西行,会进入一片莽莽丛林,那以后,再不会有神州风物中土人情。嘉禾于是沿海岸线西行,他异常谨慎的使用璇玑玉衡观察天象,以免迷失方向。他惊奇的发现,北极星已从玉衡的观察圈内消失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不仅脚下这片大陆已变得迥异,连头顶亘古不变的星空亦陌生起来。他意识到,他必须放弃中土那一套天文体系。王平定天下之初,曾召集帝国天文世家,对祖宗之历法星图进行修改,这是因为经漫长岁月,斗转星移间已出现九天失序的现象。与时间的位移一样,当距离的位移也达到一定程度,也当重新修订天象。他神情郑重的在龟甲上钻下崭新的黄道星宫图。由于沿途他从不间断观察星象,所以虽则各星座改变了位置,他尚不至于混淆它们的名称。他久久回望天边那颗白冷寂寥的孤星。它是北极星,北天庭中亘古的君王,曾经群星拱卫,傲睨大地,给无数旅人以前程的希冀,如今它孤家寡人,冷冷清清,北坠之势岌岌可危。不久它将从整个夜空消失。嘉禾心中充满了伤感的情愫,也许,玉衡之中当确定一颗新的极星取代它的位置。他想。
通过璇玑各刻齿的精确定位,他已经发现各星宫的北移趋向,这意味着,他并不是完全沿海岸西进,实际上,自己的位置同时也在南移。他胸中奔突着喜悦的炽热的血液:也许不从海路我也可以到达赤土之国。只不过,我的路径绕了个大弯子。他是幸运的,他若晚1000年出生,那时的海面将吞没他脚底狭窄的陆桥。他有幸作为冰川世纪末的最后一名冒险家从陆路来到新大陆。
四年后,他终于来到一片崭新的大陆,他可以雄辩的证明:自己是站在一块大陆上,而非大洋上的小岛、半岛或者陆桥。因为,只有大陆才有如此磅礴的气势。奔腾的大河冲击的三角洲平原一望无垠,清澈透明的海水中隐约可见碧玉光泽的珊瑚礁绵延至天边。莽莽苍苍的大片森林里奔窜着无数新奇的动物。唯有大陆,才能孕育出如此复杂的地形与繁杂的生灵。四年了,要不是他随身携带的竹片上刻下了1300多条痕迹,他不敢确定从天涯海角到此已经是四个年头。璇玑里的极星换了一颗又一颗,根本无法通过某一特征星座在同一位置的出现来判断一年的周期,寒暑的变迁亦变得幽微不可察,气候趋于炎热却几乎感觉不到冬天的光临。更令他欢欣不已的是,脚下的土壤是醒目的砖红色,如果是我作为第一个踏上这片新奇的土地,我会如何选择一个恰当的词汇作为这块大陆的命名呢?当然,赤土之国。他心悦诚服的咧嘴大笑。
这块大陆上的土著们皮肤黝黑,性格温和,一笑便露出墨黑的牙齿。这是由于他们经常嚼食一种味道辛辣的植物果实的缘故。这种果实皮壳坚硬,嚼食前当覆上古贲灰,裹以扶留藤,才清新爽口。嘉禾仔细研究了这种食物,发现扶留藤叶包裹的果实是来自另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叶似桐,初生似笋,不伦不类。嘉禾不敢妄造新词,便假以上古神木:扶桑以志之,而此土著国则以其民俗命之为黑齿国。并记曰:去国南二万余里,有黑齿国,其地无铜,不贵金银,市无租估。
嘉禾沿一条欢腾的小河而上,他知道河水就像母亲的乳汁,哺育着文明。他须臾不敢忘怀轩辕王的嘱托,那块温润的羊脂玉印紧贴他的胸膛,感觉着他心脏的沉沉搏动。
不多日,嘉禾便进入到一片繁荫蔽日的森林,四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令这名见多识广的外乡人应接不暇。有一兽,卵生,身布长毛,发长委地。嘉禾将之归异禽目。丛森土著却告诉他,此兽每至二三月,竞入水则妊娠,六七月产子。雌胸前无乳,项后长毛,色甚洁白,毛中有汁,以乳子。嘉禾在他的日记中慨叹道:吾未尝闻天下尚有兽无乳却以毛哺子矣!遂改归为异兽目。
丛林土著不若入海口土著开化,却更骁勇剽悍。他们使用一种弓形武器捕蛇。此弓无弦,更无箭,有刃,投掷作飞刀用,却能旋而回之。土著猎手们使用起来娴熟老练,百发百中。似有一无形线牵引那弓,使之回旋着乖乖回到猎手的手中。这尚不足为怪,这些猎手还能潜入水中,鼻接中空草茎,露出水面通气,嘴含石制利刃,蛰伏不动,等岸上喝水猎物靠近,则嘴喷利刃射杀之。嘉禾叹为观止。他联想到此热带水域有一种喷水射虫的似鳖鱼类,潜在水里,射死飞虫后食之,这些土著许是从这种鱼类学到含沙射影的捕食本领吧。嘉禾于是以一种上古动物“蜮”志之曰:有人持方杆弓射黄蛇,名曰蜮人。
入林愈深,则地势愈险,水流也益湍急,人迹渐罕至。多日来繁荫蔽日,阻碍了他观测天象、记录日影,陛下“纯阳之境”的猜想亦无从证实。嘉禾决定弃河闯出丛林。嘉禾年轻时曾从一位走南闯北的中土人那学得一种神技,借助磨制成片状的黑铁石辨别方向,把片状黑铁石小心置于静止水面上,黑铁石便被神力驱使,自动指示南北方向。嘉禾借助神技,如愿以偿的走出了浩瀚森林。只是此时,他随身携带的龟甲已遍布记录岁时的钻孔,几无插针之地。黄昏,在甘甜清冽的溪水中痛饮洗漱是跋涉不止的嘉禾一日中最快乐最奢侈的时刻,却也是他最伤感的时刻。清澈见底的溪水倒映着他尘土满面的倦容,那蓬乱的遮面须发令他黯然神伤。
丛林之外是一片浩渺流沙,只有零星的矮小植物和狭小泉眼分布其中。这里的人民也许是食物不足的缘故,体形异常矮小,以植物纤维编织的粗陋小帽遮头以躲避炽热阳光。
一日,嘉禾在一棵孤伶伶的老树狭窄的荫凉下研摩着他磨损严重的龟甲,懵然发觉,新的冬至日来到了,莫非记错了?他茫然四顾,这四周烈日炎炎,哪里是什么冬至景象?
嘉禾心事重重的再次检查自己的记录,确认无误。正午,他迫不及待的在广袤无垠的流沙中树杆测影,大汗淋漓的他倒吸一口冷气:杆下无影!陛下曾推断南方未知之境,当存在一块与帝国相对应的新大陆,冬至日杆无影,亦为世界中心。嘉禾手抚长杆的手变得颤抖而凝重,他决定在这纪念意义非凡的地心处留下帝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