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背甲的裂缝刺人,切断肋骨,扎中心脏,鲜血从他口中涌出,变成一条红蛇沿胸口爬下。
张须陀活到五十二岁。他无声无息地度过大半生,只有最后的三年名传后世。他的传记被收人《隋书·诚节传》。《诚节传》收集的是尽忠朝廷,信守节义,由此而成为悲剧人物的传记。这些传记,除了使后世读者深受感动外,还有着提醒人们认真考察他们是否值得效忠当时的统治者的功用。
张须陀的死并不是战争的终结,官兵和贼兵仍继续互相残杀。
“张大使战死!”
叫喊声穿过乱战的血雨烟云,震动了敌我双方的耳膜。似乎万物全部冻结:举着剑的,伸出矛的,各种姿态的人都僵直不动,呆若木鸡。不一会儿,敌我双方各自作出不同的反应。一方是欣喜若狂,庆胜利的欢笑声。另一方发出悲哀绝望的哀叹声。
“胡说!胡说!张大使不会死的!大家别上当受骗!”
“看到了吧!正义终究会胜利的。”
这是李密的声音。他在贼军的大本营从马上探出身子,下令消灭丧失主将的官军。贼军的攻势更加猛烈,官军终于一败涂地。心理上受到的刺激,悲伤痛苦撕人肺腑,官军各个抱头逃命。
河南讨捕军败北。
Ⅳ
张须陀的死,事实上意味着大隋帝国的灭亡。虽然是少数,但还有人立志为隋卖命,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就是其中之一。但是,由于张须陀战死,隋在河南二十八郡丧失了统治权。长安、洛阳、江都三副都之所以联络畅通,能维护天下的统一,就是因为河南掌握在官军手中。现在河南陷落,天下分崩离析,张须陀的死就是隋的统一局面的正式结束。从隋朝灭亡到唐李世民完成统一天下大业,前后这长达十二年期间,中华帝国经历了后汉以来又一次的群雄割据时代。
幸存的官兵无暇顾及今后天下的前途命运,身陷绝境的四位副使,得以死里逃生,已是一大奇迹。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切断贼军的追击,指挥败军返回荥阳郡城。
“其部下昼夜哭喊,数日不止。”
《隋书·诚节传》中这样记述。丧失总帅的河南讨捕军士兵们放声大哭,对他们来说,张须陀已不只是上司。四名副使也泣不成声,但他们不能永远沉没在悲哀痛苦之中。
“今后该怎么办呢……?”
只有这个疑问在他们空白的脑海中萦绕。张须陀已不在人间,没有人回答这个疑问……
官军战死一万五千余人,其中三千多人属河南讨捕军,这个数字远远超过前二百多次战争中死亡者的总和。现在,河南的田野上,贼军的旗帜迎风招展。张须陀战死,李密因此而名声大震。胜利的第二天,翟让正式任命李密为副统帅,翟让成了瓦岗军的象征,全军的实权落在李密手中。
“河南讨捕军大败,大使张须陀战死。”
噩耗传到长安、洛阳、江都。朝廷的高官们不寒而栗。以前将河南二十八郡的守卫全权授与张须陀一人,大家便可安然无恙。惊闻铜墙铁壁破碎,立时人心惶惶。对张须陀的赫赫功绩,他们理应感激不尽,但实际上的反应并非如此。
“居然死在贼军手里?厚颜无耻的窝囊废!将兵马大权授与这种人根本就是错误的!”
大部分的官员都抱持此种态度,但不管怎样,仍必须进行善后处理。
官职为光禄大夫的裴仁基接替了张须陀的职位,就任河南讨捕军大使。河南讨捕军对他的到来,表现冷漠。除张须陀外,有谁能指挥他们呢?他们在大海寺为张须陀及其部下举行了葬礼。葬礼虽然简朴,但大家满怀真情厚意。朝廷没有派人来吊唁,他们无可奈何,于是把愤怒一股脑儿发泄在裴仁基身上。
裴仁基并不是无能之辈。但和张须陀相比,在人格上缺乏群众魅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是宫廷从洛阳派来的官僚,对士兵们来说,他既不是河南讨捕军的创始人,也不是他们的战友。裴仁基觉察到他们的这种心情,而且他本人是很尊敬张须陀的,故在处理问题上采取谦恭的态度。
裴仁基向四位用使通告就职,四位副使默然施礼。随着和裴仁基的谈话,气氛渐渐转冰为火。张须陀生前那么尽忠朝廷,最后献出生命,可是既没加官晋爵,又不赐谥号,连感谢之辞都没有。
“张大使的功劳,天下人尽皆知,为了隋朝,孤军确保河南二十八郡,这不完全都是张大使的功绩吗?对于这样的功臣无半点思赏,令人心寒!!”
秦叔宝的声音有些颤抖,义愤填膺,一向木讷寡言、为人敦厚稳重的他,今天也大动肝火,气势咄咄逼人。裴仁基面有难色地沉默不语,从他的身份看,即使有同感,也不能溢于言表。
张须陀并不是为了官位和恩赏而苦战至今的,这一点,他的部下都很清楚。但是,从朝廷的角度来说,朝廷对有功之臣的回报,无非是加官进爵,赐封谥号。对张须陀既不封官位也不赐谥号,等于是在表明不承认张须陀的功劳。人活着的时候让他拼命苦斗,死后弃之不管,朝廷、天子的刻薄,表现得如此露骨,这还是第一日。张须陀究竟是为谁而战,为谁而死的呢?木兰心中一阵灼热,她无法克制地上前一步,盯着裴仁基大叫:
“朝廷是什么东西,是靠吸忠臣鲜血而活命的魔鬼吗?有功不赏,知恩不报者,即使头戴宝冠、身着龙袍锦缎,也不是人,是衣冠枭獠狩,禽兽!”
本兰的这番话,等于公然指名道姓诽谤朝廷,即使是处以死罪,也无可辩驳。裴仁基面色苍白地站起,秦叔宝和罗士信也都噤若寒蝉。
贺廷玉默不作声,手紧握剑柄。如果裴仁基大叫大喊,要把木兰当作叛贼治罪,他就打算一跃而上,当场斩杀裴仁基,或用剑只抵他的咽喉,拿他作人质。总之,贺廷玉作好了当“贼”的准备。裴仁基沉默许久,总算在开口说话时,神情已恢复了平静。
“传达圣旨。四位副使中,贺伯阳、花子英两位解任,赴江都折冲营,负责守卫江都宫。”
因为突然转换话题,副使们在思想上毫无准备。裴仁基对木兰的质问装作没听到,巧妙地避开危机,这样既保全了他自己,也救了木兰他们。木兰颂了顺呼吸,答道:
“在未给张大使报仇之前,无论长安还是江都,哪儿都不去。”
“即使是圣旨也……?”
“圣旨?”
木兰有心想嘲讽,但是木兰的自制力仍算不错,她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她恢复了冷静,明白就算斥责裘仁基也无济无事。
“陛下要把最可靠的军队调到江都周围,当然,河南讨捕军的重建也很重要。想请秦、罗二副使留下协助我。”
“陛下打算放弃河南吗?”
贺廷玉的手这时才撤开剑柄。
“如果放弃河南,洛阳和长安都将落人贼军手中。等于大隋帝国北方领土全部尽失。陛下愿意以此为代价吗?”
“陛下他……”
裴仁基的表情和声音都充满苦涩,八道锐利的目光聚射在他脸上,迫使裴仁基不得不说出原因:
“陛下好像不打算回洛阳长安了。”
“混帐!放弃东西两都将如何治理天下呢?”
贺廷玉的声音有些激动。有件事倒是木兰想到了:
“莫非陛下是想把江都作为新京师?”
木兰虽没猜中,却也相去不远,裴仁基似乎有难言之隐,但他还是坦诚地回答了木兰的提问。
“不是江都。听说陛下想迁都建康。”
“建康?”
木兰和贺廷玉膛目结舌。建康,后世叫南京,位于长江下游南岸,从三国的吴到陈,有六个王朝在建康建都,即是所谓的“六朝”。以长江流域的经济和佛教为基础,发展得非常好。但是,建康成为国都之时,都是分裂时期,历史上没有成为统一帝国的都城的先例。
“总之,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臣下不便评论。”
裴仁基终止了这个话题。四位副使呆立在当场,他环视一下四位副使的神情,然后大声说:
“贺廷玉和花木兰二位即刻出发江都赴任。任用二位是折冲将军沈总持先生关照的,应该欣然从命才是。”
沈光,字总持。裴仁基打出这位老友的名字,使得木兰和贺廷玉较能接受状况,却又摸不清用意。沈光好像是从郎将荣升为将军的,这本已相当不错,而他还想着提拔旧友,原本是值得庆幸的事,但张须陀战死后,木兰和贺廷玉自觉对隋朝廷的忠诚心已经消失了。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忠诚和节义得不到应有的回报。与其在江都守护在天子身边,不如索性被罢官免职还更轻松愉快些。但如果不去江都,便是不给沈光面子,搞不好境况会更糟。
木兰和贺廷玉最后还是去了江都,与秦叔宝、罗士信分手后,他们在历史上的命运也有了差异。秦叔宝经过种种周折,最后归属新兴的唐王朝,与尉迟恭(字敬德)并列,成为太宗李世民的两大猛将,在历史上流芳千古。秦叔宝也是《西游记》、《隋唐演义》中的重要人物,成为民间信仰的对象。后代的百姓把尉迟敬德和秦叔宝的画像贴在房门的左右两侧,把他们作为守家的门神崇敬。
罗士信最后也成为唐朝的年轻勇将,他在平定天下的战争中,二十岁时壮烈战死。太宗李世民为这位同年的战友的死感到惋惜,赐与谥号“勇公”。此谥号正合了他短暂的一生。
裴仁基作为第二任河南讨捕大使,不断努力,仍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而受处罚,最后他终于放弃隋朝而投靠了李密。
他们的未来,木兰和贺廷至此时根本不会知道。他们俩带二十骑部下,沿东南路驱马奔赴炀帝所在的江都。
Ⅴ
荥阳郡,即现在的开封,位于黄河流域以南,从木兰从军的时代起,到三百五十年后的宋朝都在这里建都。木兰他们沿着黄河向东走,从黄河畔到大运河沿岸这条路是与贼军相遇的可能性最小的路线。他们踏上旅途的当天,气候剧变,浓云从西面的天空飞奔而来,转眼间布满天空,巨大的雨点从云中倾泻下来。
“天好像也哭了,也是悼念张大使吧……”
“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要是把张大使救出来就好了。”
木兰对贺廷玉的话,反应相当激烈。
“老天爷到底讲不讲道理?”
当被孔子视为接班人的颜回因病早逝时,孔子曾这样慨叹。连孔子那样的大圣人都会怨天,木兰对天道的残酷无情发怒也是理所然的。说话间,雨越下越大,宛如灰色的湿淋淋的大布慕把人马包裹起来。
“搞不好黄河会泛滥成灾…”
一个士兵这样说,声调充满不安。黄河对汉族来说是一种信仰的对象,它既是丰收神也是破坏神,故治理黄河是历代执政者的最大课题之一,古代叫禹的这个圣王,就是因成功地治理黄河而被神格化。木兰和贺廷玉的神情都显得有些不安,和贼军交战多达二百余次,屡屡获胜的大将,面对奔腾咆哮、怒涛翻滚的黄河也束手无策。他们一边快马扬鞭,一边祈祷雨尽快停下来。
但是,雨变本加厉地下个没完。木兰等一行人宛如在瀑布中行走。地面泥泞,踩一脚陷一脚,步履艰难。雨点不停地拍打着人马,浑身又湿又冷,战场上的勇士们也退缩了。终于决定不再赶路。透过雨窗,他们发现在稀疏的树林中有二、三十户人家,便骑马过去和一户农家打招呼,农民起初有些惊恐不安,但当他得知是河南讨捕军时,表情立刻变得温和平静。再加上木兰给了他们很多银两,农民同意他们在屋檐下休息。贺廷玉又追加一些银两,买来鸡和酒,供大家驱寒暖身。但是,街上忽然传来叫居民避难的喊声,刚刚松缓的精神又立刻再度紧张起来。
“大家快逃用!!天柱山崩塌,泥石流向黄河冲过去了!”
木兰和贺廷玉对望了一眼,刻不容缓,立刻令士兵们上马,向高地奔去。在这种情况下,树木茂密的高地是最安全的地方。农民们排着队向高地上走去,到达高地的木兰向北方眺望,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一张银灰色的大画布。木兰看到了画布上的奇异景观……
“啊……”
本兰发出了这句感叹声后就没再说话。她从未见过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场面:耸立在河畔的高山,崩塌为巨大的黄土块,极目所见,土块扩展为泥石流,滚滚涌向黄河。伴随着泥石流的滚动,令大气都发生震动,巨响如同狂风般咆哮袭来。天柱山的泥石流到达黄河岸边,泥和水混为一体,浊浪涛天。大小岩石腾空而起,然后又回落到泥石流中,互相冲击碰撞,从岸边被带到黄河中央。天柱山的形状急遽变化,高度几乎是一分一秒地不断减低,眼看着一座巍然屹立的高山变成小丘,渐渐又变成平地,淹没在河中。大量的泥沙终于到达黄河的彼岸,堆积成泥土的长城,截断河面,黄河的水流完全被挡往了。
贺廷玉指着河面说:
“看!黄河的水倒流了……!”
一时之间,好像静止了似的浊黄色的河面,咆哮着开始从东向西倒流。翻滚的黄河水像一条“河龙”闪动着宛如鳞状的波峰腾空而起。“河龙”沿着河道前进,四只脚伸向河岸,扯碎了树木和房屋,并且以惊人的速度由下游向上游逆流。
从上游来的波涛和从下流来的巨浪发生冲撞。腾跃而起的两头龙纠缠在—起,冲向天际。巨龙兴风作浪,把水和泥土喷射在木兰他们的身上,百姓发出恐惧和哀叹的呼声,虽然他们生在黄河畔,但这种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到。现在,黄河的河道已不存在了,河水无限地扩大范围,似乎想吞掉整个中原。木兰他们避难的山丘已被浊流包围,成为汪洋中的孤岛,泥和水争先恐后地向人们的脚下逼近。
木兰站在雨中注视这一切。低处的房屋一间一间地被冲走,成为河中的村庄,从她的眼前驶过。在河中再和被浊流连来的其他房屋憧击,瞬间四分五裂,再次还原为土石木材。木兰突然摒住呼吸,她发现被冲走的屋顶上有个蓝色的东西。那是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孩子。那孩子拼命抓往屋顶的一角。张着嘴,看得出是在呼救。
“我去救他!”
本兰大叫着,她觉得如果现在见死不救,就对不起张须陀的亡灵。说着,她已跳上马,冲下山岗。马溅起左右两边的泥水,她拼命驾御着马冲入水中。马立刻被水流推着走。鼓励马前进的木兰听到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跟着她跑下山的贺廷玉在提醒地小心。
“子英,小心点儿!岩石漂流过来了!”
本来,沉重的岩石不可能浮在水面,但由于水势汹涌,岩石在水中剧烈旋转而被推出来。如果岩石撞上木主,人马都势必被急流吞噬。木兰全身湿透,分不清楚雨水河水还是汗水。她转过脸对贺廷玉大声说:
“别过来!伯阳!”
如果木兰被浩浪翻滚的河水吞噬,岸上只要有贺廷玉在,全体人马就能脱险。木兰回想起从高丽撤退时的激战情景。这次面对的是洪水,至少没有敌人进攻。木兰鼓励马避开逆流,在河中转了个大弧形,朝河中的房子走去。她和房子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步左右,但现在要用走五百步山地的时间。当她历尽艰难,终于抱住屋顶上的孩子时,在岸边一直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