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他的痛苦深深埋藏起来。”艾莉说,“本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聪明。他确实不喜欢病房,但知道不能照料自己,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说到这儿,艾莉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她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小尼柯尔停下吃奶,望着她的妈妈。“你没事吧?”埃波妮娜问。艾莉坚决地摇摇头,擦干了眼泪。小尼柯尔又开始吸奶了。
“目睹别人的痛苦是件相当残酷的事,它撕碎人的心。”艾莉说。
卫兵很仔细地检查了他们的身份证,然后又把身份证递给身后一个坐在计算机架旁边穿制服的卫兵手里。第二个卫兵把他们的资料输入了电脑后把身份证又还给了第一个卫兵。
“为什么会这样?”走到卫兵听不到的地方时,艾莉问,“那个人每天都要看我们的照片。上个月他天天如此,现在完全可以看一眼就让我们进去。”
“那是他的工作。”罗伯特回答,“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很了不起。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便显示不出自己的权力。”
“原来用机器人管理入口程序顺利多了。”
“中村非常害怕理查德·沃克菲尔的幽灵会随时出现,迷惑机器人。”
他们又不出声地走了一段路:“亲爱的,你不认为我的父亲还活着,是吗?”
特纳犹豫了一会儿说:“是的,亲爱的。”他对艾莉的直率感到吃惊:“我认为他不会还活着,但我希望他还活着。”
罗伯特和艾莉走到村庄的边上:“艾莉,谈到你的父亲使我想起了一些我想和你讨论的事情……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艾德·斯塔福德正在研究一个课题吗?”
艾莉摇摇头。
“他想把整个居住区按基因划分。他认为通过这种划分,虽然很武断,但可以找出容易患同种病的人的线索。我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但我知道地球上人们也进行同样的研究,基因相似的人易患类似的病。”
艾莉停下来疑惑不解地看着丈夫:“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这个?请告诉我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别急,我就会谈到的。”特纳说,“我们也不知道该如何看这件事。艾德的第一次结构划分后,发现了两个不属于任何一组的人。”
艾莉盯着特纳,仿佛他在说胡话。
“这两个人是你哥哥本和你。”特纳紧张地说,“你也被划在了不属于任何一组的行列。”
“我该为此担心吗?”他们又不出声地走了30米后艾莉问。
“我想不必。”罗伯特漫不经心地说,“这只不过是艾德的一个研究课题罢了,也许他弄错了什么……不过,假使是某种宇宙射线在你胚胎发育过程中改变了你的基因结构,那就有趣了。”
他们走到中心广场,艾莉转身吻吻她丈夫:“是很有趣,亲爱的。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不明白是什么。”
一大片自行车搁架占据了广场的大片地,这个以前的火车站已经改建成了自行车停放点。除政府首领外的所有居民现在都只能用自行车做交通工具,而以前他们都使用电子汽车。
战争开始不久,新伊甸园的火车服务就被中断了。所有的火车都被运到枪厂制成了武器。战争进行到中期时,防御委员会又征用了所有的汽车。
艾莉和罗伯特在莎士比亚湖边并排骑着自行车。小尼柯尔已经醒了,正安静打盒着周围的一切。他们经过举行‘定居日’野餐的公园,继续朝北转。
“罗伯特,”艾莉严肃地说,“你想过昨晚我和你谈的了吗?”
“关于中村和政治?”
“是的。我还是认为我们都该反对他把竞选推迟到战争结束……你在居住区内有很高的声望,大多数医务人员都会听从你的领导……奈还认为阿瓦隆区的工人可以罢工。”
“我做不到。”特纳沉默了一会儿说。
“为什么不,亲爱的?”
“我认为这无济于事……艾莉,在你的理想世界里,人人都按原则和价值行事,而现实生活却不是这样。反对中村的结果只会是我们被囚禁起来。我们的女儿怎么办?还有,RV-41病毒的研究只能搁浅,抛下那些可怜的病人吗?事情会越来越糟,医院人手将更加奇缺……很多人将会成为我们理想主义的受害者。作为一名医生,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艾莉在中央区建筑群边500米处停下自行车。“我们干吗停在这儿?”她丈夫问,“他们还在医院等着我们呢。”
“我想用五分钟的时间看看树木,闻闻花香,抱抱我们的小尼柯尔。”
艾莉坐下,把小尼柯尔抱在自己的腿上。看着小女儿对着草地拍着胖乎乎的小手,两个人都没出声。
艾莉在草地上铺开一床毯子,轻轻把女儿放在上面。她紧靠着丈夫,双臂缠在他脖子上说:“我爱你,罗伯特,非常非常爱你。但我必须说,有时我一点儿也不同意你的看法。”
第九节
外面的光从牢房里惟一的一扇窗口反射进来,照在床对面土墙上,告诉尼柯尔起床的时间到了。她从木头铺上起来,走到墙角边的盆子旁,用水洗了洗脸,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和力量,勇敢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尼柯尔推断,这个监狱位于汉科村和圣米高村之间,她已经在此呆了五个月。她是被蒙着眼睛转移到了这儿的。尼柯尔还是很快知道了这儿是农村。偶尔有浓郁的动物气息飘进这个只有40平方厘米的窗口,晚上,她也没看见任何从新伊甸园反射出来的灯光。
“这几个月简直糟透了。”尼柯尔掂着脚,将几粒饭推到窗外,“没人和我说话,不可以看书,不可以锻炼,每天两顿饭和水。”她听见外面松鼠的声音,那只红松鼠每天都要来拜访她。
“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漂亮的朋友。可你从来就不明白我的话,一个字也不明白。”尼柯尔看着正在吃她米饭的松鼠、大声地说。那只小动物停下吃饭,竖起耳朵警觉地四周瞧瞧,很快吃完饭便跳走了,扔下尼柯尔独自一人。她望着窗外,担心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
半年前,他们无限期地推迟了对她所谓“阴谋造反”罪的审判。当时,还有每周一次哨兵监视下的探监,但不允许她与来访者谈论任何与政治或当前时事有关的话题,虽然如此,尼柯尔还是盼望着与艾莉和帕特里克的会面。大多数时间都是艾莉来看她。从两个孩子谨慎的话语中,尼柯尔猜测到帕特里克陷入了一种政府行为中,受到严格的时间限制。
当尼柯尔知道本被送进了疯人院而且不允许来看望她时,她先是愤怒,接着又伤心起来。艾莉一再对妈妈说本很好,母女俩谈话中很少提到凯蒂。帕特里克和艾莉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尼柯尔提起他们的姐姐对探访母亲已经失去了兴趣。那段探访期间,她们常谈到艾莉的怀孕,这是个很安全的话题。抚摸着女儿隆起的肚子,尼柯尔十分激动地和她谈论做准妈妈的感受。艾莉告诉母亲,孩子在肚子里很调皮,尼柯尔则完全能够体会女儿的这种感受,她也有过这样的切身体会。艾莉感觉不舒服时,尼柯尔会告诉她该吃些什么、如何加强身体锻炼。
艾莉最后一次探访母亲是在预产期前两个月。随后一周,尼柯尔就被转移到了这所新牢房,从那时起她就再没和任何人说过话了。服侍她的那些机器人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有一次,她很愤怒地对两周给她洗一次澡的提阿索机器人叫喊道:“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女儿上周生了孩子,我有孙子了,我要知道她们的情况!”
转移到这儿以前,尼柯尔还可以看书。只要她要求,机器人就会从图书馆里给她带些书籍光碟来。那段时间她差不多重读了一遍她父亲所著的全部历史小说、诗及她感兴趣的医书。
转移到新牢房后,加西亚机器人再没给她带来过任何电子读物了。开始,尼柯尔想可能是机器人出了程序错误。经多次请求还是没有结果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剥夺了阅读的权利。
在这里真是度日如年。每天尼柯尔用几个小时的时间在牢房里来回踱步,保持身体健康和思维的正常运行。她边徘徊边想着她的家人,感到极度难过和寂寞。回想起少年和青年时代的辉煌,再看看眼前的自己,尼柯尔伤感地想:“这么多年来我彻底失败了。”
当加西亚机器人给她送来新鲜面包和萝卜时,尼柯尔以为她们生活条件将有所改变。
两天后,提阿索机器人带着梳子、化妆品,甚至还有香水来到她的牢房。
数月内尼柯尔第一次洗了个奢华的干净澡,感到全身清爽极了。
机器人端起地上的沐浴盆要离开前,递给她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明早有人来拜访你。”
尼柯尔睡不着。第二天早上,她像个小孩似地与她的松鼠朋友愉快地交谈着,述说她对即将来到的来访所抱的希望和忧虑。她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白发和苍老的脸庞,不得不承认自己衰老了。
时间过得真慢,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午饭前,尼柯尔听到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她激动地冲上前。
“凯蒂!”她大叫道,看到女儿拐进了最后一个弯道。
“您好,妈妈。”凯蒂说。牢房门打开了。母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尼柯尔任凭眼泪在自己的脸上尽情流淌。
她们在尼柯尔的床铺上坐下,这是牢房里惟一的家具。她俩亲切地谈着家常,凯蒂告诉妈妈她的小孙女已经出生了,她一定会非常骄傲因为艾莉给孩子取名为尼柯尔·德雅尔丹·特纳。
凯蒂拿出二十张照片,有新生儿和父母一起的快照,有艾莉和本一起在公园里的,有身着制服的帕特里克,还有两张凯蒂穿晚礼服的照片。
尼柯尔仔细看着每张照片,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嘴里喃喃地说:“哦,凯蒂。”
尼柯尔感谢女儿给她带来这些珍贵的照片。“您可以保留它们,妈妈。”凯蒂边说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下,打开手袋拿出烟和火机。
“亲爱的,”尼柯尔犹豫不决地说,“你能不能别在这儿抽烟?这儿空气很不流通,以后连续几周我都还闻得到这股烟味。”
凯蒂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把烟放回包里。
牢房外的两个加西亚机器人带着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走了进来。
“这是什么?”尼柯尔问。
凯蒂笑了:“我们在这儿吃午饭。为今天的见面,我准备了些特殊的菜——蘑菇鸡和葡萄酒。”
另外一个机器人很快把散发着扑鼻香味的食物摆在了铺有桌布的桌子上。桌上摆着精美的银器、瓷器餐具,还有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水晶酒杯。
尼柯尔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忘记了应有的斯文礼节。鸡的味道可真棒,蘑菇也是世界上最鲜美的。
尼柯尔每咽下一口葡萄酒,就在喉咙里嘟哝着“太美妙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说就把盘子吃了个精光。
凯蒂吃得很少,她一点一点地吃着饭,看着自己的母亲。尼柯尔吃完后,凯蒂叫一个加西亚机器人拿走了盘子,为她们端上新鲜咖啡。
两年了,几乎两年了,尼柯尔没好好地喝上一杯咖啡了。
尼柯尔带着灿烂的笑容说:“那么,凯蒂,你怎么样?你一个人过得好吗?”
凯蒂大声地笑了。“还不是那个老样子。现在我是整个威加斯度假村的娱乐总管……我安排俱乐部的所有活动……生意很好,虽然……”凯蒂突然打断自己的话,想起母亲根本不知道发生在第二个居住区的战争。
“你找到适合的男人了吗?”
“身边没有。”凯蒂很小心地回答着母亲的问题,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你看,妈妈,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和您谈论我的爱情生活……我想给您个建议,这是整个家庭给您的。”
尼柯尔皱着眉头,迷惑不解地看着女儿,突然觉得这两年凯蒂己经变得非常世故了。“我不太明白,”她说,“是什么建议?”
“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政府一直都在为起诉你的案子准备材料。现在他们打算开庭审判,罪名是‘叛乱罪’,这是要处以死刑的。公诉人说你的罪证相当确凿,肯定会被判有罪。考虑到你原来为居住区做出的努力,他说如果你能承认自己有罪并说出是‘不自觉地犯了煽动罪’,他就可以放弃……”
“可是我并没有罪啊!”尼柯尔坚决地说。
“我知道,妈妈。”凯蒂不耐烦地回答,“但我们——艾莉、帕特里克和我,我们都认为他们极可能定你有罪。公诉人已向我们保证,如果你承认自己有罪、请求减刑,他们就可以把你转移到一个条件好得多的环境,并允许家里的人,包括刚出生的孙女来看望你……他甚至还暗示他可以向当权者求情,允许本和艾莉、特纳一起共同生活……”
尼柯尔心里很矛盾,她对凯蒂说:“你们都认为我应该接受这个交易,承认自己有罪。尽管从被捕时起我就坚决声明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是这样吗?”
凯蒂点点头:“我们都不想你死,尤其是不明不白的死。”
“不明不白?”尼柯尔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喷射着愤怒的光,“你想我会不明不白地死去?”她猛地掀翻桌子,在牢房里来回走动。“我为正义而死!”尼柯尔对凯蒂,更是对自己说,“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哪怕宇宙中没有谁能理解这一切!”
“但是妈妈,”凯蒂有些生气了,“这样你会得到什么呢?你的孩子和孙子将永远被剥夺和你在一起的权利,本也将永远呆在那个肮脏的疯人院里……”
“这就是交易!”尼柯尔打断凯蒂的话,“放弃你的原则,尼柯尔承认自己有罪,哪怕你是清白无辜的。不能为了个人私利而出卖自己的灵魂。不,这太站不住脚了……有人请求你做这个交易,因为你的家人会因此而受益……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打动一个母亲的心呢?”
尼柯尔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凯蒂打开包拿出一支烟,颤抖着手把它点燃。
“究竟谁出了这个主意?”尼柯尔咆哮道,“是谁给我带来美酒佳肴和家人的照片?是谁用这样的方式软化我,让我举起刀杀死自己?这比坐电椅还痛苦!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女儿?我深爱着的女儿?我身上的肉?”
尼柯尔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凯蒂:“不要为了他们当一次犹大,凯蒂!”她使劲摇晃着女儿:“你犯不着当犹大。当他们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处死我时,你会明白我所作的一切!”
凯蒂吓坏了,挣脱母亲的摇晃朝后退了几步。她猛地抽了口烟,对尼柯尔说:“这是一派胡言,母亲,一派胡言……你一辈子洁身自好……我来这儿是为了帮你,给你一个生存的机会。在你的一生中就不能听一次别人的劝告吗?”
尼柯尔盯着凯蒂。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柔和多了:“我一直都在听你说话,凯蒂,只不过不喜欢我听到的。我一直在观察你……我不认为你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帮我,这与这几年来我看到的你的行为完全不符。这其中和你一定有什么牵连……我不相信你代表艾莉和帕特里克,如果真是那样,他们会和你一块儿来。我弄不明白,也许我给孩子们带来了太多痛苦……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我想我看清楚了发生的一切……凯蒂,我亲爱的凯蒂……”
“别想再来打动我!”凯蒂尖叫着,看着尼柯尔朝她走来,眼里浸着泪水,“别要用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怜悯来对我说什么……”
牢房里出现了